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咸味的水汽拢了过来，将鱼连舟裹在了细密的潮湿中。
他撩起道袍的下摆扎进腰带里，一边掌舵控制着方向，一边望着四周茫茫无际的东海。
距离他出海，已有约摸一刻钟了。
卓天放拿到璇玉岛地图后第一时间给平县的问元山弟子去了消息——因红映桃负伤，他二人无法立刻前去——鱼连舟当即自告奋勇站了出来，拿到地图的摹本后立刻赶往码头，租了艘小船便出了海。
令人惊讶的是，他在码头竟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栾雁星。
鱼连舟不知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在平县这几天从未见过她。而她见到鱼连舟甚至不曾寒暄，只说了句“你大约不会开船”便先他一步跳上了船。
事实也正如她所说，极少下山也从未在海边生活过的鱼连舟，确实无法独自操控。
此时，栾雁星正在前方根据风力及风向调整船帆。
“此船虽小，但仅靠你我二人，航行还是有些吃力的。”栾雁星拽了拽绳子，回头看向鱼连舟，“你其他的师兄弟呢，怎么没一道来？”
鱼连舟顿了顿，神情有些不自然，“……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再说这海上危险，我便独自来了。”
栾雁星闻言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虽是午后，天空却阴沉沉的，日星隐曜，风浪渐起。
海上湿热，鱼连舟被吹得喉头发干，时不时地咽一下。低头看看地图，方向并没有错。只是航行了这么久，却不见任何岛屿，鱼连舟不禁紧张起来。
修道之人哪怕在茫茫海上也能辨认出方向，并不需要罗盘针。只是他毕竟是头一次出海，心里并没有底。
莫不是这海上被凌降宵设下了什么妖术，使他们迷失了方向？
栾雁星悠悠道：“我们的方向是对的，别猜了。”她晃了晃手里的罗盘，“地图上画着璇玉岛周围有三座小岛拱卫，离我们最近的约有五十里。我们现在大约航行了半个时辰，若能顺风，再有半个时辰，应当就会看见了。”
鱼连舟点点头，盯着栾雁星的背影不禁思索起来。
——她不过一散修，怎么懂得这么多？
自己在梵忘山还差点被她骗了去。
“盯着我做什么？”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栾雁星回望过去，“在想我怎么这么厉害？”
鱼连舟一愣，微讶的表情出卖了他的心绪。
栾雁星倚着桅杆，“我这种散修自然比不得你们高门大户的弟子，走南闯北摸爬滚打，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懂得多了。”
鱼连舟听出其话语中的揶揄之意，脸颊微红，“倒也不是……在下见识浅薄，若不是遇见栾道友，恐怕这艘船还在码头打转呢。”
栾雁星被他这话逗得轻笑了几声，“你太紧张了，且放轻松些。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生疏之意渐渐褪去，鱼连舟又接着问道：“却不知栾道友何时来的平县？又怎会知道我问元山的动向、和我一道出海呢？”
栾雁星挑眉道：“你们何时来的，我就是何时来的。我一直跟着你们呢。”
鱼连舟再一次惊讶。栾雁星的修为境界与他差不多，这几日来他竟一直没有察觉到她的气息！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不过你那师叔应当是发现了的。”她抬手动了动帆绳，“可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何要独自出海？多个人岂不多个保障？”
“你难道不怕……没人给你收尸？”
栾雁星既然说一直跟着他们，那么鱼连舟力排众议决意孤身前往的事，她恐怕也是知道的。
鱼连舟双眉紧锁。
——此事危险，他不想让其他人受伤是一方面。另一则，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年少在家中时，无论读书多么用功，却也换不来父母的一句嘉奖，总是“不如兄长们优秀”。
