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衍径自离去后，局面一时僵持了下来。
尽管现下妙衍的嫌疑最大，可毕竟尚无确凿证据，仅凭她期间曾离席这一行为就咬定她伤了狻猊，未免太过武断。
可镇派圣兽被伤兹事体大，梵忘山上下内外数万弟子在看着，此事也会很快就会传扬出去，届时人尽皆知，必须得有个合理且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结果，容不得半点疏忽。故而哪怕此举会得罪妙衍乃至问元山，也是再无别的选择。
梵忘山一边，寺监等高僧神情冷峻，大有绝不姑息之狠意。
问元山一边，众弟子皆是忿忿，薛惕、卓天放只望着柴玉澄；后者则是神情冷静，瞧不出喜怒。
濯剑门、衔杯山庄及其他门派、众散修，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沉寂半晌，终究还是柴玉澄先开了口。
“圣兽被伤，此事放到任何门派都是极其严重之事，严肃彻查也是应有之义，我问元山绝不反对；相反，出于道义，更应竭力配合。我想在座的诸位——只要是清白的——也都同弊派想得一样。方才观战期间，只有我问元山的的妙衍真人离席，也是确凿事实，我等不会就此作无谓的争辩。”
柴玉澄舒出一口气，调门抬了抬，凛声道：“可我问元山向来门规森严，自开山立派以来数百年，不曾有任何一名弟子做出有违门规、义理、天道之事，否则我等又有何资格敢称修真界四大派之一？而妙衍真人更是几十年来我派乃至修真界中的翘楚，此等下作事，莫说是她，哪怕是个上过学堂的小童，也做不出来！”
话及此，已有几名小弟子红了眼眶，轻声哽咽。席下更有其他门派的一些修者暗自点头。问元山声名在外，妙衍更不会自毁前程。梵忘山实在有些过分强硬了。
柴玉澄面色一冷，“妙衍真人确有嫌疑，贵派诸位法师要以此为切入点调查，此是人之常情，我等没有怨言。可白的做不成黑，黑的也洗不了白，我问元山相信诸位法师眼如明镜，心如良秤，定不会做那颠倒黑白之事；定能还妙衍清白、还问元山以公道。否则——”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让贼人泥牛入海事小，你梵忘山欺压良善、坏了名声事大！”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梵忘山这下非得给妙衍和问元山赔罪不可了。这事九成九的可能不会是妙衍做的，平白污了人家的名声，若不赔罪，问元山绝不会轻饶！
慈诤沉声道：“为保公正，还请贵派同在下一道调查。”
柴玉澄点头称是，又望向其他修者，“还需再请一位道友见证；事后问元山必有重谢。”
濯剑门与衔杯山庄不发话，其他小门小派哪敢作声。
这两派平时是老死不相往来，可此时的想法却是出奇地一致——
闹得越大越好。
问元山和梵忘山两家斗得越厉害，他们不就有上位之机了？百年来他们两家以被上面这两座山压制太久，这修真界的秩序也该重新洗牌了。
而其他人则压根不想与这等麻烦事扯上关系。这两座山头，无论得罪哪一方都没有好处。
许久，竟无人应声。
红映桃见局面再度僵持，念及几日来问元山众人对她的照拂，终于心一横，颤颤地举起了手。
“我……我裁风堂，愿做见证……！”
裁风堂？什么小门小派，怎么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席间响起一阵轻微的交头接耳声，而后众人终于想起来——就是前些天刚换了门主的那个早已没落的小门派。
有几人暗笑红映桃不自量力，也有几人鄙夷她是要借机与问元山攀关系、混人情。
红映桃假装听不见席间的议论。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其他人都清楚其中利害，故而不愿出头。
她此举，无非感恩二字罢了。
卓天放朝她眨了眨眼，嘴角忍不住上扬。
形势终于稳定下来，弥慧道：“那便交由诸位查办。因来客众多，不便留居过久，期限便定于三天之后。届时，慈诤——”
慈诤垂首应声。
“你须得给众人一个交代。”说罢率众僧离去。
猎圣大会自此中断，各门各派径自回了客舍，静待三天后的结果。
*
慈诤与柴玉澄等走在前列，问元山其余众人紧随其后向妙衍的屋子行去。
