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薛惕这一去，便是半个月不曾回来。妙衍以传讯玉牌零星地去过几封短信，薛惕也只是草草回复几个字，诸如“一切安好”“努力修行”之类，半点不曾透露详细情况，这倒令妙衍有些忧虑了。也不知他独自在家修炼能有何成果，毕竟她从未听说过薛家有什么秘传的法术，也从未出过什么大能修者，如何提升修为？若非他临走前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倒真想到薛家去看个究竟了。
不过即使她真要去，柴玉澄也断不会答应的。猎圣大会之期愈发近了，她须得从门中选出九名弟子来参加大会，这期间少不了角逐选拔，妙衍作为掌门的关门弟子，又是门中修为最高的弟子，选拔之事她责无旁贷。就这么又过了六七天，众人忙得是脚不沾尘，总算将最终人选定了下来。剩下的就等薛惕回来，若能通过卓天放的考验，便能一道前去。若是通不过，就以这九人参会也未尝不可。毕竟梵忘山可是那慈诤守擂，若此次大会真有人能赢得了他，可真就是修真界的头等大事了。
人选定下之后，柴玉澄还要忙与梵忘山交接诸事。训练那九名弟子的相关事务，便全数交给了妙衍与卓天放。妙衍负责剑术和身法，卓天放负责法术，两人一早一晚，带着九人继续修炼，不求能赢慈诤，至少也要搏出个名声，一来以示问元山后继有人，二来也是为着过几年能招来更多修者入门。
众人之中境界最高、剑法最强的，乃是问善峰的鱼连舟。此人入门虽晚，天赋却极高，自身又起早贪黑勤勉修炼，修为精进速度之快无人可出其右，自是门中年轻一辈皆以他为榜样。柴玉澄常对他赞誉有加，他本人倒是谦逊，总是谨言慎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故而更博得众人的青睐。
妙衍只见过鱼连舟寥寥数面，甚至上一世是否见过他都不曾记得了。她总归是个不问世事的，对他不熟悉也是自然。可对方因着早就听闻妙衍的大名，似乎对妙衍极为憧憬，甫见面第一天态度便十分热情，这几天修炼下来，对于妙衍更是听话乖巧。
这一日妙衍正带着那九名弟子修炼。鱼连舟本就天赋上乘，得了妙衍和卓天放的点拨，功力见长，进步神速。先前妙衍教过的口诀心法皆是烂熟于心，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倒真应了他的名字——如鱼儿游水，灵动轻快。
妙衍命众人歇息片刻后，两人一组相对练剑，其他几人很快便找了同伴，独剩那鱼连舟径直朝妙衍走来，眨了眨眼睛，苦笑道：“妙衍师叔，咱们这一共九人，其他师兄弟眼疾手快，晚辈愚钝，若师叔方便，只得请师叔不吝赐教了。”
妙衍并无他想，点头应允，“我不出剑，双手背后与你切磋。”
鱼连舟抱拳道谢，随即提剑而来，剑势极快，其青色瘦削的身影眨眼间便到了妙衍的面前。妙衍只轻轻足尖点地一退便轻松避过，面不改色，气息平稳。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变换步法复又袭去——妙衍仍是背着手，全程游刃有余，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怕是要以为妙衍在逗弄鱼连舟。另一边练习的其他弟子不由得停下了动作，直愣愣地望着妙衍的身法，发出阵阵惊呼。
鱼连舟的神情认真起来，俊美的双眉紧蹙，白润的脸颊上透出嫣红，滴滴汗珠顺着鬓角的发丝滑落，气息渐紧，几乎快要跟不上妙衍的速度。
妙衍心道：此人功法确实厉害，与自己切磋许久有如此表现已是不易，不宜太过苛刻，还是让他学到一招半式为上。便故意卖了个腰侧的破绽，且试试鱼连舟能否抓住机会反击。对方并未辜负她所想，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出招袭向破绽，妙衍见势也不躲，反而连步迎上。鱼连舟慌了神，手上动作一顿。正是在这一瞬之间，妙衍随即仰面向后倒去，翻了个身，跃身飞起，足尖恰点在鱼连舟的剑峰之上。