上了问元山后，尽管已是同辈的佼佼者，却也总不得妙衍的青眼。
非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他实在太期待被人肯定，尤其是父母师长的肯定。
就连胜出了猎圣大会的喜悦，也被萤月教之事给冲淡得无影无踪。他恐怕是最无人问津的胜者了。
直到现在，他心中仍有不平与埋怨，却也无可奈何。
他修为不低，功法不差，修炼也从来不曾偷懒，缘何总与嘉奖擦肩而过？
说他急功近利也好，说他贪图虚名也罢——他只是想要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
“起雾了。”
鱼连舟的心绪被栾雁星轻飘飘的一句话打断。他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已起了淡淡的海雾，海风渐止。
“……这莫非是凌降宵的妖术？”他问道。
栾雁星皱眉，“不确定，眼下这个季节海上起雾虽说正常，不过现在已近寅时，起雾确有些奇怪。”
海雾越来越浓，浓稠得似乳白色的浆液一般飘浮着。两人已什么都看不清，鱼连舟甚至看不清几步之外栾雁星的背影。
“……栾道友？”鱼连舟试着唤了声。前方一道脚步声响起，栾雁星挥开浓雾走了过来。
他道：“你我还是靠近些好，这雾大得不正常，小心为上。”
栾雁星将罗盘针凑到面前一瞧，其上的指针胡乱摆动着。
四周静得诡异，除了缓缓的海浪声，什么都听不见。
“我们怕是着了道了。”栾雁星皱眉，从怀里取出了她的法器——那把藏着无数暗器的折扇，虽有破损，但还能用。
她抬手一挥，一道劲风窜了出去，却只堪堪将浓雾撕开一道小缝，很快又融合在一起。
鱼连舟见状也打出一道剑光，同栾雁星那招一样，也未能破除浓雾。
这浓雾好似将他们囚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无人之境，他们连方向也辨别不出，只能随波逐流。
找不到璇玉岛，更找不到回去的路。
“可要喊帮手来？”栾雁星问道。
鱼连舟摇头，“此处诡异危险，况且就算来了也未必能到我们脚下的位置，我不想让他们赴险。”
“那就只能靠我们两个了。去拿桨划船，看看能否划出这片地方。”
水流潺潺而动，船只缓缓而行。
他们不知划了多久，天色已暗，夜晚即将降临。
黑夜，浓雾，大海。
这绝并不是惜命的人该来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们突然感到船身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像是什么细软之物，因此并未破损。
两人互相招呼了一声，谨慎地走到了船头，点起了灯。
——是一片浅滩。船在此处搁浅，下方细密的沙子铺展在海水中，再往前便看不清了。手上的灯光线太弱，照不亮这片妖术设下的迷雾。
对视一眼，鱼连舟先跳下了船，栾雁星紧随其后。
海水没过了他们的小腿，脚下是细沙的触感，软糯酥松。
鱼连舟试探地往浓雾深处、沙滩之上走去，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栾雁星是否跟上了；再抬头看向前方，仍是一片漆黑。
脚下的海水越来越浅。渐渐地，他们已能隐约看见嶙峋的礁石、高耸的树丛。
朦胧模糊的月光吝啬地漏于其上，显得鬼影幢幢。
——雾不知何时已散了。
厚重的云层后是盈凸的月亮，在海面映出一个阴森的影子。
“像是特意引我们来这里似的。”鱼连舟自言自语地喃喃。
岛上只有零星几棵树，远处的地面上，似乎有什么隐隐闪烁着诡异的光。
两人飞身而去，临近一看，正是一道红色的阵法，其上的图案和文字正在迅速旋转。
鱼连舟拿出地图，指尖算了算——他们正是在那三座小岛的其中之一上，虽不是璇玉岛本岛，好在距离并不远。
“浓雾的妖术可能就来源于此阵，说不定另外两座小岛上也有。”栾雁星说着，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你可知道如何破解此阵？”
鱼连舟盯着阵法皱眉思索了半天，缓缓道：“……我试试。”
“慢着，”栾雁星道，“你没有十足把握？”