柴玉澄低声道：“还要多谢法师提醒，至少我有了准备。”
慈诤只道：“稍后我与薛公子、卓真人、红门主同去不笑幽境探查。”
柴玉澄望着他的侧脸，对方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方才为妙衍解围的不是他，自请查案的也不是他。
此人真真奇怪，头两天还对他们爱答不理，今日却主动帮忙。
柴玉澄停下脚步，小声道：“敢问法师为何出手相助？”
慈诤并未回答，脚步顿了顿，兀自向前。
*
妙衍回房后，满腔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
现在她心绪杂乱不堪，诸事千头万绪拉扯着她的心，她竟一时不知该先思考哪一件才好。
先前观战时，她确实只回房小坐了一会儿。因昨晚与薛惕之事一直闹得她心神不宁，观战时见他与鱼连舟又斗了起来，一时间心乱如麻、失了方寸，不想被其他人瞧出不对劲，只能回房平息心境，而后回到了殿前。
天生无情根的妙衍，有忧思、会发怒，这实在太不寻常。
——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她被污蔑、狻猊被伤，与此事比起来，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妙衍登时如同被浇了盆冷水一般，身形大震，一手撑在旁边的桌子上，缓缓坐下。
她本以为，经过百年来在宗门中与师尊、师兄弟的相处，她唯一会有的感情，也不过那薄如蝉翼的所谓“孺慕之情”“手足之情”而已。
可眼下，她竟有了喜怒哀乐。
人之一生多少心情，旁人能体会到的多少滋味，于妙衍本该如流水一般，匆匆而已，寡淡平常，无色无味。
可眼下，她也尝出了酸甜苦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这乏善可陈的心境，何时开始有了新鲜的五味？
——是渐渐发觉薛惕根本无需自己的护佑也能独当一面时的怅然若失？
——是隐隐怀疑薛惕就是崇琰时的不安与抗拒？
——是从青颜的法术中恢复过来、看到薛惕平安无事时的宽慰与欣喜？
——是在秘境小屋中发觉薛惕断了根小指时的心痛与不忍？
——是看见薛惕听闻薛慎受伤悲痛不已时的无措与怜惜？
薛惕、薛惕——
全是因薛惕而起。
——不。
妙衍颤抖着闭上了眼。
——是她上一世被崇琰一剑穿心时的绝望与哀恸。
她本以为自己能拯救他，将他从邪道上拉回来，不再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可当她因为自己的天真和愚蠢送了命，才发现杀死自己的不是崇琰那一剑，而是临死前的不舍与依恋。
她多么想再看一眼那张脸，她多么想再与他战一次，哪怕只有一招、一剑。
这个念头竟然压过天道门规，成了她上一世临死前最后一道思绪。
——不能同生，那便同死。与其放你继续为祸人间，不如同我共赴黄泉，在奈何桥上，再比最后一剑。而后各自轮回，再也不见。
她便是这样想着，带着无尽的绝望，对崇琰下了必死的禁咒。
妙衍缓缓睁开眼。
她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泪。
天生无情根、修无情道的妙衍，竟心动情乱，道心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舟，即将倾覆在汹涌的波涛中，葬身海底。
这怎么应该，这不合道理。
可是情之一字，从来就没有道理可言。
妙衍忽地想起元象子与他的道侣共同炼制的灯盏法器。
他只说有这盏灯，却从未提及灯如何、去了哪里。
——灭了青颜后，他的道侣殒落，元象子本人重伤坠入薛家。
之后，薛家曾遭遇一场大火。
接着，元象子与薛家订下姻缘。
她还记得薛惕给她看的那封信上，清清楚楚写的是“元象子日后若收徒，便与薛氏男子结亲”。
但薛家百年来直到薛惕出生前所诞下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女孩。
——这一切过于巧合了。
师尊怎就能确定他收的是女弟子、薛家的孩子一定是男子？
妙衍思绪一转。
——她自己无法点灯，她无法点燃任何火焰，只能使用照明法术。
薛惕的血液却可以燃起火焰。
上一世，她在一树梅秘境中拿到的梅花笺上画的图案，是灯芯草。
