云蒸霞蔚、奇峰峻岭之间,便是问元山掌门、当世修真界第一人——元象子的洞府、问世峰之所在。

    上一世,薛惕行事张狂、不可一世,却因着妙衍的缘故,总有些莫名地忌惮这位素未谋面的修者。

    元象子的大名,遑论修真界,哪怕是俗世凡人,也是广有耳闻的。数百年前,便已站在了众人的顶点,后人拍马难及,只得望其项背。却不知为何,自两百年前起便渐渐淡出修真界,长期闭关,鲜少露面。近年来,能得见其一面的,恐怕也只有问元山内门弟子了。

    薛惕跟在妙衍身侧,随意地瞥了一眼。对方的神态似乎一如往常,但薛惕却瞧见,她的双眉却是皱起一道难以察觉的弧度,似乎在为什么事而烦忧。

    也难怪,秘境中的太多事,尤其是那神秘女修与青颜娘娘,缘何与问元山有如此大的渊源,个中秘辛,确实也只有元象子才知晓。

    守门的道童毕恭毕敬地将大门打开,从外向内望去是一片漆黑,只有踏足进入,方能洞见其中的景象。

    薛惕的心跳略有加快,他睁大了眼,不自觉地攥紧双拳,跟着妙衍走入。

    依旧是那扇熟悉的屏风,绘着腾云驾雾的仙鹤。妙衍眨了眨眼,清冽的嗓音低声道:“弟子妙衍携薛公子前来拜见师尊。”

    薛惕接着道:“在下青州薛惕,特来拜见元象子。”

    屏风上两只仙鹤飘飞而下,二人御鹤飞去。

    元象子仍是卧在那一丛丛粉嫩欲滴的荷花中,锦鲤游嬉,柳枝依依,好不悠闲自在。

    “你倒是带了个惊喜回来,”元象子闭目微笑,并未起身,接着又懒懒道:“也带回了个麻烦。”

    如瀑的乌发垂落于水中,发丝摇曳间鱼儿摇动着尾巴穿梭来去,灵动可爱。

    元象子微动右手食指,妙衍怀中的镜子飞将出去,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掌心。

    他又将镜子抛入空中,镜面朝下漂浮着,下一刻,无数细小的鱼食粒粒洒落至水中,鱼儿争先恐后地涌来抢食,激起道道涟漪。

    青颜那海量的修为,到了元象子手中,不过翻覆之间,竟化作了鱼食。

    薛惕心中暗叹,此人的境界,哪怕是天上的仙众,也不过如此罢。

    元象子终于坐起身来,草草挽了个发髻,望向妙衍:“能将青颜制伏,想必你已精进不少了。”

    妙衍看着翻腾的锦鲤,面色如水,“那一战险象环生,徒儿试过诸多法子,穷途末路之下,才堪堪顶住。最后关头,还是薛公子舍命相助,方得成功。”

    元象子又将目光投向薛惕,意味深长地道:“薛公子此前虽少有修行,秘境中却大展身手,救了小徒一命,真是后生可畏啊。”

    饶是薛惕也不敢在他面前骄矜,恭敬地道:“不过雕虫小技,借了妙衍真人的修为罢了,倒叫您见笑了。”

    元象子轻笑几声,“不过薛公子似乎将一物落在秘境中忘记取回了。”

    他缓缓抬起手,隔空拈来一枚柳叶,朝上轻呼出一口气,那枚柳叶如一叶扁舟,悠悠飘向薛惕的左手,落于其斩断的指根上,一道绿光闪过,薛惕那截断了的小指已完好复原,丝毫看不出任何伤口的痕迹。

    薛惕惊讶地抬起手,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瞧来好几遍,又活动了几下,这截新手指,似乎真的就是自己原来的那截,没有任何不适感或生硬感,仿佛他从未自断手指一般,活动自如。

    “多谢元象子!”薛惕深深一揖,惊叹不已。

    以往在萤月教,依着那邪门的法术,将缺少的身体部位补全也不是不可,只是太过残忍。而眼前这位大能修者,只凭一枚柳叶,便接上了他的断指,此等修为造化,或许终其一生,自己也难以达到。

    转念间又觉得奇怪——元象子如此大能,按道理早可以羽化登仙,为何几百年来仍居于凡尘,闭关谢客?