“即便如此，不试试怎知行不行？”
栾雁星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师叔他们还在等我的消息，我是第一个出海的，若不解了此阵，迷雾还要耽误多少人？”鱼连舟急道。
“就算你解了这一个，总归还有两个。”栾雁星挑眉，语气似乎不欲劝阻，“我竟不知你有这般大的神通。”
鱼连舟心底一阵酸楚懊丧，只道：“且让我试试。”
说罢拔出了剑，对准了那道阵法。
剑身上还有与薛惕对战时留下的细小裂痕。他还未来得及修补，紧迫的时局已将他推到了这里。
不过是小小裂痕，无足轻重——
鱼连舟在心底默默地劝说自己，咬牙挥剑劈向那阵法。
却见那阵法受到攻击，发出道道刺目红光，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鱼连舟正疑惑，却见手上的剑也发出了同样的光芒，且剑身上的裂痕正在迅速自行修复。
一股滚烫的热度正顺着剑身一路向上传到了他握剑的手心。
——被修复的不仅是他的剑，连他的经脉中竟也涌入了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使他浑身发烫，白净的小臂和面庞都出现了不自然的酡红。
栾雁星悠悠道：“瞧你这模样，可别出什么岔子。”
鱼连舟自觉除了浑身发烫以外并无别的不适，且这股奇异的力量也许能为他所用，便道：“无碍，我再试试。”
说罢又是一剑劈去，那阵法仍未被破解，反倒是鱼连舟的剑已逐渐赤红，握在手中如烙铁一般炽热，几乎要将他的手心烫出泡来。与此同时，体内的力量仍在增加，在他的奇经八脉中迅速流窜，竟还与自己本身的真气冲撞起来。鱼连舟浑身又热又涨，整个人像在开水中被蒸煮一般。
栾雁星见他这样也不管那么许多，一把拽起他的腰带将他一路拖进了海水里泡着。
“你再试下去，人都要熟了。”
鱼连舟冷静了一些，将体内的异变告知了栾雁星。
栾雁星略付思忖道：“照你这么说，这阵法杀人的方式，恐怕是将大量的力量注入破阵者的体内，让此人无法承受、爆体而亡。”
鱼连舟强忍住体内的疼痛，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落了下来，“……可我若能化它为己用，也堪称是一道机缘。”
“我看你是连脑子也烧坏了，难道不怕死？”栾雁星不解道。
“若是怕死，还修什么道。”
饶是栾雁星散漫惯了，也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我境界几何，你难道不清楚？如何能化用得了如此霸道的力量？我同你来是要找璇玉岛的，不是为了白白送命的。”
鱼连舟不再言语。
他闭上双眼，沉心静气，努力地控制着体内蛮横冲撞的力量，企图将它们丝丝缕缕收拢，再一道道归入自己的气海丹田中。
——却始终不得法。
若能化用这力量，破阵便可迎刃而解，他会为修真界带去第一道胜利的消息，届时众人的赞誉会如潮水般涌来，他的优秀就终于能被所有人看见。
鱼连舟周身的海水里已涌起了稀疏的气泡。
“鱼连舟，”栾雁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修道若是为了争那虚名，怕是一辈子都成不了气候。”
鱼连舟缓缓睁开眼睛，已是双目赤红，声音嘶哑：“那栾道友修道，又是为何？”
“观山阅海，踏雪听风，天下九州遍布美景，短短几十载光阴哪里来得及观览。”
栾雁星与他四目相对，沉声道：“你是猎圣大会的胜者，盛名早已传扬出去，你的名字本身就已是一个榜样，无论他人服不服气，都必须承认。你已站在一座山峰上望见了绝佳的景色，偏被那些无谓的东西耽误了脚步，岂不可惜。”
“山之高不在攀客多少，难道人们不说，便能将它矮化？你究竟如何，旁人不过三言两语，哪里就能说清道明。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鱼连舟怔怔出神，浑身微微颤抖。
他突然“哗”地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脸上水珠滚落，不知是汗水海水，亦或是别的什么。
栾雁星的脸上被溅了一片水花，双眼仍是盯着对方，挑眉道：“我有个法子，需你我配合，不过有些冒险，你可愿意？”
