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鱼连舟最后夺得诃黎勒,问元山众人终于放下心来。

    红映桃虽也是同样的心情,但薛惕没能胜出,到底还是有些许遗憾。

    悬着的一颗心刚刚安稳片刻,却听得弥远高声道:“还请诸位稍等,待五位参会修者回来后,我等有要事宣布。”

    有几人本已站了起来要离开,闻言只得坐下,不明所以地继续等待。

    不多会儿,薛惕等人终于从藏经楼回到了大雄宝殿前,却见梵忘山一众执事僧都在,且又有武僧在此,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二人走到柴玉澄等人的位置。

    薛惕与妙衍对视一眼,随即各自移开了目光。

    今早对战未开始前,薛惕仿佛感知到了妙衍的气息,却看不见她在哪里。

    这人实在过分,昨晚还要赶自己回家,今早又偷摸来瞧自己,也不知藏的什么心思。

    妙衍仍旧面无表情,心中却好似被揪着一条线似的,微微焦躁。

    眼下梵忘山所有的外来者都已聚集于殿前。作为胜利者的鱼连舟收获了大量赞许的目光,一时间成了焦点,可原本应当欢快的气氛此刻却如水般沉静,无一人开口恭贺。

    柴玉澄已将慈诤同自己传达的消息传音给了妙衍和卓天放。两人俱是一惊,面上却不表,暗暗等待梵忘山将如何处理此事。

    弥慧、慈诤等人快步走到众人面前,诸执事僧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唯有慈诤面不改色,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柴玉澄望了望他,目带不解。

    慈诤微微摇头,而后垂眸看着地面。

    弥远环视众人,肃容道:“问元山鱼连舟道友通过三轮筛选,成为此次猎圣大会的最终胜者。”

    大家这才纷纷祝贺,露出客气的笑容。

    鱼连舟起身向众人抱拳行礼,复又坐下。

    他显然不是梵忘山如此大阵仗的重点,瞧这情况,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弥远沉默片刻,复又沉声道:“山中出了些小情况,故而明天鱼连舟道友与慈诤法师的对战暂停,待此事解决后方可继续。在此之前,所有外来修者皆不可离开梵忘山,望诸位多多海涵。”

    果然。

    薛惕心里打了个突,有什么事能让大会到了最后一步突然暂停?

    他本想问妙衍,却又按下动作。

    ——何必问她,弥远这不就要说了么。

    监寺弥空道:“敢问方才观战期间,有哪些道友曾离席了?”

    妙衍闻言站起身来。

    弥空转头对慈诤道:“只有这一人?”

    慈诤点点头,“确实只有这一位。”

    弥空看了看妙衍,语调突然凌厉了起来:“请妙衍真人随我入殿。”

    妙衍却径自不动。

    弥空的脸挂了下来,“真人莫不是没听清?既是客,便要从主人的规矩。”

    妙衍道:“却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其他人也觉得奇怪。梵忘山说出了情况,又不说到底什么问题。她是问元山名扬天下的大弟子,若传扬出去实在有损声誉。

    见妙衍仍是不动,弥空不再说话,弥远上前一步道:“不过是请真人说说方才离席的去向罢了。”

    柴玉澄冷冷道:“我等虽是客,却也没有向贵派禀报行踪的义务。尔等一再要求我师妹说明行踪,还是先将发生何事告知我等罢!”

    这些僧人,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还不说明,反倒咄咄逼人,难道以为这事是他们做的不成!

    住持弥慧终于缓缓开口:“方才有小僧来报,我镇派瑞兽狻猊的一只腿受伤了,足筋被挑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修真界谁人不知那狻猊是梵忘山开山祖师伐罗尊者的坐骑,代代奉养,其血脉绵延至今。如此珍贵的狻猊必有专人看护管养,怎会受伤!?

    此番将他们留在此处,莫非怀疑是他们中有人伤了狻猊?

    简直笑话!修真界各派或大或小,都有自己的镇派之宝。尔之珍宝放之别处说不定会被弃如敝屣,他们为何要去伤了狻猊?

    弥空看向妙衍。

    妙衍神情淡淡:“在下方才只是回客舍小坐片刻便回来了。”

    弥空冷笑一声:“真人途中可曾遇见过什么人?”

    妙衍道:“不曾。”

    薛惕心道不好——妙衍之行踪毫无细节,且无人证,这脏水怕不是要泼到妙衍头上了!

    弥远疑道:“既然真人不曾遇到其他人,那么真人所说的‘回客舍小坐’,我等怎知是真是假?”

    妙衍灰色的眸子盯着他,“我到现在尚不知贵派狻猊之所在,又如何去伤了它?”

