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踏入山门,甫一抬头便是一座气势雄伟的大殿,上书“天王殿”三字。踏入其内,东西两个方向各有两座两丈之高的天王像。穿过天王殿,平整开阔的道路两旁陈列着座座经幢,上面以梵文刻写着佛经,只是从一旁路过,似乎都能感受到其上的法力。经过这里,抬头望去,便是跃于云端的梵忘山主峰——持游山,而他们只能通过眼前这陡峭崎岖的山路一步步爬上主殿才行。

    崎岖的山路在问元山也是有的,哪个弟子不是从爬山开始才可入门,因此这对于他们来说并非难事。几人拾阶而上,郁郁葱葱的密林间,但凡能看见山石之处,皆雕刻了佛像,个个低眉垂眸,结跏趺坐,衣带宽博,与整个梵忘山的沉静交相辉映,更添一丝别处不得见的禅意与深邃。

    来到山腰处,眼前景致顿时开阔不少。在这主峰之上眺望其他山峰,梵忘山之恢弘直接地展示在了众人眼前。其余三十五峰高低错落,层峦叠嶂,苍翠相连,云海翻涌,梵音渺渺,怕是西方佛国也不比此处。再往上走了一会儿,身侧陡然出现一面高大的山岩,与先前的崎岖毫不相同,抬头望去,一面浩大的石窟呈现在他们眼前。几百座小佛像陈列其中,表情动作各不相同,除了佛性,更能看出芸芸众生相,让人不禁自问自己是否也是其中一种。

    一路之上,类似的石窟造像不胜枚举,如此浩大,究竟耗费了多少财力人力才能雕凿出来?众人一边观景一边登山,山势经过数处奇险之处后,总算平缓下来,应当是快到顶峰了。

    又爬过几道台阶,高处又是一座大殿。此处与先前的天王殿不同,略显内敛古朴,顶上黄绿琉璃的鸱吻相对而立。牌匾上书“伐罗殿”,应当就是梵忘山立派祖师伐罗尊者之殿了。踏入其中,一眼便能望见高台之上高大的伐罗尊者,其造像怒目圆睁,发丝赤红,层层宽博的法衣之下是健硕的躯干。尊者一手持金刚杵,一手持宝剑,□□乃是其坐骑狻猊,獠牙外露,狰狞威武,气势千钧。尊者像两旁各分列着九座罗汉像,有的坐、有的立,有的清秀俊逸、怡然自若,有的威武警觉、凶悍可怖,皆是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清雅的山林气息间,浓郁香烛气已渐渐飘来。问元山一众继续向山顶而去,面前又见药师殿。大殿正中的便是药师佛,蓝色的躯干之上,慈眉善目俯瞰到访的众生,一手持诃梨勒,一手持药钵,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座上。身后花叶繁茂,灵芝、祥云、火焰、莲花纹样繁复华贵,法相庄严。胁侍的日光菩萨与月光菩萨分立两旁,同样地温润慈悲。

    终于来到山顶,甫一望去,大约四五十丈开外,便是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面阔七间,出檐深远,斗栱雄大,雀蓝色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更显宝殿之珍贵。两座宝塔分列两侧,其上同样雕刻座座石像。殿前另有四处莲池,其中锦鲤跃游,浮光跃金。在这之外的,则是早于他们达到此处的其他修者,人群熙熙攘攘,为这静谧的山寺平添热闹。

    在这极宽阔的殿前平地上,众僧三三两两接待来客,引导前往客舍。柴玉澄、妙衍和卓天放领着众人缓步走近。

    几步之外极为显眼的,是一冷面僧人。他正垂首低眉闭目,手持佛珠,口中似在喃喃念诵佛经,面朝佛像跪于殿门之内,周遭的喧闹似乎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佛海中的一叶扁舟,无论何种打扰皆是修行,心若定,法相随。