鱼连舟点点头。
“不是逞强的冒险，而是——”
“而是真心实意、毫无杂念的放手一搏。”鱼连舟诚恳地回望。
栾雁星嘴角微扬。
他终于想明白了。
真正的高山，从不需要向他人证明什么，也无需他人的认可。
因为它就在那里，岿然不动，它的存在本身便是奇险崇峻！
栾雁星道：“你我既然无法化用这阵法的力量，不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想来或许能成。”
“如何做到？”
栾雁星的眼珠转了转，“它既是从你的剑传入，不如我们加以引导，再从剑传回去。不过你的剑，可能会碎。”
鱼连舟皱眉，“可我连收拢这股力量都不行，如何再将它传出去？”
“你一人不行，那两人呢？”栾雁星拍拍他的肩，“大不了就是爆体而亡嘛。”
鱼连舟噗嗤笑了一声，“方才你还劝我，怎地现在如此随意了？”
栾雁星一摊手，“咱们现在可是在一艘船上，你死了我也好不了，可不得劝劝你——不说闲话了，先去试试。”
两人复又走回那阵法旁。
鱼连舟再次抬起了剑。
剑尖甫一碰到阵法，那熟悉的热度再次迅速传来，他浑身的血液似沸腾了一般滚烫灼人。
栾雁星立时重重地点了他身上几道大穴，鱼连舟只觉似卸了力一般酸痛无力，躯干是热的，那几处穴位竟冷得像冰。
栾雁星右手贴在他的后背心，左手也点了自己身上的大穴。下一刻，她的皮肤从右手手掌开始一寸寸地迅速蔓延泛红，滚烫的力量有如火苗蹿进她的经脉中，几乎要将她烧化！
“果真霸道……我倒有些佩服你了，怪不得你能取胜。”栾雁星烫得咬牙，浑身紧绷，“看来两个人不够，你真该多带些人来的！”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再不想法子，你我都要遭。”鱼连舟尽力控制着这股力量，减少往栾雁星体内流窜。
栾雁星的丹田处开始剧烈绞痛，那股力量已开始纠缠冲撞自身的真气。要么被它从体内烧烂，要么被它缠咬至死——
“鱼连舟，若要你放弃这身修为，你敢是不敢！”栾雁星大声问道。
鱼连舟眉头紧锁，双目赤红，浑身已烫得连汗水都流不出。
他自然明白栾雁星的意思。他们的境界不够，不能直接破阵；又已经受到这阵法的影响，体内真气被缠斗，气海翻腾；手上的剑更是已经赤如烙铁，几欲熔化。
而借力打力，将体内的气悉数放出去，或许还有破阵的可能。
但也仅是“可能”而已。究竟行不行，尚未可知。
如此巨大的代价，破釜沉舟，只能换来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可他们已没有别的办法。
若不破此阵，就会有更多的人受伤，同他们一样付出同样惨烈的代价。
——妙衍，修真界有几个妙衍。事事都指望别人，是懦夫才有的行径。
时不我待，焉知那凌降宵是否已将弓炼成。
他们没有资格犹豫！
鱼连舟没有回答，他只念了数声诀——
他身上那几处关键的大穴析出滴滴血珠，凝成一道细细的血线，向上缓缓飞出。
栾雁星见状，决绝地念出了同样的口诀。
他们像是被红色的提线牵引着，微小的气流散逸在空气中。
不过片刻，栾雁星身上的血线骤然变了形状，在空中化作根根尖锐的血针，手上一挥扇子，血针拖着道道气流刺向那阵法，却不料距离那阵法不过数寸时速度竟慢了下来，悬停于空中，再不得近。
鱼连舟抬剑一挥，身上的血线飞旋着流向那些血针，同它们连在了一起。
暗红色的阵法之上，根根血针围拢在其周围，针尾拖着长长的血线。强劲的气息形成无数个看不见的细小漩涡，血针震荡，血线飘移，但针尖依旧对准那阵法，杀意凛冽。
鱼连舟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已是眸光澄澈，心无旁骛。
手上的剑飞至空中，针与线绕着它飞旋起来。只听得一道裂帛之声炸响，那柄剑直直插入阵法之中，金红的剑身之上已遍布裂纹。而下方的阵法被插满了血针，幽幽闪烁了几下之后，彻底崩解，再无异动。
海风轻拂，月色清明。
树影晃动之下，鱼连舟看见自己的剑随风而裂，只留下一地碎片，再无修复的可能。
他二人的境界已跌至无失境，不过入门小道童的境界，比凡人强不了几分。
栾雁星摇头笑叹：“看来这下我得抓紧时间云游四方了，说不定能和我娘一道入土，黄泉路上也能照顾照顾她。”