鱼连舟立即反应过来，剑身一旋向上挥去。妙衍的身影竟刹那间从他眼前消失了，不到一呼吸，他下意识地后撤一步抬手格挡，而妙衍恰好出现在他格挡的位置！
孺子可教。妙衍心中暗赞，一边避开对方雨般的剑势，一边那背在身后的手捏了个诀，鱼连舟顿感手中的剑似有千斤重，单手难以操控，只得双手持剑，以劈砍之势出招，心中也晓得怕是妙衍使了什么法术，须得尽快解开为上。可这样的法术又岂是他能解得开的，他为持剑已消耗太多体力，如此拖延下去只会越发笨重，与其想法子去解，不如干脆丢了这剑来得轻松。想到此，鱼连舟放下了手中的剑，双手各捏了一道诀，数道火光朝妙衍打去，想来必然是打不中的，不过鱼连舟真正的目的却不在于此——
妙衍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忽地心头一颤，远处的空中似有什么人来了，熟悉却又陌生。
众人从未见过妙衍分神的模样，皆大为疑惑。鱼连舟只犹豫了片刻，屏息隐去身形，趁着这大好时机潜至妙衍身后，正要出招，谁料妙衍冷不丁地转过身来，直直盯着鱼连舟的所在。
鱼连舟只好讪讪地笑了笑。
妙衍淡淡道：“是我输了。你我虽不是正式比试，我方才却分了神，乃是大忌，对你也是极不尊重的。先前我困住你的剑，本意是想要你解开法术，但你弃剑不用，也是一招破局之法，在敌我实力悬殊的前提下，是明智之举。你的最后一招虽奇，却太过大胆。须知我是你的前辈，必不会伤你，可出了问元山，这修真界中的阴险之徒不在少数，万事还得小心为上。此去猎圣大会，务必要记住。”
鱼连舟不住地应声，笑道：“多谢师叔指点，晚辈受益颇多。这几日间，不知可有机会再得师叔教诲？”
妙衍点点头，转身望向众人，朗声道：“诸位都是我问元山后起之秀，青出于蓝，无论剑术、身法和法术，几日来大家的进步我与卓师弟都看在眼里，纵有不足也是一时的，修行重在经年累月，今后问元山的大梁，还需诸位去挑。”
她一一点出几人的不足，而后又道：“时辰不早了，今日便到这里吧。”说罢转身离去。
鱼连舟望着妙衍离去的身影，心中若有所思。
她似乎……有些急切？
*
夕阳的余晖一如既往地洒遍问元山的每座山峰。暖黄的日光仍包裹着一团热气，被道道微风揉碎，滚落在归人的眉眼间。
那棵照着人间时节枯荣的梅花树在主人不在的那两年间，梅花开了又落，如今树上是一颗颗小巧的青果被簇簇绿叶围拢，着实热闹极了，正与这常年门可罗雀的洞府形成鲜明对比。
薛惕持剑抱胸靠在梅花树下，双目微闭，似在小憩，又似在等什么人。柔和的晚霞透过绿叶映照在他的眉眼间，离别不过一个月不到，却仿佛沾染了岁月的侵蚀，周身有种说不出的气度。
妙衍匆匆赶回无栖洞府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薛惕。
她堪堪顿足，望着树下的人影，却始终没有开口唤他。
他说回家修炼了，所谓的“家族秘法”；可眼前的薛惕，却好似投射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只存在于不存在的上一世的人。
“真人可是训练弟子累了？——还是说几日不见，忘了还有我这个名义上的徒弟？”
薛惕站直了身子，语带戏谑，眼带流光。
妙衍快步走上前去，“你要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心中不自觉地打量着对方。
“说了又能如何，真人事务繁忙，难不成在下还敢指望真人去迎我不成。”薛惕挑了挑眉，“方才真人望见我也不打招呼，看来是真把我忘了。”
他像是生气了，却不知他在气什么？妙衍自知说不过薛惕，只得换个话题，“你修炼得如何了？”