    元象子摆摆手,撇了撇嘴,“可别这么看着我,我和青颜那邪神可不一样。”

    妙衍望向对方那双与自己几乎分毫不差的灰色眸子,内里盛满数百年的光景。不知是不是错觉,细看之下,她的这位师尊,似乎比上一次见面时,又老了一些。

    她郑重道:“我二人此来,一是因师尊之命,二是想请教师尊关于一树梅秘境之事。”

    元象子闭目片刻,复又缓缓睁开,双眸中好似笼上一层晕不开的烟雨,澄明之内,又添丝缕薄愁。

    他将镜子抛还给妙衍,淡淡道:“你们且看吧。”

    妙衍双手捧镜,一旁的薛惕也凑过来低头看去,那镜中先是显现出阵阵浓雾,后逐渐散去,一容貌昳丽的女子的面庞悄然浮现,真真似清水出芙蓉,清纯之间又带有三分娇艳。

    二人俱是一惊——此人不正是他们之前所见过的、与元象子渊源颇深的那名女子么!

    “你们想问的应当就是她吧。”元象子不知何时重又躺了下去,随着荷叶悠悠荡漾。

    “她是我的……”元象子沉吟片刻,复道:“……道侣,梅忆愫。”

    那片刻内,数不清的情愁如流水般匆匆而过。

    哪怕强大如他,也握不住流水,留不住故人。

    此是自然之理。

    “两百多年前,青颜当时仍是天界之仙,广受民间香火,但她为一己私欲,将食人血肉的妖法传于凌降宵。此人为祸人间,残害生灵,甚至射杀阳谷金乌,致使人间整整七天七夜不见日月,山河死寂,哀鸿遍野。”

    他悠悠叙说,镜中的景象也不断随之变幻。尘封的往事栩栩如生地在二人眼前铺陈开来,似一出无人问津的老戏,却又鲜活地回荡在某个人的脑海中。

    元象子顿了顿,又道:“我与她共赴此难,炼制了一盏灯照亮人界,三天之内,镇压凌降霄,最终攻入天界,擒杀青颜。”

    可是……

    妙衍在之前的三十六境试炼中,确实经历了师尊所说的场景。那名女修擎着一盏灯,照亮九州,耀眼得不可逼视。但在那后来,师尊却重伤到跌落人间,被薛家祖上所救。

    薛惕在芥子秘境中,也见过那女子,同样有一盏灯,提到了“凌降宵”这个名字。

    元象子生命垂危,梅忆愫最后也殒落了。他们究竟是经过了怎样的险境,才能在九死一生之间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

    元象子轻呼出一道叹息。

    池塘中的鱼儿顿时安静了下来,悬浮水中。它们仿佛也经历过数百年前的那场大战,故人逝去,唯余怀恋。

    “之后的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了,”元象子一只手掠过水面,带起一线晶莹的水珠,”我被薛家所救,后来又捡来了你……岁月匆匆,忽然而已。”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头顶一望无际的天幕,静静出神。

    他实在懦弱,只敢躲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纵使千变万化、可吞山海,却也只用来悼念那个回不来的人。

    她的魂魄被打散,半分也拼凑不得,最后一缕残魂,也被莽荒大风吹散而去。寻不得前世,觅不到来生,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地之大,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独他一人支撑这偌大的问元山,只为完成她的遗愿和可笑的使命,漫长孤独得令人厌烦。

    不过还好——或许很快,他们就能再相见了。

    元象子接着道:“那一树梅秘境,乃是她殒落时留下的法衣所化;梅花童子,是我与她亲手所植的梅花化形而来,故而与他相识。至于秘境中的青颜么,自然也是由之前的经历创制出来的,我虽未亲眼见过,不过看你们的反应,想来必然是与青颜本人毫无二致了。”

    他轻笑数声,指了指妙衍手中的镜子,“此物原本是青颜的法器,被我二人打败后,我便将镜子夺了过来,重新炼制,教其不能再残害生灵,变成一件普通的法器——倒是给对你了,帮上了大忙,为师还是有些先见之明的。”