这些细微毫不起眼的细节鬼使神差地在妙衍脑海中逐渐连成了一条线。
——她看见桌上正放着一盏灯。
她攥紧了拳头，呼吸沉重起来。
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终于抬起了手。
指尖仿佛有千斤重。
惊人的真相就在面前，只隔着一道帘幌，静待她去掀开。
妙衍拿起一旁的火石擦了两下，毫无反应。
——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妙衍睁大了眼，再次擦动火石——
就在薛惕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一点火星从火石中迸射出来，飞跃至灯芯上。
一团火苗燃起。
妙衍泛红的眼眶中跃起点点灯光。
她转过头望着来人。
他背后的日光投下他的影子，沉默中包裹着热气，同一旁的火焰一道将她由内到外蒸得滚烫。
她是那盏灯，他是灯芯与灯火。
他是她的情根，她是他的依托。
他们本就是一体。
*
薛惕反手关上了门，将身后几人拒之门外。
——妙衍看上去不太对劲。
她的眼眶红红的，怎么看都像是……哭过。
此事对她的刺激竟然如此之大？竟然让她委屈或是生气得哭了？
不不，这实在过于骇人。
——还有那灯是怎么回事？先不说为何大白天点灯，他记得之前妙衍说过她无法点亮任何一盏灯，这怎么又能点亮了？
薛惕缓步走近她。
“……妙衍？”
妙衍只是怔愣地望着他出神，满眼都是他，却不言语。
薛惕心里打了个突，右手已放在剑上。
——莫不是有诈？
“妙衍。”
薛惕沉声又唤了她的名字，妙衍眨了眨眼，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薛惕说着，警惕地在房里四处走动，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妙衍抚上自己的脸颊，方才的泪痕早已干了。
“崇琰……不，薛惕。”
薛惕的脚步停在窗前，他望着妙衍。
恍如隔世。
她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
“你知道是我。”
薛惕逆光站在窗前，熟悉的眉眼间是许久不见的试探。
“你也知道是我。”
妙衍轻声道，“你从来都知道，不是么？”
“不过恐怕仍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妙衍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指着桌上的灯盏，“你可还记得先前家师说过的灯盏法器？”
薛惕点头，他一直疑惑那盏灯的去向。
“你我就是那盏灯。我是灯盏，你是灯芯。”
薛惕愣住了。
他细细想去，总算从过去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了妙衍这一推论的依据，尤其是上一世他在一树梅秘境中所得的那写着“豆”字的梅花笺。
薛惕的内心顿时欣喜若狂。
上一世，他少时流浪，长大后成为萤月教的代掌教，血债累累，人生的篇章中只有斑斑血迹，并无半分良善——他从一开始就踏上了歧途。
这一世，重生在薛家，父母的关爱与手足亲情，滋养了他干枯的心；来到问元山与妙衍重逢，更是为这颗躁动不安的心找到了归宿与去处——他总算来到了正道。
原来这一切都源于他是那盏灯的灯芯。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来处。不是错误的、血腥的、暴戾的；而是正确的、符合天道的。
他可以毫不避讳地将上一世的经历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不必羞恼，他可以大方地承认自己曾犯过的错并永不再犯。他可以正大光明、问心无愧地站立于妙衍身侧，他有了与她同路而行的资格。他可以坦荡地将自己看作是妙衍的同伴，甚至若要更进一步，也都有了无限可能。
他的来处给予了他无限的信心与底气，他仿佛迎来了第三次生命，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在此刻获得新生。
而这一切，都是妙衍赐予他的。
望着薛惕眼中的狂热，妙衍的神情却越发冷淡。