薛惕实在恼极——这妙衍真是个不识趣的，想他回家的第一天，全家上下从父母到小辈哪个不是嘘寒问暖，是胖了瘦了，还是受伤了委屈了，体贴入微。而这妙衍全无关心，先是傻愣愣地呆站着，再又问修炼如何了——是啊是啊，他薛惕竟无半分值得她关心之处！什么劳什子修炼，薛惕只想求求上苍快些把她的情根还给她罢。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得无奈道：“又精进了一层，如今应是无己境初阶了。”
他精进的速度实在是快得出奇，妙衍活了这么些年，进步如此神速的，也只见过薛惕一个。难道薛家真有什么不出世的秘籍？否则怎会如此之快。只是自无己境开始，每一层精进，都需付出巨大的代价，之后境界的提升，只会越发艰难。
“那便好，如此境界，应对卓师弟足矣。”卓天放乃是无己境六阶，要赢他太过困难，可试炼又是另一回事了。以薛惕如今的修为，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洞府之中。微热的空气被隔绝在外，冷清的气息附上二人的肌肤，隐藏的心绪得以稍稍平静。
妙衍与薛惕相对坐着，先前想问的话语不知被藏到哪里去，莫名一句也说不出来。
大半个月前难得主动询问他人的情况，薛惕的回信却简短潦草，也许这就是旁人常说的“唐突”？
妙衍陷入无措的尴尬中，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遭。
薛惕自顾自地灌了两三杯凉茶下肚，装作不经意地以余光打量妙衍的神情，见她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中长叹一口气，正要开口，忽听得身旁人问道：“……你这段日子，都学了些什么？”
薛惕又抿了口凉茶，随意地道：“都是些最基础的，功法倒是次要，修为境界能精进才是要紧。”他练的可都是些不可告人的法术，怎能告诉妙衍呢。
妙衍沉默半晌，薛惕见她不再说话正要起身离去，她复又道：“你不曾与卓师弟交过手，不如……你先与我一试，倘若有何不足，我也能为你指点一二。”
薛惕心中一跳。
倘若她真的是重生而来，只要与自己过招，必然能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他还不想这么早就坦白。
——若她不是，那就更无甚要紧了。那样混账的岁月，还是让它彻底消失吧。
薛惕糊弄道：“真人修为高深，我这样的境界，实在没有必要。我几斤几两，你一眼就能看清楚了。”
妙衍眨了眨眼，“可你若是得不到卓师弟的认可，便不能去猎圣大会了。”
薛惕看向妙衍的双眸，语带试探：“你怕我通不过？”
妙衍将目光转向门外。
月光已尽情倾洒下来了，银白的地毯在地面上铺展开，显得那样惬意。
薛惕轻笑一声，似夜半盛开的昙花，只这一下便再也没有了。
“……你怎么会怕，你可是没有情根的啊。”
妙衍的心跳微微加快，凉夜里，手心竟出了一层薄汗。
他为何要拒绝？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坏处，他这样争强好胜的人，怎会不希望与自己比试？
怕？她不怕，他怎么会输。
——她怕的并不是此事。
她怕他是他，却又怕他不是他。
薛惕在阙塘的样子，在一树梅秘境的样子，她没有看见的战胜青颜的样子，方才他倚在树下的样子。
透过他，她总能看见另一个不存在的人来。
师尊留下的信笺上定下的他们的姻缘，他刚来时是那样厌恶；可之前见到师尊，他却只字未提。
他拒绝与自己交手，究竟为何？
妙衍愣愣出神，懵懂的心绪浅浅翻涌。
身后的影子渐长，如情之一字莫名滋长，心若动，情便不止。
“妙衍？”
薛惕轻声道，却不知唤的是哪一个。
长久的沉默间，她在想的，又是谁？
妙衍低低应了一声，并未看他。
“你且放心吧，猎圣大会，我一定能去。”
他顿了顿，又道：“我说过……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要怀疑我。”
妙衍终于听出这句话中的奇怪来。
——怀疑什么？他是青州薛氏的公子，锦衣玉食，误因祖上的一封信来了问元山，而已。她该怀疑什么？他的家世背景，还是他的品性修为？