鱼连舟望着那堆碎片怔怔出神，而后轻轻笑了。
他心里的缺口，终于得以完整。
他撩起道袍的下摆扎进腰带里，一边掌舵控制着方向，一边望着四周茫茫无际的东海。
距离他出海，已有约摸一刻钟了。
卓天放拿到璇玉岛地图后第一时间给平县的问元山弟子去了消息——因红映桃负伤，他二人无法立刻前去——鱼连舟当即自告奋勇站了出来，拿到地图的摹本后立刻赶往码头，租了艘小船便出了海。
令人惊讶的是，他在码头竟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栾雁星。
鱼连舟不知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在平县这几天从未见过她。而她见到鱼连舟甚至不曾寒暄，只说了句“你大约不会开船”便先他一步跳上了船。
事实也正如她所说，极少下山也从未在海边生活过的鱼连舟，确实无法独自操控。
此时，栾雁星正在前方根据风力及风向调整船帆。
“此船虽小，但仅靠你我二人，航行还是有些吃力的。”栾雁星拽了拽绳子，回头看向鱼连舟，“你其他的师兄弟呢，怎么没一道来？”
鱼连舟顿了顿，神情有些不自然，“……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再说这海上危险，我便独自来了。”
栾雁星闻言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虽是午后，天空却阴沉沉的，日星隐曜，风浪渐起。
海上湿热，鱼连舟被吹得喉头发干，时不时地咽一下。低头看看地图，方向并没有错。只是航行了这么久，却不见任何岛屿，鱼连舟不禁紧张起来。
修道之人哪怕在茫茫海上也能辨认出方向，并不需要罗盘针。只是他毕竟是头一次出海，心里并没有底。
莫不是这海上被凌降宵设下了什么妖术，使他们迷失了方向？
栾雁星悠悠道：“我们的方向是对的，别猜了。”她晃了晃手里的罗盘，“地图上画着璇玉岛周围有三座小岛拱卫，离我们最近的约有五十里。我们现在大约航行了半个时辰，若能顺风，再有半个时辰，应当就会看见了。”
鱼连舟点点头，盯着栾雁星的背影不禁思索起来。
——她不过一散修，怎么懂得这么多？
自己在梵忘山还差点被她骗了去。
“盯着我做什么？”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栾雁星回望过去，“在想我怎么这么厉害？”
鱼连舟一愣，微讶的表情出卖了他的心绪。
栾雁星倚着桅杆，“我这种散修自然比不得你们高门大户的弟子，走南闯北摸爬滚打，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懂得多了。”
鱼连舟听出其话语中的揶揄之意，脸颊微红，“倒也不是……在下见识浅薄，若不是遇见栾道友，恐怕这艘船还在码头打转呢。”
栾雁星被他这话逗得轻笑了几声，“你太紧张了，且放轻松些。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生疏之意渐渐褪去，鱼连舟又接着问道：“却不知栾道友何时来的平县？又怎会知道我问元山的动向、和我一道出海呢？”
栾雁星挑眉道：“你们何时来的，我就是何时来的。我一直跟着你们呢。”
鱼连舟再一次惊讶。栾雁星的修为境界与他差不多，这几日来他竟一直没有察觉到她的气息！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不过你那师叔应当是发现了的。”她抬手动了动帆绳，“可我还是很好奇，你为何要独自出海？多个人岂不多个保障？”
“你难道不怕……没人给你收尸？”
栾雁星既然说一直跟着他们，那么鱼连舟力排众议决意孤身前往的事，她恐怕也是知道的。
鱼连舟双眉紧锁。
——此事危险，他不想让其他人受伤是一方面。另一则，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年少在家中时，无论读书多么用功，却也换不来父母的一句嘉奖，总是“不如兄长们优秀”。
上了问元山后，尽管已是同辈的佼佼者，却也总不得妙衍的青眼。