    “狻猊被奉养在不笑幽境,此事我梵忘山上下所有弟子皆知晓!焉知你此前不曾向人打听?”弥空厉声抢白。

    卓天放站起身来高声道:“听阁下的口气,莫不是已认定此事是我问元山所为?尔等不作调查便妄下定论,难道这就是梵忘山的处事之道么!?”

    薛惕双拳紧握,指甲已攥入掌心。

    今晨所有的外来修者,除了他们五个以外,皆在这殿前观战。拢共不过一个时辰,离席的只有妙衍。然而妙衍的行踪无一人看见,没有证人的她嫌疑确实最大,百口莫辩。

    这是一个阴谋,要污名妙衍、污名问元山!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妙衍这样一个无情根的修者不可能千里迢迢赶来就为了弄伤一只神兽的腿,但此事一旦传出去,名声何在、脸面何在?

    弥空冷笑道:“柴真人说得对,哪怕妙衍真人无证人,可若无证据,到底不能坐实她做了此事——那便请真人随我等去禁室好生调查一番吧!”

    “谁敢!”

    柴玉澄等所有问元山弟子皆拔剑出鞘!

    一旁的武僧见势,持械上前。

    双方对峙着。一时间,殿前气氛剑拔弩张、紧张焦灼。

    薛惕突然道:“法师们可曾听过一个词?”

    众人疑惑地望向他。

    “监守自盗。”

    弥空登时斥道:“你这小道莫要信口雌黄!我梵忘山弟子何必伤自家的瑞兽?”

    薛惕怒视着他:“那妙衍又有何动机要伤害狻猊?”语调一转满是讥讽,“问元山之地界虽比不上贵派,可天材地宝无数,何等珍奇不曾见过。我等若称第一,哪个敢称第二!你这狻猊是什么宝贝,值得妙衍这般人物去伤它?”

    弥空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此刻却忽听得慈诤道:“师叔,请准许弟子上前查探妙衍真人的情况。”

    弥空颇有不满。这等大事,哪里有他这个小辈说话的份!

    弥慧却点了点头。

    慈诤得令,走到妙衍面前。

    “请真人将所带兵器予我查看。”

    妙衍紧锁眉头,手上一顿,终于还是缓缓拔出了佩剑。

    “我只有这一把剑。”

    剑刃一出,锋芒毕露,点点微光闪烁,实乃当世难得之神兵利器。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赞叹之声。

    慈诤看了看,点头示意妙衍将剑收回去,转身对弥慧道:“狻猊皮质坚硬,寻常兵器伤不了它。真人的剑上不曾有血腥气。”

    弥空阴阳怪气道:“焉知不是她使了什么法术?”又看向薛惕,“方才你在藏经楼使的法术实在不寻常,妙衍真人当真是教出了个好徒弟!”

    这话实在难听,有几人已几乎听不下去。薛惕气极正要大骂,一直沉默的妙衍突然凛声道:“法师目前所言皆是个人猜测,却是半点证据也无。若是连就事论事也做不到,何必在佛祖面前设公堂、放厥词。”

    柴玉澄稳住心神,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请问法师,那奉养狻猊的不笑幽境在何处?”

    弥远见态势逐渐失控,连忙答道:“入口在慈岚涧西南方向十多里。”

    柴玉澄点点头,又道:“那值守不笑幽境的班次是如何安排的?”

    弥远道:“每日两人,十人一轮,全天值守。”

    柴玉澄略一沉吟,道:“我师妹是辰初三刻离席,约摸半炷香便回来了,其时约是辰正。”她看向席间众人,“假设此事为她所犯,半柱香时间,她须得从大雄宝殿去不笑幽境,路程最少三十里,来回便是六十里。除了赶路,她还要避开值守僧人的耳目,悄悄潜入幽境,精准找到狻猊的巢穴所在,而后它搏斗,且只伤了腿,还得立刻离开。是也不是?”

    宿霜霜附和道:“听你这么一说,短短半柱香时间,似乎不够。”

    弥空却道:“怎会不够?妙衍真人乃修真界中翘楚,与我派慈诤齐名。如此大能,做这些小事不过弹指!”

    柴玉澄看向弥空,“还请法师将今日的值守僧人带来问话!”

    半晌后,值守僧人便被带到。其中一人含着胸,右手上缠着纱布,神色恹恹,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另一人怯怯地,只低头盯着脚尖。

    “这便是今日值守的两名僧人。受伤的唤作观明,另一个是观觉。”

    观明在众人面前站定,眼睛自下而上瞄了一圈,忽然望见妙衍,顿时浑身一抖,嘴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柴玉澄问道:“两位小师父,今日你二人在不笑幽境值守时,可有见过陌生人?”