找到情根的欣慰迅速褪去，面前这个带给她诸多刻骨铭心情绪的人，此刻在她看来，却更像一种无情的嘲讽。
她本以为自己总算有了情感，可她的经历、她的情绪、她的想法，乃至她这个人、这颗心，都完完全全是他人捏造的。
诚然世上每一个人都由其父母所孕育创造出来，妙衍甚至可以将元象子与其道侣看作是自己的父母。
可是——
她的前身，到头来仍然是个死物，只是一盏灯罢了。哪怕这盏灯可以光耀九州，可以祛除世间一切黑暗。
她作为一条生命而言，以残缺的状态被制作出来，而元象子——这个创造了她的人，又一手创造了她的所有。
灯盏组成了她的血肉，门规、天道、纲常伦理组成了她的筋骨。
她并不否认天道和义理，她虽道心动摇，但仍分得清是非黑白。
她只是开始质疑——莫非她的一生，仅仅是为了找到薛惕与之结合、然后在最后化作一盏灯去阻止凌降宵？就连秘境中的这把剑，难道也是为了消灭萤月教而被赠予、非她凭实力获取的？
过去岁月的苦苦修炼、汗水血水，师尊的鞭策、时光的磋磨得来一身的修为，到头来难道就为了自我献祭？
她凭什么没有自由抉择的权力？
她的一切都是有意为之。
她的一切都是人为制造。
究竟还有什么，是属于她自己的？
妙衍——究竟是什么？
她复又看向薛惕——暗暗滋生的不知名的情愫，世人将其称为爱；可在这一刻，却已濒临凋亡。
只因为他恰好是那根灯芯，故而她作为灯盏爱上了他，理所应当，仅此而已。
多么虚假——她差点就被骗了过去。
可它竟然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妙衍在此刻痛恨起这份命中注定的爱——不，她痛恨着所有的命中注定！若一切都不过是安排好的，那么她与薛惕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窗外吹进来一阵风，桌上的灯火飘飘摇摇间熄灭了。
薛惕看见面前的妙衍与上一世的她莫名其妙地重叠在一起。
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带着隐晦的爱恨、凌厉的抗拒。
他们明明本是一体，可此刻，他却仿佛觉得自己即将失去命运的依托。
尽管现下妙衍的嫌疑最大，可毕竟尚无确凿证据，仅凭她期间曾离席这一行为就咬定她伤了狻猊，未免太过武断。
可镇派圣兽被伤兹事体大，梵忘山上下内外数万弟子在看着，此事也会很快就会传扬出去，届时人尽皆知，必须得有个合理且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结果，容不得半点疏忽。故而哪怕此举会得罪妙衍乃至问元山，也是再无别的选择。
梵忘山一边，寺监等高僧神情冷峻，大有绝不姑息之狠意。
问元山一边，众弟子皆是忿忿，薛惕、卓天放只望着柴玉澄；后者则是神情冷静，瞧不出喜怒。
濯剑门、衔杯山庄及其他门派、众散修，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沉寂半晌，终究还是柴玉澄先开了口。
“圣兽被伤，此事放到任何门派都是极其严重之事，严肃彻查也是应有之义，我问元山绝不反对；相反，出于道义，更应竭力配合。我想在座的诸位——只要是清白的——也都同弊派想得一样。方才观战期间，只有我问元山的的妙衍真人离席，也是确凿事实，我等不会就此作无谓的争辩。”
柴玉澄舒出一口气，调门抬了抬，凛声道：“可我问元山向来门规森严，自开山立派以来数百年，不曾有任何一名弟子做出有违门规、义理、天道之事，否则我等又有何资格敢称修真界四大派之一？而妙衍真人更是几十年来我派乃至修真界中的翘楚，此等下作事，莫说是她，哪怕是个上过学堂的小童，也做不出来！”
话及此，已有几名小弟子红了眼眶，轻声哽咽。席下更有其他门派的一些修者暗自点头。问元山声名在外，妙衍更不会自毁前程。梵忘山实在有些过分强硬了。
柴玉澄面色一冷，“妙衍真人确有嫌疑，贵派诸位法师要以此为切入点调查，此是人之常情，我等没有怨言。可白的做不成黑，黑的也洗不了白，我问元山相信诸位法师眼如明镜，心如良秤，定不会做那颠倒黑白之事；定能还妙衍清白、还问元山以公道。否则——”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让贼人泥牛入海事小，你梵忘山欺压良善、坏了名声事大！”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梵忘山这下非得给妙衍和问元山赔罪不可了。这事九成九的可能不会是妙衍做的，平白污了人家的名声，若不赔罪，问元山绝不会轻饶！