    元象子语气轻快,一扫方才的沉郁,水中鱼儿复又活泼起来,摆起鱼尾,悠然自得。

    二人听罢,心中之惑去了大半,还剩下最后一道最为关键的谜题,亟待元象子指点迷津。

    妙衍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问道:“敢问师尊,您方才只说擒杀了青颜,却不曾提及那凌降宵的下场,莫非……”

    元象子微微颔首,“你猜得不错,萤月教正是那凌降宵所创。当初他被镇压已过去两百多年了,眼下他搜罗教徒,广传妖法,正是为了自己从前不曾完成的野心。”

    “射杀金乌?”薛惕道,“可他之前不是已经做到了?”

    “当然没有。七天之后,新的金乌奉天命接任,如往常一般东升西落,直到今天。”

    薛惕仍是不解,“那个叫凌降宵的为何如此执着于金乌?就算射杀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哪怕没有金乌,也有祝融;天帝总归能找到接替者。究竟意义何在?”

    “薛公子知道得倒是挺多,”元象子瞥了他一眼,“你说得不错,太阳终会升起。凌降宵这难解的执念,皆是因为……他是个瞎子。”

    一个瞎子,竟能翻出这么大的风浪,射落金乌!?

    那凌降宵究竟是什么来头?

    元象子缓缓道:“他本来并非盲人。此人本也曾修行数百年,其诚心感动天界,最终被准允羽化登仙。但飞升天界后,却始终不得重用,连一方小小的山水土地也不得掌管。恰逢此时又被青颜蛊惑,便擅自下凡来到人界大肆鼓吹青颜的仙法,笼聚了不少凡人的骨血。天界中欺他最多的正是金乌,一双眼睛便是被他啄瞎。故而他得了机会后,便一箭射杀了对方,教所有人都同他一样,不见光明。”

    本也是凡人,最终却心智扭曲到如此地步,实在可悲可恨。

    元象子叹道:“成圣成魔皆在一念之间,凌降宵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被贬下界,连名字也被剥夺,取了个这样侮辱的名字。可直到如今,也不曾悔悟。”

    薛惕心中逐渐豁然开朗,想不到上一世的教主,竟是个这样的人物。

    妙衍见薛惕的模样,心中似有触动,先前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重又浮现出来,萦绕心头。她转而问道:“若那凌降宵仍在筹谋此事,我们当如何应对?”

    元象子只道:“既来之,则安之。”却是避而不答。

    薛惕心道:他要射落金乌,须得有一把神武之弓不可,毕竟金乌岂是俗世凡物可击败的?从前他是天界之仙,伺机盗取天弓即可;可如今他已是肉体凡胎,哪里能寻得这般神器?

    妙衍与薛惕所想的却是不同。方才师尊曾说金乌被射落后,他与那位道侣以一盏灯照亮世间。如此珍贵的法器,他却似乎从未对自己提过,莫不是早已损坏或不见了?即便如此,以师尊的修为,修好或是再制一盏又有何难?难道这其中又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那边二人垂首沉思,这边元象子无声微笑。

    既来之则安之。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急不得,催不得,赶不得,且顺其自然吧。

    元象子将二人手中的镜子招回,懒懒道:“说了许久我也乏了,你二人且回去吧。”说罢又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沉,俨然一副已睡着的模样。

    二人见状,只好静静离去。

    *

    来时仍是天光正好,如今回去已是明月初升。

    朦胧的月影勾起一片淡色的苍蓝,将远处的红霞晕染开去,点缀着几近透明的星子,如粒粒珍珠,散着柔和温润的光。即将入夜的问元山只余几声鸟鸣,白日里热闹的景致悄然归笼。初夏的风儿缱绻地卷过二人的衣角,掀起浅浅的弧度,水波般荡漾在花丛中,惹出一片花朵的嬉闹。

    妙衍颈后的碎发飘舞着,她似乎终于从旧梦中醒来一般,回过了神。

    “薛公子。”

    她停下脚步,清冽的嗓音如夏夜的风,撩过薛惕的耳边。

    “你……”妙衍顿了顿,垂下眸子不去看他,“之前在秘境中,你借了我的修为,是如何打败青颜的?”语气一如平常,眼神中却略带迟疑。

    薛惕心中突地一跳,他从未想过妙衍竟会有此一问。

    如何打败?自然是以上一世凌降宵传授给他的那些邪术。

    他无法如实回答。

    如果妙衍只是平常的妙衍,他这么说了,只会招来她的奇怪——自己从未接触过萤月教,又是如何认识教主的?