非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他实在太期待被人肯定，尤其是父母师长的肯定。
就连胜出了猎圣大会的喜悦，也被萤月教之事给冲淡得无影无踪。他恐怕是最无人问津的胜者了。
直到现在，他心中仍有不平与埋怨，却也无可奈何。
他修为不低，功法不差，修炼也从来不曾偷懒，缘何总与嘉奖擦肩而过？
说他急功近利也好，说他贪图虚名也罢——他只是想要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
“起雾了。”
鱼连舟的心绪被栾雁星轻飘飘的一句话打断。他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已起了淡淡的海雾，海风渐止。
“……这莫非是凌降宵的妖术？”他问道。
栾雁星皱眉，“不确定，眼下这个季节海上起雾虽说正常，不过现在已近寅时，起雾确有些奇怪。”
海雾越来越浓，浓稠得似乳白色的浆液一般飘浮着。两人已什么都看不清，鱼连舟甚至看不清几步之外栾雁星的背影。
“……栾道友？”鱼连舟试着唤了声。前方一道脚步声响起，栾雁星挥开浓雾走了过来。
他道：“你我还是靠近些好，这雾大得不正常，小心为上。”
栾雁星将罗盘针凑到面前一瞧，其上的指针胡乱摆动着。
四周静得诡异，除了缓缓的海浪声，什么都听不见。
“我们怕是着了道了。”栾雁星皱眉，从怀里取出了她的法器——那把藏着无数暗器的折扇，虽有破损，但还能用。
她抬手一挥，一道劲风窜了出去，却只堪堪将浓雾撕开一道小缝，很快又融合在一起。
鱼连舟见状也打出一道剑光，同栾雁星那招一样，也未能破除浓雾。
这浓雾好似将他们囚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无人之境，他们连方向也辨别不出，只能随波逐流。
找不到璇玉岛，更找不到回去的路。
“可要喊帮手来？”栾雁星问道。
鱼连舟摇头，“此处诡异危险，况且就算来了也未必能到我们脚下的位置，我不想让他们赴险。”
“那就只能靠我们两个了。去拿桨划船，看看能否划出这片地方。”
水流潺潺而动，船只缓缓而行。
他们不知划了多久，天色已暗，夜晚即将降临。
黑夜，浓雾，大海。
这绝并不是惜命的人该来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们突然感到船身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像是什么细软之物，因此并未破损。
两人互相招呼了一声，谨慎地走到了船头，点起了灯。
——是一片浅滩。船在此处搁浅，下方细密的沙子铺展在海水中，再往前便看不清了。手上的灯光线太弱，照不亮这片妖术设下的迷雾。
对视一眼，鱼连舟先跳下了船，栾雁星紧随其后。
海水没过了他们的小腿，脚下是细沙的触感，软糯酥松。
鱼连舟试探地往浓雾深处、沙滩之上走去，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栾雁星是否跟上了；再抬头看向前方，仍是一片漆黑。
脚下的海水越来越浅。渐渐地，他们已能隐约看见嶙峋的礁石、高耸的树丛。
朦胧模糊的月光吝啬地漏于其上，显得鬼影幢幢。
——雾不知何时已散了。
厚重的云层后是盈凸的月亮，在海面映出一个阴森的影子。
“像是特意引我们来这里似的。”鱼连舟自言自语地喃喃。
岛上只有零星几棵树，远处的地面上，似乎有什么隐隐闪烁着诡异的光。
两人飞身而去，临近一看，正是一道红色的阵法，其上的图案和文字正在迅速旋转。
鱼连舟拿出地图，指尖算了算——他们正是在那三座小岛的其中之一上，虽不是璇玉岛本岛，好在距离并不远。
“浓雾的妖术可能就来源于此阵，说不定另外两座小岛上也有。”栾雁星说着，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你可知道如何破解此阵？”
鱼连舟盯着阵法皱眉思索了半天，缓缓道：“……我试试。”
“慢着，”栾雁星道，“你没有十足把握？”
“即便如此，不试试怎知行不行？”
栾雁星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师叔他们还在等我的消息，我是第一个出海的，若不解了此阵，迷雾还要耽误多少人？”鱼连舟急道。