慈诤沉声道：“为保公正，还请贵派同在下一道调查。”
柴玉澄点头称是，又望向其他修者，“还需再请一位道友见证；事后问元山必有重谢。”
濯剑门与衔杯山庄不发话，其他小门小派哪敢作声。
这两派平时是老死不相往来，可此时的想法却是出奇地一致——
闹得越大越好。
问元山和梵忘山两家斗得越厉害，他们不就有上位之机了？百年来他们两家以被上面这两座山压制太久，这修真界的秩序也该重新洗牌了。
而其他人则压根不想与这等麻烦事扯上关系。这两座山头，无论得罪哪一方都没有好处。
许久，竟无人应声。
红映桃见局面再度僵持，念及几日来问元山众人对她的照拂，终于心一横，颤颤地举起了手。
“我……我裁风堂，愿做见证……！”
裁风堂？什么小门小派，怎么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席间响起一阵轻微的交头接耳声，而后众人终于想起来——就是前些天刚换了门主的那个早已没落的小门派。
有几人暗笑红映桃不自量力，也有几人鄙夷她是要借机与问元山攀关系、混人情。
红映桃假装听不见席间的议论。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其他人都清楚其中利害，故而不愿出头。
她此举，无非感恩二字罢了。
卓天放朝她眨了眨眼，嘴角忍不住上扬。
形势终于稳定下来，弥慧道：“那便交由诸位查办。因来客众多，不便留居过久，期限便定于三天之后。届时，慈诤——”
慈诤垂首应声。
“你须得给众人一个交代。”说罢率众僧离去。
猎圣大会自此中断，各门各派径自回了客舍，静待三天后的结果。
*
慈诤与柴玉澄等走在前列，问元山其余众人紧随其后向妙衍的屋子行去。
柴玉澄低声道：“还要多谢法师提醒，至少我有了准备。”
慈诤只道：“稍后我与薛公子、卓真人、红门主同去不笑幽境探查。”
柴玉澄望着他的侧脸，对方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方才为妙衍解围的不是他，自请查案的也不是他。
此人真真奇怪，头两天还对他们爱答不理，今日却主动帮忙。
柴玉澄停下脚步，小声道：“敢问法师为何出手相助？”
慈诤并未回答，脚步顿了顿，兀自向前。
*
妙衍回房后，满腔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
现在她心绪杂乱不堪，诸事千头万绪拉扯着她的心，她竟一时不知该先思考哪一件才好。
先前观战时，她确实只回房小坐了一会儿。因昨晚与薛惕之事一直闹得她心神不宁，观战时见他与鱼连舟又斗了起来，一时间心乱如麻、失了方寸，不想被其他人瞧出不对劲，只能回房平息心境，而后回到了殿前。
天生无情根的妙衍，有忧思、会发怒，这实在太不寻常。
——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她被污蔑、狻猊被伤，与此事比起来，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妙衍登时如同被浇了盆冷水一般，身形大震，一手撑在旁边的桌子上，缓缓坐下。
她本以为，经过百年来在宗门中与师尊、师兄弟的相处，她唯一会有的感情，也不过那薄如蝉翼的所谓“孺慕之情”“手足之情”而已。
可眼下，她竟有了喜怒哀乐。
人之一生多少心情，旁人能体会到的多少滋味，于妙衍本该如流水一般，匆匆而已，寡淡平常，无色无味。
可眼下，她也尝出了酸甜苦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这乏善可陈的心境，何时开始有了新鲜的五味？
——是渐渐发觉薛惕根本无需自己的护佑也能独当一面时的怅然若失？
——是隐隐怀疑薛惕就是崇琰时的不安与抗拒？
——是从青颜的法术中恢复过来、看到薛惕平安无事时的宽慰与欣喜？
——是在秘境小屋中发觉薛惕断了根小指时的心痛与不忍？
——是看见薛惕听闻薛慎受伤悲痛不已时的无措与怜惜？
薛惕、薛惕——
全是因薛惕而起。