薛惕不自觉地朝她伸出手，复又收回。
“时辰已太晚了，在下告辞。”他终于起身离去。
月上中天，问元山浸在无边的黑夜中，只余一束月光照亮前路。
一如妙衍和崇琰初见的那个夜晚。
不过即使她真要去，柴玉澄也断不会答应的。猎圣大会之期愈发近了，她须得从门中选出九名弟子来参加大会，这期间少不了角逐选拔，妙衍作为掌门的关门弟子，又是门中修为最高的弟子，选拔之事她责无旁贷。就这么又过了六七天，众人忙得是脚不沾尘，总算将最终人选定了下来。剩下的就等薛惕回来，若能通过卓天放的考验，便能一道前去。若是通不过，就以这九人参会也未尝不可。毕竟梵忘山可是那慈诤守擂，若此次大会真有人能赢得了他，可真就是修真界的头等大事了。
人选定下之后，柴玉澄还要忙与梵忘山交接诸事。训练那九名弟子的相关事务，便全数交给了妙衍与卓天放。妙衍负责剑术和身法，卓天放负责法术，两人一早一晚，带着九人继续修炼，不求能赢慈诤，至少也要搏出个名声，一来以示问元山后继有人，二来也是为着过几年能招来更多修者入门。
众人之中境界最高、剑法最强的，乃是问善峰的鱼连舟。此人入门虽晚，天赋却极高，自身又起早贪黑勤勉修炼，修为精进速度之快无人可出其右，自是门中年轻一辈皆以他为榜样。柴玉澄常对他赞誉有加，他本人倒是谦逊，总是谨言慎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故而更博得众人的青睐。
妙衍只见过鱼连舟寥寥数面，甚至上一世是否见过他都不曾记得了。她总归是个不问世事的，对他不熟悉也是自然。可对方因着早就听闻妙衍的大名，似乎对妙衍极为憧憬，甫见面第一天态度便十分热情，这几天修炼下来，对于妙衍更是听话乖巧。
这一日妙衍正带着那九名弟子修炼。鱼连舟本就天赋上乘，得了妙衍和卓天放的点拨，功力见长，进步神速。先前妙衍教过的口诀心法皆是烂熟于心，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倒真应了他的名字——如鱼儿游水，灵动轻快。
妙衍命众人歇息片刻后，两人一组相对练剑，其他几人很快便找了同伴，独剩那鱼连舟径直朝妙衍走来，眨了眨眼睛，苦笑道：“妙衍师叔，咱们这一共九人，其他师兄弟眼疾手快，晚辈愚钝，若师叔方便，只得请师叔不吝赐教了。”
妙衍并无他想，点头应允，“我不出剑，双手背后与你切磋。”
鱼连舟抱拳道谢，随即提剑而来，剑势极快，其青色瘦削的身影眨眼间便到了妙衍的面前。妙衍只轻轻足尖点地一退便轻松避过，面不改色，气息平稳。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变换步法复又袭去——妙衍仍是背着手，全程游刃有余，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怕是要以为妙衍在逗弄鱼连舟。另一边练习的其他弟子不由得停下了动作，直愣愣地望着妙衍的身法，发出阵阵惊呼。
鱼连舟的神情认真起来，俊美的双眉紧蹙，白润的脸颊上透出嫣红，滴滴汗珠顺着鬓角的发丝滑落，气息渐紧，几乎快要跟不上妙衍的速度。
妙衍心道：此人功法确实厉害，与自己切磋许久有如此表现已是不易，不宜太过苛刻，还是让他学到一招半式为上。便故意卖了个腰侧的破绽，且试试鱼连舟能否抓住机会反击。对方并未辜负她所想，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出招袭向破绽，妙衍见势也不躲，反而连步迎上。鱼连舟慌了神，手上动作一顿。正是在这一瞬之间，妙衍随即仰面向后倒去，翻了个身，跃身飞起，足尖恰点在鱼连舟的剑峰之上。
鱼连舟立即反应过来，剑身一旋向上挥去。妙衍的身影竟刹那间从他眼前消失了，不到一呼吸，他下意识地后撤一步抬手格挡，而妙衍恰好出现在他格挡的位置！