“就算你解了这一个，总归还有两个。”栾雁星挑眉，语气似乎不欲劝阻，“我竟不知你有这般大的神通。”
鱼连舟心底一阵酸楚懊丧，只道：“且让我试试。”
说罢拔出了剑，对准了那道阵法。
剑身上还有与薛惕对战时留下的细小裂痕。他还未来得及修补，紧迫的时局已将他推到了这里。
不过是小小裂痕，无足轻重——
鱼连舟在心底默默地劝说自己，咬牙挥剑劈向那阵法。
却见那阵法受到攻击，发出道道刺目红光，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鱼连舟正疑惑，却见手上的剑也发出了同样的光芒，且剑身上的裂痕正在迅速自行修复。
一股滚烫的热度正顺着剑身一路向上传到了他握剑的手心。
——被修复的不仅是他的剑，连他的经脉中竟也涌入了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使他浑身发烫，白净的小臂和面庞都出现了不自然的酡红。
栾雁星悠悠道：“瞧你这模样，可别出什么岔子。”
鱼连舟自觉除了浑身发烫以外并无别的不适，且这股奇异的力量也许能为他所用，便道：“无碍，我再试试。”
说罢又是一剑劈去，那阵法仍未被破解，反倒是鱼连舟的剑已逐渐赤红，握在手中如烙铁一般炽热，几乎要将他的手心烫出泡来。与此同时，体内的力量仍在增加，在他的奇经八脉中迅速流窜，竟还与自己本身的真气冲撞起来。鱼连舟浑身又热又涨，整个人像在开水中被蒸煮一般。
栾雁星见他这样也不管那么许多，一把拽起他的腰带将他一路拖进了海水里泡着。
“你再试下去，人都要熟了。”
鱼连舟冷静了一些，将体内的异变告知了栾雁星。
栾雁星略付思忖道：“照你这么说，这阵法杀人的方式，恐怕是将大量的力量注入破阵者的体内，让此人无法承受、爆体而亡。”
鱼连舟强忍住体内的疼痛，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落了下来，“……可我若能化它为己用，也堪称是一道机缘。”
“我看你是连脑子也烧坏了，难道不怕死？”栾雁星不解道。
“若是怕死，还修什么道。”
饶是栾雁星散漫惯了，也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我境界几何，你难道不清楚？如何能化用得了如此霸道的力量？我同你来是要找璇玉岛的，不是为了白白送命的。”
鱼连舟不再言语。
他闭上双眼，沉心静气，努力地控制着体内蛮横冲撞的力量，企图将它们丝丝缕缕收拢，再一道道归入自己的气海丹田中。
——却始终不得法。
若能化用这力量，破阵便可迎刃而解，他会为修真界带去第一道胜利的消息，届时众人的赞誉会如潮水般涌来，他的优秀就终于能被所有人看见。
鱼连舟周身的海水里已涌起了稀疏的气泡。
“鱼连舟，”栾雁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修道若是为了争那虚名，怕是一辈子都成不了气候。”
鱼连舟缓缓睁开眼睛，已是双目赤红，声音嘶哑：“那栾道友修道，又是为何？”
“观山阅海，踏雪听风，天下九州遍布美景，短短几十载光阴哪里来得及观览。”
栾雁星与他四目相对，沉声道：“你是猎圣大会的胜者，盛名早已传扬出去，你的名字本身就已是一个榜样，无论他人服不服气，都必须承认。你已站在一座山峰上望见了绝佳的景色，偏被那些无谓的东西耽误了脚步，岂不可惜。”
“山之高不在攀客多少，难道人们不说，便能将它矮化？你究竟如何，旁人不过三言两语，哪里就能说清道明。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鱼连舟怔怔出神，浑身微微颤抖。
他突然“哗”地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脸上水珠滚落，不知是汗水海水，亦或是别的什么。
栾雁星的脸上被溅了一片水花，双眼仍是盯着对方，挑眉道：“我有个法子，需你我配合，不过有些冒险，你可愿意？”
鱼连舟点点头。
“不是逞强的冒险，而是——”
“而是真心实意、毫无杂念的放手一搏。”鱼连舟诚恳地回望。
栾雁星嘴角微扬。
他终于想明白了。