    两人闻言浑身抖如筛糠,不敢说话。

    慈诤走到他们身侧,乜斜着二人,手抬起示意妙衍的方向,“你们可曾见过妙衍真人?”

    观明哭丧个脸,仍是不说话。

    弥空一声厉喝,观明吓得瘫倒在地,嚎道:“见过、见过!……大约是将近辰正时分,只隐约望见个人影从头顶飞走……”

    薛惕怒极反笑:“只望见个人影你便说是妙衍,你怎不说是你们祖师爷!”

    观明擦了把汗,又道:“大前天我在殿前瞧见过妙衍真人的模样,怎会认不出来……”

    大前天是猎圣大会开始的那天,当时他们所有人都在,若说见过也不无可能。

    卓天放道:“那时殿前有好几百人,你怎地就能在众人当中一眼就看见妙衍?”

    观觉终于开口说话,声音细小:“那日我与观明一道在大殿附近……我稍长他些历练,此前见过真人尊容。且真人又声名在外,故而当时观明要我指出真人的所在,我便告诉他了,这才认得的。”

    妙衍质问道:“就算你认得我——依你所言望见的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你凭什么判定是我?”

    观明说得结结巴巴:“那身形与真人相近……况且……况且,有真人这般境界的,整座梵忘山也只有您与慈诤师叔两人罢了……”

    柴玉澄抓住破绽:“你的修为如此之低,怎能探得出妙衍的境界?”

    “我自然是分辨不出真人的境界的。可我先前常随慈诤师叔下山讲经,慈诤师叔给我的威压与妙衍真人的极相似,这不正是因为他们境界相同么……那人影若不是真人,难不成是慈诤师叔?且若是住持等高僧大能的境界,威压又是不同。我的境界虽低,可不同的感觉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柴玉澄气极。梵忘山上下沆瀣一气污蔑栽赃妙衍,实在欺人太甚!

    “我师妹离席不过半柱香,从时间上来说根本不够!尔等如此不辨是非,究竟意欲何为!”

    弥空的耐心几乎已耗尽,干脆丢下所有客气,厉声道:“方才观明也说了,瞧见头顶有个人影飞过去!若是使了飞行法术,这点距离对于妙衍眨眼间便到了!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两道目光剑一般射向妙衍:“请妙衍真人去禁室罢!”

    死一般的沉寂。

    双方僵持对峙着,梵忘山却无一人敢上前。

    妙衍修为境界高深,又是元象子的关门弟子。

    谁也不敢得罪。

    雍予沉暗自摇了摇头。

    他也清楚妙衍不可能做这等事。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梵忘山咄咄逼人,她除了让步,没有别的选择。

    眼下虽对她不利,但此事疑点诸多,只要尽快调查清楚,就有转圜的余地。如今还是以退为进,而后再做计较为上。

    慈诤倏地上前一步。

    “住持,弟子以为妙衍真人毕竟不是梵忘山之人,关在禁室实在不妥,不如让她回客舍禁足。”

    “另一则,现下最要紧的还是狻猊的伤势。弟子不才,自请查清此事,给诸位一个交代。”

    慈诤说着,朝弥慧躬身一礼,面容虔诚。

    弥慧洪钟般的声音缓缓传来:“就依你说的办。”

    弥空恨恨地盯着慈诤,冷哼一声。

    妙衍神情平静,目光越过慈诤,望向弥慧那双衰老浑浊的眼。

    她话音凛冽,如肃杀的秋风;更似利剑锋锐难挡,直冲对方面门。

    “在下虽有几分虚名,到底是借了宗门的光。”

    “法师等如此精心招待,我若不从,岂非拂了诸位的好意,更是失了问元山的礼数。”

    薛惕闻言一怔,睁大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敢问住持,若最后查清此事非我所为,当如何处置?”

    弥慧微微笑道:“不若老衲亲自同你回问元山赔罪。”

    妙衍破天荒地轻笑一声。

    柴玉澄等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岂敢劳您大驾,”妙衍摇头,“家师常年闭关,无暇见客。”

    说罢一指弥空,“身为监寺,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对错不明。届时请法师卸了职务,你敢是不敢?”

    弥空一愣,梗着脖子喊道:“有何不敢!”

    “那我便等着。”

    妙衍的脚下气流骤起,一呼吸间,人影竟已消失不见!

    空中只余悠悠回音:“我自回客舍小憩。慈诤法师,劳你费心了。”

    她的心底燃起一团灼热的怒气,将她的理智烧得滚烫!

章节目录

燃灯录[双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狸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狸圆并收藏燃灯录[双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