    殿外,他们不过相距四五步的距离,僧人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向问元山众人。

    他缓缓睁开了双眼。眉眼清淡似化开的山水,灰棕色的瞳孔中倒映出他们经过的身影。鼻若悬胆,玉色的肌肤之上是并无什么血色的双唇,乍一看上去似乎气色不好,大约会给人留下苦修的印象。

    柴玉澄恰巧同他四目相对。

    仅这一眼,她的今生似乎已被他收入眼底。

    她一愣,这样的照面从未有过。

    僧人复又阖上眸子,口中的经文忽然变了样式。

    ——在他梦中反复死去的陌生又熟悉的女子,终于出现在了面前。

    *

    众人随知客僧前往位于眠月谷的客舍,途中与薛情分开,后根据安排分别住进了相邻的屋舍中,两人一间,柴玉澄单独一间,其余等依照性别分住,只是人数上男子七人,女子五人,最后妙衍还是与薛惕一间。众人似乎并无异议,毕竟师父与弟子一间实在不足为奇。

    他们本是怕路上有突发情况耽误时间,故而比大会开始的预定时间早了一天便到了。如此一来,还有半天闲暇,小弟子们皆在讨论或是练习或是在梵忘山四处走走。此时除了问元山之外,也有其他众多门派的修者或是些散修已在客舍住下了。参会的大多是境界不高的中低阶修者,高阶修者如妙衍等难得一见或是根本就不参会,故而这些年轻修者互相熟稔之后也就聊开了,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谈论些自己的话题。

    薛惕推开后窗,此一眠月谷的北方乃是另一处山峰,两者之间相隔一道蜿蜒的河流,水流匆匆,于山谷最东边的悬崖奔流而下,汇聚成一方开阔的湖泊。抬头望去,日光已渐西沉,正巧能看见月儿初升,故而叫做眠月谷。

    妙衍自进屋后便独自坐在桌边,闭着双眼,凝神静思。

    薛惕背对着她趴在窗台上,晚风吹拂,怡然自得。

    也不知这梵忘山的猎圣大会是如何比赛,可千万别是考什么佛经,那他就完蛋了。薛惕胡乱想着,眼前虽不见妙衍,却总能感觉到妙衍的一呼一吸,平稳和静,她的呼吸几乎融入了草木,有如风过林间,松涛阵阵。

    妙衍会在想什么?她可是重生而来……薛惕对此早已有了答案,却总喜欢一遍遍地问自己,似乎只要妙衍不亲口承认,他便不会相信。

    妙衍睁开双眼,转头看向背后的薛惕,又缓缓转回前方。

    他乌黑的发丝间映着日暮的光线,暖橘的色彩照亮了这间带着灰尘气息的旧舍。她与崇琰好像总是在夜晚见面,故而从没能好好瞧瞧他的眉眼。如今这个不存在的故人的相貌在她的记忆中已越发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背后的那张脸,一双总带着不屑的丹凤眼,总戏谑笑着的嘴角,装作礼貌的外表与狂放不羁的内在……上一世崇琰若投生在富贵人家,也会是这副样子么?他……是崇琰吗?

    妙衍正出神,腰间的传讯玉牌忽然闪烁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卓天放,他遇到了麻烦。

    他若是遇到麻烦,以他的本事,必然是大麻烦了。

    妙衍起身对薛惕道:“薛公子,卓师弟唤我,你可要一道去?”

    薛惕径自向她走来,并不言语,朝外昂了昂下巴。

    两人来到卓天放的所在,尚未走近,已瞥见了一道陌生却又熟悉的女子的背影。

    只听得卓天放道:“红姑娘,薛惕我晓得,那叫什么‘梅清尘’的,我是真不知道,我何必骗你。”

    对面那女子声音清脆如铃,语气却冷淡至极:“你胡说,他们两人分明是一道的,你既认识那男的,又怎会不认识女的?”