孺子可教。妙衍心中暗赞，一边避开对方雨般的剑势，一边那背在身后的手捏了个诀，鱼连舟顿感手中的剑似有千斤重，单手难以操控，只得双手持剑，以劈砍之势出招，心中也晓得怕是妙衍使了什么法术，须得尽快解开为上。可这样的法术又岂是他能解得开的，他为持剑已消耗太多体力，如此拖延下去只会越发笨重，与其想法子去解，不如干脆丢了这剑来得轻松。想到此，鱼连舟放下了手中的剑，双手各捏了一道诀，数道火光朝妙衍打去，想来必然是打不中的，不过鱼连舟真正的目的却不在于此——
妙衍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忽地心头一颤，远处的空中似有什么人来了，熟悉却又陌生。
众人从未见过妙衍分神的模样，皆大为疑惑。鱼连舟只犹豫了片刻，屏息隐去身形，趁着这大好时机潜至妙衍身后，正要出招，谁料妙衍冷不丁地转过身来，直直盯着鱼连舟的所在。
鱼连舟只好讪讪地笑了笑。
妙衍淡淡道：“是我输了。你我虽不是正式比试，我方才却分了神，乃是大忌，对你也是极不尊重的。先前我困住你的剑，本意是想要你解开法术，但你弃剑不用，也是一招破局之法，在敌我实力悬殊的前提下，是明智之举。你的最后一招虽奇，却太过大胆。须知我是你的前辈，必不会伤你，可出了问元山，这修真界中的阴险之徒不在少数，万事还得小心为上。此去猎圣大会，务必要记住。”
鱼连舟不住地应声，笑道：“多谢师叔指点，晚辈受益颇多。这几日间，不知可有机会再得师叔教诲？”
妙衍点点头，转身望向众人，朗声道：“诸位都是我问元山后起之秀，青出于蓝，无论剑术、身法和法术，几日来大家的进步我与卓师弟都看在眼里，纵有不足也是一时的，修行重在经年累月，今后问元山的大梁，还需诸位去挑。”
她一一点出几人的不足，而后又道：“时辰不早了，今日便到这里吧。”说罢转身离去。
鱼连舟望着妙衍离去的身影，心中若有所思。
她似乎……有些急切？
*
夕阳的余晖一如既往地洒遍问元山的每座山峰。暖黄的日光仍包裹着一团热气，被道道微风揉碎，滚落在归人的眉眼间。
那棵照着人间时节枯荣的梅花树在主人不在的那两年间，梅花开了又落，如今树上是一颗颗小巧的青果被簇簇绿叶围拢，着实热闹极了，正与这常年门可罗雀的洞府形成鲜明对比。
薛惕持剑抱胸靠在梅花树下，双目微闭，似在小憩，又似在等什么人。柔和的晚霞透过绿叶映照在他的眉眼间，离别不过一个月不到，却仿佛沾染了岁月的侵蚀，周身有种说不出的气度。
妙衍匆匆赶回无栖洞府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薛惕。
她堪堪顿足，望着树下的人影，却始终没有开口唤他。
他说回家修炼了，所谓的“家族秘法”；可眼前的薛惕，却好似投射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只存在于不存在的上一世的人。
“真人可是训练弟子累了？——还是说几日不见，忘了还有我这个名义上的徒弟？”
薛惕站直了身子，语带戏谑，眼带流光。
妙衍快步走上前去，“你要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心中不自觉地打量着对方。
“说了又能如何，真人事务繁忙，难不成在下还敢指望真人去迎我不成。”薛惕挑了挑眉，“方才真人望见我也不打招呼，看来是真把我忘了。”
他像是生气了，却不知他在气什么？妙衍自知说不过薛惕，只得换个话题，“你修炼得如何了？”
薛惕实在恼极——这妙衍真是个不识趣的，想他回家的第一天，全家上下从父母到小辈哪个不是嘘寒问暖，是胖了瘦了，还是受伤了委屈了，体贴入微。而这妙衍全无关心，先是傻愣愣地呆站着，再又问修炼如何了——是啊是啊，他薛惕竟无半分值得她关心之处！什么劳什子修炼，薛惕只想求求上苍快些把她的情根还给她罢。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得无奈道：“又精进了一层，如今应是无己境初阶了。”