    而若是妙衍真如他所想……也是重生而来的话——

    薛惕心中又是一凛。

    她若不是像自己一样重生,又为何会问他这个问题?

    细细想来,从那日在小立村起——妙衍知道操纵萤火虫的法术,知道崇琰此人,知道上一世临死前自己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知道梅花迷阵的破解之法……这一切所有,若不是在他们二人初次见面之前就已经了解过,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妙衍,确实是重生而来。

    那么她知道吗?——知道自己这一世也是重生吗?

    知道自己就是她的死对头、杀了她的仇人吗?

    薛惕顿时心虚起来。

    或许面对妙衍,他还是以如今这个纨绔子弟的身份来得舒坦些。

    那个让他冷得牙酸的妙衍,他着实不想再见到了。

    “真人何出此问?”

    薛惕不答反问,脑海中迅速地盘算着等会怎么敷衍过去。

    妙衍看向他,缓缓道:“……我只是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从心而问。

    这个问题突然就从她的嘴里跳了出来,不曾经过理智的处理与阻拦。

    是啊,她那时昏迷了,红映枝的修为又不高,薛惕本身也并未修行过,自己甚至只教过他几招半式,哪怕当时青颜已是强弩之末,可如何就能迅速赢得了对方?

    薛惕斟酌道:“自然是凭那柄剑了。我在芥子秘境中所得的,真人可还记得?”

    妙衍记得,那柄剑确实称得上神兵利器,可再强的兵器,若使用者的底子配不上,也只是凡铁罢了。就算薛惕借了自己的修为,可他应当不曾学过什么剑法或是剑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薛惕见妙衍的表情仍有疑色,连忙接着道:“平时跟在真人身边,不用特意教,耳濡目染也能学个几招,再加上真人的修为傍身,对付青颜自然够用了。”

    太阳已彻底隐去了光芒,唯余皎皎月色倾洒在二人肩头。

    “……是我多心了,”妙衍轻叹一声,”抱歉。”

    她似乎尚未发现。薛惕终于放下心来,悄悄呼出一口气。

    看来最近这段时间可不能和妙衍待在一起了,若真被她发现什么端倪,以自己现在的水平,说不定直接就会被她收押进问元山的什么大牢给关起来,到时候可就惨了。

    薛惕微微低头,打量着妙衍的表情,莹白的脸上带着稚子般的茫然,竟显得有些可怜。

    “真人,”薛惕走近一步,低声道:“之前柴真人让我接受卓真人的试炼,我薛家有一些家传的秘籍,近几日打算回家一趟,学成之后再回来,还望真人准允。”

    妙衍更是不解:“既如此,你为何不在问元山,我教你岂不更好?”

    薛惕笑道:“真人教我,自然是更好的。只是我学来的也是问元山的功法,我如何以问元山的功法去赢卓真人呢?他可比我熟练多了。”

    妙衍听罢,觉得也有些道理,只好点头道:“那你且去吧。若有不便,还是来寻我。”

    二人披着月色回到无栖洞府前,妙衍拈了朵梅花抛至薛惕脚边,变幻成飞行法器。

    “方才已将操控的口诀教给你了,我要帮师姐准备猎圣大会的事宜,便不送你了,你一路上多加小心。”

    “多谢真人。”薛惕踏上梅花,悠悠飘至空中,望向下方那个清冷单薄的身影,忽然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冲上心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妙衍,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要怀疑我!”

    风起花落,扑簌飞旋而下的梅花花瓣,裹着薛惕的余音,轻飘飘地留在妙衍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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