    卓天放高大的个子在那小巧的身躯前竟显得有几分委屈,他无奈地挠挠头,“……可我真的不认识……啊,他们来了!——师姐快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妙衍和薛惕快速挥手,示意他们赶紧来解围。

    女子转过身看向卓天放挥手的方向。

    那熟悉的相貌与五官,妙衍与薛惕最后一次见时,是她在一树梅秘境门口与众人依依惜别,而那便是最后一面。

    只是如今再看到这张脸,其间多了几分冷酷猜忌,少了几分天真烂漫。尤其是那双眼,明明与她姐姐的是那样地相似,却充斥着被命运捉弄后的决绝与阴霾。

    卓天放道:“这位姑娘是裁风堂门主红映桃。”

    他二人走上前,妙衍道:“见过红门主。”

    红映桃的目光在二人周身仔仔细细地逡巡了一遍,而后看向薛惕,迟疑道:“……你是薛惕?”

    “正是。”自己的名讳被对方直呼,薛惕却不觉得她失礼。失去姐姐的痛苦,他总也能明白几分。

    红映桃的神情顿时变了,眼中似有刀子迸出,清脆的声音听上去怪异极了,冷笑道:“你可认识红映枝?”

    “认识,”薛惕面色微动,“故门主有勇有谋,与人为善,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姑娘。”

    “那你可知她为何死得不明不白!?”红映桃猛地将手上的铃铛朝薛惕击过去,薛惕一个躲闪,堪堪避开。其上的恨意几乎快要化形,让人如芒在背。

    “红姑娘,有话好说,怎地突然动手了!”卓天放也不管是否失礼,见红映桃贸然出手,连忙上前一步拽住了她的胳膊。

    红映桃到底修为太低,怎拼得过卓天放的力气,她收回铃铛,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哽咽道:“我如何才能好好说……?那可是我唯一的姐姐啊。”

    妙衍双眉微蹙,语带安抚,柔声道:“在下便是你口中的‘梅清尘’,我是妙衍。”

    “红门主……红姑娘在秘境中曾舍命相护,此恩此情无以为报。斯人已逝,在下只能对你道声谢……节哀顺变。”妙衍心中遗憾之情满溢,不曾有过的阵阵苦涩如浪潮般扑来。望着面前这个噙满泪水的姑娘,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些。

    红映桃登时愣住了。妙衍的名字谁人不知——她若是妙衍,就更没有必要杀红映枝了……毕竟若她真的要抢梅花神木,岂非轻而易举,哪里用得着杀人?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份奠仪,没有署名,却十分丰厚。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她似乎知道了来处。

    他们二人都是问元山的人,问元山君子之风天下皆知,门规森严,断不会作出这等有违天道之事。

    红映桃浑身似被抽干了力气,渐渐平静了下来,卓天放轻轻松开了她的胳膊。

    薛惕沉声道:“红门主,故门主可是给你留下了什么遗言?否则你怎会知道我二人的名字?”

    红映桃擦了擦眼泪,“姐姐在……走之前,用铃铛千里传音,给我传来了一条消息。”她顿了顿,又道:“只有简短的几个词,‘梅清尘’‘薛惕’‘申帷’和‘萤火虫’。”

    另外三人俱是一愣。

    前三个人名不足为奇,关键是最后一个——萤火虫。

    红映枝很有可能是因为萤火虫死得不明不白,连带她的梅花神木也不知去向。而若是平常的萤火虫,又怎能杀人?

    那个申帷——他自称散修,恐怕其真实身份乃是萤月教的人,以此为借口隐瞒身份,伺机而动、盗取神木。故而在最后大家分别之时,他主动提出要送红映枝回去,为的也不是报恩,而是神木。

    红映枝,竟是死在萤月教手中。

    妙衍意识到不对——那日在阙塘,她明明已杀死了崇琰,她明明亲眼看到崇琰的心跳停止,他应当死了,他不该还活着。萤月教没了崇琰,应是一蹶不振、难以为继才是。

    不……即使崇琰死了,萤月教教主凌降宵也可另寻他人为其做事。总归他从未露出过真面目,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崇琰。

    这一世,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崇琰这个人。因为……

    妙衍心中大震,她慌乱地眨了眨眼睛,不自觉地看向身侧的薛惕。

    薛惕知道妙衍正看着自己,却不敢回望。

    妙衍虽是个榆木脑袋,却并不笨。

    她想到了什么?那个崇琰是假的,还是终于发现没有崇琰这个人?