——不。
妙衍颤抖着闭上了眼。
——是她上一世被崇琰一剑穿心时的绝望与哀恸。
她本以为自己能拯救他，将他从邪道上拉回来，不再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可当她因为自己的天真和愚蠢送了命，才发现杀死自己的不是崇琰那一剑，而是临死前的不舍与依恋。
她多么想再看一眼那张脸，她多么想再与他战一次，哪怕只有一招、一剑。
这个念头竟然压过天道门规，成了她上一世临死前最后一道思绪。
——不能同生，那便同死。与其放你继续为祸人间，不如同我共赴黄泉，在奈何桥上，再比最后一剑。而后各自轮回，再也不见。
她便是这样想着，带着无尽的绝望，对崇琰下了必死的禁咒。
妙衍缓缓睁开眼。
她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泪。
天生无情根、修无情道的妙衍，竟心动情乱，道心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舟，即将倾覆在汹涌的波涛中，葬身海底。
这怎么应该，这不合道理。
可是情之一字，从来就没有道理可言。
妙衍忽地想起元象子与他的道侣共同炼制的灯盏法器。
他只说有这盏灯，却从未提及灯如何、去了哪里。
——灭了青颜后，他的道侣殒落，元象子本人重伤坠入薛家。
之后，薛家曾遭遇一场大火。
接着，元象子与薛家订下姻缘。
她还记得薛惕给她看的那封信上，清清楚楚写的是“元象子日后若收徒，便与薛氏男子结亲”。
但薛家百年来直到薛惕出生前所诞下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女孩。
——这一切过于巧合了。
师尊怎就能确定他收的是女弟子、薛家的孩子一定是男子？
妙衍思绪一转。
——她自己无法点灯，她无法点燃任何火焰，只能使用照明法术。
薛惕的血液却可以燃起火焰。
上一世，她在一树梅秘境中拿到的梅花笺上画的图案，是灯芯草。
这些细微毫不起眼的细节鬼使神差地在妙衍脑海中逐渐连成了一条线。
——她看见桌上正放着一盏灯。
她攥紧了拳头，呼吸沉重起来。
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终于抬起了手。
指尖仿佛有千斤重。
惊人的真相就在面前，只隔着一道帘幌，静待她去掀开。
妙衍拿起一旁的火石擦了两下，毫无反应。
——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妙衍睁大了眼，再次擦动火石——
就在薛惕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一点火星从火石中迸射出来，飞跃至灯芯上。
一团火苗燃起。
妙衍泛红的眼眶中跃起点点灯光。
她转过头望着来人。
他背后的日光投下他的影子，沉默中包裹着热气，同一旁的火焰一道将她由内到外蒸得滚烫。
她是那盏灯，他是灯芯与灯火。
他是她的情根，她是他的依托。
他们本就是一体。
*
薛惕反手关上了门，将身后几人拒之门外。
——妙衍看上去不太对劲。
她的眼眶红红的，怎么看都像是……哭过。
此事对她的刺激竟然如此之大？竟然让她委屈或是生气得哭了？
不不，这实在过于骇人。
——还有那灯是怎么回事？先不说为何大白天点灯，他记得之前妙衍说过她无法点亮任何一盏灯，这怎么又能点亮了？
薛惕缓步走近她。
“……妙衍？”
妙衍只是怔愣地望着他出神，满眼都是他，却不言语。
薛惕心里打了个突，右手已放在剑上。
——莫不是有诈？
“妙衍。”
薛惕沉声又唤了她的名字，妙衍眨了眨眼，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薛惕说着，警惕地在房里四处走动，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妙衍抚上自己的脸颊，方才的泪痕早已干了。
“崇琰……不，薛惕。”
薛惕的脚步停在窗前，他望着妙衍。
恍如隔世。
她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
“你知道是我。”
薛惕逆光站在窗前，熟悉的眉眼间是许久不见的试探。
“你也知道是我。”