他精进的速度实在是快得出奇，妙衍活了这么些年，进步如此神速的，也只见过薛惕一个。难道薛家真有什么不出世的秘籍？否则怎会如此之快。只是自无己境开始，每一层精进，都需付出巨大的代价，之后境界的提升，只会越发艰难。
“那便好，如此境界，应对卓师弟足矣。”卓天放乃是无己境六阶，要赢他太过困难，可试炼又是另一回事了。以薛惕如今的修为，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洞府之中。微热的空气被隔绝在外，冷清的气息附上二人的肌肤，隐藏的心绪得以稍稍平静。
妙衍与薛惕相对坐着，先前想问的话语不知被藏到哪里去，莫名一句也说不出来。
大半个月前难得主动询问他人的情况，薛惕的回信却简短潦草，也许这就是旁人常说的“唐突”？
妙衍陷入无措的尴尬中，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遭。
薛惕自顾自地灌了两三杯凉茶下肚，装作不经意地以余光打量妙衍的神情，见她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中长叹一口气，正要开口，忽听得身旁人问道：“……你这段日子，都学了些什么？”
薛惕又抿了口凉茶，随意地道：“都是些最基础的，功法倒是次要，修为境界能精进才是要紧。”他练的可都是些不可告人的法术，怎能告诉妙衍呢。
妙衍沉默半晌，薛惕见她不再说话正要起身离去，她复又道：“你不曾与卓师弟交过手，不如……你先与我一试，倘若有何不足，我也能为你指点一二。”
薛惕心中一跳。
倘若她真的是重生而来，只要与自己过招，必然能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他还不想这么早就坦白。
——若她不是，那就更无甚要紧了。那样混账的岁月，还是让它彻底消失吧。
薛惕糊弄道：“真人修为高深，我这样的境界，实在没有必要。我几斤几两，你一眼就能看清楚了。”
妙衍眨了眨眼，“可你若是得不到卓师弟的认可，便不能去猎圣大会了。”
薛惕看向妙衍的双眸，语带试探：“你怕我通不过？”
妙衍将目光转向门外。
月光已尽情倾洒下来了，银白的地毯在地面上铺展开，显得那样惬意。
薛惕轻笑一声，似夜半盛开的昙花，只这一下便再也没有了。
“……你怎么会怕，你可是没有情根的啊。”
妙衍的心跳微微加快，凉夜里，手心竟出了一层薄汗。
他为何要拒绝？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坏处，他这样争强好胜的人，怎会不希望与自己比试？
怕？她不怕，他怎么会输。
——她怕的并不是此事。
她怕他是他，却又怕他不是他。
薛惕在阙塘的样子，在一树梅秘境的样子，她没有看见的战胜青颜的样子，方才他倚在树下的样子。
透过他，她总能看见另一个不存在的人来。
师尊留下的信笺上定下的他们的姻缘，他刚来时是那样厌恶；可之前见到师尊，他却只字未提。
他拒绝与自己交手，究竟为何？
妙衍愣愣出神，懵懂的心绪浅浅翻涌。
身后的影子渐长，如情之一字莫名滋长，心若动，情便不止。
“妙衍？”
薛惕轻声道，却不知唤的是哪一个。
长久的沉默间，她在想的，又是谁？
妙衍低低应了一声，并未看他。
“你且放心吧，猎圣大会，我一定能去。”
他顿了顿，又道：“我说过……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要怀疑我。”
妙衍终于听出这句话中的奇怪来。
——怀疑什么？他是青州薛氏的公子，锦衣玉食，误因祖上的一封信来了问元山，而已。她该怀疑什么？他的家世背景，还是他的品性修为？
薛惕不自觉地朝她伸出手，复又收回。
“时辰已太晚了，在下告辞。”他终于起身离去。
月上中天，问元山浸在无边的黑夜中，只余一束月光照亮前路。
一如妙衍和崇琰初见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