    ——不!不对!

    这一世确实不该有崇琰,因为他薛惕就是崇琰。他已做了薛惕,又怎会是崇琰?

    知道有崇琰这个人的,应该只有他自己和妙衍。

    若说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就是萤月教教主。

    ——凌降宵!他也是重生而来!

    并且对方知道他二人也是重生,故而放出萤月教的消息,引他们去孚县;又以崇琰的名字将他们推入陷阱,为的就是一网打尽,以绝后患,从而全力发展萤月教势力!

    ——那日在阙塘假扮崇琰的,究竟是谁!?

    妙衍和薛惕一时间陷入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中,仿佛道道天雷劈下,他们至今为止所有的认知皆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本以为萤月教势力已被铲除,却不曾想仍在暗中发展;在他们不在的这两年多里,已发展到何种地步了?凌降宵的爪牙,又已铺展到了哪里?

    卓天放见二人久久不语、面色古怪,奇怪地道:“师姐、小师侄,你们是怎么了?”

    妙衍回过神来,对红映桃道:“你可知道萤月教?”

    红映桃摇摇头。这是什么门派,她从未听说过,这修真界中竟还有比裁风堂更落魄的门派么?

    薛惕将萤月教之事草草说明了一通,严肃道:“故门主极有可能是被这萤月教所害,而后又抢去了神木。”

    红映桃将他二人所说慢慢理解了,心中却仍有怀疑,“……我怎么知道你二人所说的就是真的?更何况那什么劳什子萤月教我先前从不知道,焉知不是你们杜撰出来诓骗我的?”

    薛惕嗤笑道:“信与不信全在你自己。只是你誓要为姐姐报仇,若是杀错了仇人,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红姑娘若九泉之下知道了,怕也是要骂你蠢笨的。”

    红映桃登时涨红了脸,无可辩驳,浑身的刺只好收敛起来。

    这薛惕说得不错……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实在是有些黑白不分、善恶不辨了。若如此,还怎么为姐姐报仇?

    “方才多有冒犯……”红映桃难为情地低下头,“诸位见谅。”

    “好说好说,”卓天放抢道,“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和我们说一声就行。惩奸除恶乃是问元山门规,更何况你的姐姐与妙衍师姐有交情在,你的事,我们怎能坐视不管呢。”

    红映桃又哭了出来,哽咽道:“……多谢大家。”

    明月高悬,几人又向红映桃说明了萤月教之事,过了一会儿便准备各自回去休息,准备迎接明日的猎圣大会。

    “红姑娘,若不介意,在下送你回去吧。”卓天放主动请缨,“搞不好现在这梵忘山中,就有萤月教的人。”

    红映桃红了脸,嗫嚅着应了,二人缓步离去,身形隐没在月幔中。

    妙衍与薛惕仍驻足于月下。夜风拂过,草叶沙沙作响,亦似人心借着夜色将秘密潜藏,不叫外人窥视。

    “薛惕。”

    妙衍突然称呼他的全名,倒使得薛惕紧张起来。

    “师弟说得对……眼下这山中或许就有萤月教的人。狻猊必须落入我问元山手中;抑或最后与慈诤法师对决的,非问元山弟子不可。”

    妙衍看着他,仿佛看破了他的真身。

    薛惕回望着,从她的眼中看见了上一世的那个人。

    “你不会输的。”

    仿佛早已看见了最终的结局,妙衍凛声说着,下了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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