真正的高山，从不需要向他人证明什么，也无需他人的认可。
因为它就在那里，岿然不动，它的存在本身便是奇险崇峻！
栾雁星道：“你我既然无法化用这阵法的力量，不如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想来或许能成。”
“如何做到？”
栾雁星的眼珠转了转，“它既是从你的剑传入，不如我们加以引导，再从剑传回去。不过你的剑，可能会碎。”
鱼连舟皱眉，“可我连收拢这股力量都不行，如何再将它传出去？”
“你一人不行，那两人呢？”栾雁星拍拍他的肩，“大不了就是爆体而亡嘛。”
鱼连舟噗嗤笑了一声，“方才你还劝我，怎地现在如此随意了？”
栾雁星一摊手，“咱们现在可是在一艘船上，你死了我也好不了，可不得劝劝你——不说闲话了，先去试试。”
两人复又走回那阵法旁。
鱼连舟再次抬起了剑。
剑尖甫一碰到阵法，那熟悉的热度再次迅速传来，他浑身的血液似沸腾了一般滚烫灼人。
栾雁星立时重重地点了他身上几道大穴，鱼连舟只觉似卸了力一般酸痛无力，躯干是热的，那几处穴位竟冷得像冰。
栾雁星右手贴在他的后背心，左手也点了自己身上的大穴。下一刻，她的皮肤从右手手掌开始一寸寸地迅速蔓延泛红，滚烫的力量有如火苗蹿进她的经脉中，几乎要将她烧化！
“果真霸道……我倒有些佩服你了，怪不得你能取胜。”栾雁星烫得咬牙，浑身紧绷，“看来两个人不够，你真该多带些人来的！”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再不想法子，你我都要遭。”鱼连舟尽力控制着这股力量，减少往栾雁星体内流窜。
栾雁星的丹田处开始剧烈绞痛，那股力量已开始纠缠冲撞自身的真气。要么被它从体内烧烂，要么被它缠咬至死——
“鱼连舟，若要你放弃这身修为，你敢是不敢！”栾雁星大声问道。
鱼连舟眉头紧锁，双目赤红，浑身已烫得连汗水都流不出。
他自然明白栾雁星的意思。他们的境界不够，不能直接破阵；又已经受到这阵法的影响，体内真气被缠斗，气海翻腾；手上的剑更是已经赤如烙铁，几欲熔化。
而借力打力，将体内的气悉数放出去，或许还有破阵的可能。
但也仅是“可能”而已。究竟行不行，尚未可知。
如此巨大的代价，破釜沉舟，只能换来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可他们已没有别的办法。
若不破此阵，就会有更多的人受伤，同他们一样付出同样惨烈的代价。
——妙衍，修真界有几个妙衍。事事都指望别人，是懦夫才有的行径。
时不我待，焉知那凌降宵是否已将弓炼成。
他们没有资格犹豫！
鱼连舟没有回答，他只念了数声诀——
他身上那几处关键的大穴析出滴滴血珠，凝成一道细细的血线，向上缓缓飞出。
栾雁星见状，决绝地念出了同样的口诀。
他们像是被红色的提线牵引着，微小的气流散逸在空气中。
不过片刻，栾雁星身上的血线骤然变了形状，在空中化作根根尖锐的血针，手上一挥扇子，血针拖着道道气流刺向那阵法，却不料距离那阵法不过数寸时速度竟慢了下来，悬停于空中，再不得近。
鱼连舟抬剑一挥，身上的血线飞旋着流向那些血针，同它们连在了一起。
暗红色的阵法之上，根根血针围拢在其周围，针尾拖着长长的血线。强劲的气息形成无数个看不见的细小漩涡，血针震荡，血线飘移，但针尖依旧对准那阵法，杀意凛冽。
鱼连舟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已是眸光澄澈，心无旁骛。
手上的剑飞至空中，针与线绕着它飞旋起来。只听得一道裂帛之声炸响，那柄剑直直插入阵法之中，金红的剑身之上已遍布裂纹。而下方的阵法被插满了血针，幽幽闪烁了几下之后，彻底崩解，再无异动。
海风轻拂，月色清明。
树影晃动之下，鱼连舟看见自己的剑随风而裂，只留下一地碎片，再无修复的可能。
他二人的境界已跌至无失境，不过入门小道童的境界，比凡人强不了几分。
栾雁星摇头笑叹：“看来这下我得抓紧时间云游四方了，说不定能和我娘一道入土，黄泉路上也能照顾照顾她。”
鱼连舟望着那堆碎片怔怔出神，而后轻轻笑了。
他心里的缺口，终于得以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