妙衍轻声道，“你从来都知道，不是么？”
“不过恐怕仍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妙衍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指着桌上的灯盏，“你可还记得先前家师说过的灯盏法器？”
薛惕点头，他一直疑惑那盏灯的去向。
“你我就是那盏灯。我是灯盏，你是灯芯。”
薛惕愣住了。
他细细想去，总算从过去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了妙衍这一推论的依据，尤其是上一世他在一树梅秘境中所得的那写着“豆”字的梅花笺。
薛惕的内心顿时欣喜若狂。
上一世，他少时流浪，长大后成为萤月教的代掌教，血债累累，人生的篇章中只有斑斑血迹，并无半分良善——他从一开始就踏上了歧途。
这一世，重生在薛家，父母的关爱与手足亲情，滋养了他干枯的心；来到问元山与妙衍重逢，更是为这颗躁动不安的心找到了归宿与去处——他总算来到了正道。
原来这一切都源于他是那盏灯的灯芯。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来处。不是错误的、血腥的、暴戾的；而是正确的、符合天道的。
他可以毫不避讳地将上一世的经历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不必羞恼，他可以大方地承认自己曾犯过的错并永不再犯。他可以正大光明、问心无愧地站立于妙衍身侧，他有了与她同路而行的资格。他可以坦荡地将自己看作是妙衍的同伴，甚至若要更进一步，也都有了无限可能。
他的来处给予了他无限的信心与底气，他仿佛迎来了第三次生命，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在此刻获得新生。
而这一切，都是妙衍赐予他的。
望着薛惕眼中的狂热，妙衍的神情却越发冷淡。
找到情根的欣慰迅速褪去，面前这个带给她诸多刻骨铭心情绪的人，此刻在她看来，却更像一种无情的嘲讽。
她本以为自己总算有了情感，可她的经历、她的情绪、她的想法，乃至她这个人、这颗心，都完完全全是他人捏造的。
诚然世上每一个人都由其父母所孕育创造出来，妙衍甚至可以将元象子与其道侣看作是自己的父母。
可是——
她的前身，到头来仍然是个死物，只是一盏灯罢了。哪怕这盏灯可以光耀九州，可以祛除世间一切黑暗。
她作为一条生命而言，以残缺的状态被制作出来，而元象子——这个创造了她的人，又一手创造了她的所有。
灯盏组成了她的血肉，门规、天道、纲常伦理组成了她的筋骨。
她并不否认天道和义理，她虽道心动摇，但仍分得清是非黑白。
她只是开始质疑——莫非她的一生，仅仅是为了找到薛惕与之结合、然后在最后化作一盏灯去阻止凌降宵？就连秘境中的这把剑，难道也是为了消灭萤月教而被赠予、非她凭实力获取的？
过去岁月的苦苦修炼、汗水血水，师尊的鞭策、时光的磋磨得来一身的修为，到头来难道就为了自我献祭？
她凭什么没有自由抉择的权力？
她的一切都是有意为之。
她的一切都是人为制造。
究竟还有什么，是属于她自己的？
妙衍——究竟是什么？
她复又看向薛惕——暗暗滋生的不知名的情愫，世人将其称为爱；可在这一刻，却已濒临凋亡。
只因为他恰好是那根灯芯，故而她作为灯盏爱上了他，理所应当，仅此而已。
多么虚假——她差点就被骗了过去。
可它竟然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妙衍在此刻痛恨起这份命中注定的爱——不，她痛恨着所有的命中注定！若一切都不过是安排好的，那么她与薛惕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窗外吹进来一阵风，桌上的灯火飘飘摇摇间熄灭了。
薛惕看见面前的妙衍与上一世的她莫名其妙地重叠在一起。
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带着隐晦的爱恨、凌厉的抗拒。
他们明明本是一体，可此刻，他却仿佛觉得自己即将失去命运的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