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梵忘山一战后，红映桃本打算回裁风堂同其他弟子商讨后续事宜，卓天放却说要领鱼连舟等几个弟子直接去绫州东海边寻找璇玉岛。
红映桃转念一想，也跟卓天放一道来了这里。
卓天放本欲直接和红映桃去找璇玉岛，留鱼连舟他们和衔杯山庄的人一起处理此地的萤月教徒。但转念一想，一方面怕双方协调不好闹出矛盾；另一方面萤月教此时已是亡命之徒，他们不熟悉情况恐怕会损失惨重，便决定先带他们几天，再前往东海不迟。
红映桃此前不曾接触过其他的萤月教徒，对个中情况只通过薛惕的描述了解个大概。真到的面对面同对方作战时，初出茅庐的新门主确也出现了些问题。
此刻在众人歇脚的客栈，她忍痛将右臂上带血的纱布取下，换了块干净的包扎了上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如此穷凶极恶的敌人。平县及周边几处的萤月教徒被他们逼至穷途末路的绝境，带着萤火虫疯了一样扑过来，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虽然他们最终将敌人悉数剿灭，但仍有几个弟子在狂乱的攻势下受了伤，红映桃很不幸便是其中一员。
她的战斗经验还是太浅，若不是有卓天放护着，她的伤势恐怕会更重。
……她是不是不该跟来？这几日来，似乎净是给其他人拖后腿添乱了，一点忙都没帮上。
可她总不能永远活在别人的庇护下。从前是姐姐，现在是卓天放。总是如此，她又怎么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门主？
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卓天放在门外道：“红姑娘，你可收拾好了？我们该去码头了。”
红映桃匆匆穿好外衣，应声走了出去。
鱼连舟等人已能妥善应对萤月教，他们也是时候回归正题，去查探璇玉岛的位置了。
平县临海，且后方广阔，从此处出海便于接应，更为稳妥。东海茫茫，风大浪急，他们并不熟悉海上的情况，还是租一艘船去较为安全。
从客栈到码头最快的路需经过一片树林。此时正是日出时分，熹微的晨光自林叶间漏下，潮气尚未散去，周围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
“红姑娘，你可想好了，此一去有可能不复还，裁风堂的事可安顿好了？”卓天放步伐轻快，神态放松，全然看不出他正要去做一件九死一生的事。
红映桃轻轻点头，“我已将身后事通过铃铛传递给其他门人了。”
卓天放听到她这么说，语气陡然一变：“红门主难道不觉得，你活着才更加重要？”
晨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
红映桃正要说话，精神倏地紧张起来。
她的目光盯住了前方东南方向。
卓天放也屏住呼吸，朝她望的方向看了过去。
——没有人。
红映桃的心跳逐渐加快。
因为她似乎感觉到了一道目光——一道与她在梵忘山被窥探时同样的目光。
湿热黏腻，就像现下这潮湿的天气，叫人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她又听见了一道脚步声——它从同样的方向传来，同那目光一道，逐渐靠近。
这脚步声不疾不徐，不快不慢，四平八稳，步伐均匀，竟连踩踏花叶的细小动静都几乎听不见——来人修为不低。
卓天放看见红映桃的身体颤抖着，双眼中充斥滔天恨意。
他仍是什么都还未听见，但他知道裁风堂的听力是极好的，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但很快地，他听到了一道极不寻常的声音。
破空之声飞速袭来，而比声音更快的是一片树叶，正如利刃一般直扑他面门！
那树叶尖儿上尚带着一滴清晨的露水。卓天放立时抬手打出一道掌风，树叶在距离他不过两指的位置堪堪停下——
但那滴露水却未停下，被气劲打散后渗过卓天放的指缝复又凝聚成水珠，正对着他的眉心！
卓天放仰面后撤，腰间一枚令牌飞将出去形成一道屏障，这才将那滴露水拦了下来。他又甩出一枚令牌，念了声诀直奔树叶飞来的方向追去。
“来人是谁？”卓天放道。
红映桃双眸噙泪，咬牙恨道：“玮玗！”
话音刚落，远处一阵巨响，飞鸟四散。一道金光闪过，几棵树轰然倒塌。
两人见状不由分说飞身而去。
卓天放念了声诀，四枚令牌飞快地在空中画出一道阵法，一张金色的大网落于地面，势要将玮玗抓住。对方仍是不见其人，只听得数道剑风自下而上飞散出去，阵法的网破开了一道口子，并有两道剑光朝二人分别击去！
卓天放动了动手指，阵法复起收回其身前作抵挡之势。他正要去拉一旁的红映桃，下一刻那剑光却已从他眼前闪过——
红映桃以铃铛招架剑光，威压之下被击得直退数丈，铃铃之声响彻深林。
她看见自己的铃铛上已有了轻微的裂痕。
——玮玗，这个杀害了红映枝的凶手，难道自己也要死在他手上！？
她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玮玗终于从树影之中现身。
只是出现在二人面前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全然不是之前在梵忘山见到的那个人。
这张脸极为普通，与平时擦身而过的路人并无区别、毫无特点，五官是那样得恰到好处，似乎总能在别的什么人的脸上找到，如此拼凑在他脸上，无论看多少眼都总归没有印象。
他看着对面两人惊疑不定的神色，淡淡道：“是我，这是我本来的长相。”
“还请二位务必记清楚。”
卓天放嘲道：“怎么，难不成过了今天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这是投降的意思？”
玮玗不置可否。
他长相普通，身形普通，一切都是那么稀疏平常，普通到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凌降宵捡回去，多次在生死线上挣扎只为学习那些复杂邪祟的功法，以求得生存的机会。凌降宵从前毕竟救了濒死的他，即便对方要求他去扮作什么崇琰、申帏，他也必须照做。
他被束缚在这样一个不被人注意关心、不断伪装成他人的命运里。他可以是任何人，却唯独不能是他自己。修为境界要隐藏，连名字“玮玗”都在告诫他是一个可以重复使用的替代品。
他几乎磨灭了自己的性格和欲望。
玮玗抬剑，“璇玉岛的地图在我这里。若想要，尽管来取。”
“正合我意！”卓天放话音刚落，四枚令牌已四散分开，分别落于附近地面上不同的位置。
玮玗提剑便上，直刺卓天放的命门。卓天放阵法一流，近战却略有不足，面对对方的剑招，他只得腾挪闪避。玮玗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招招致命，皆是冲着卓天放的要害击去。卓天放一时落了下风，面色不大好看。
这玮玗，原以为他的境界与薛惕相同，怎料他是有意隐瞒，实力竟如此强劲！卓天放心中打鼓，他方才布下的阵法还得有一会才能生效，只要能拖住这段时间，他的胜算会高出不少！
红映桃见势不妙，绕至玮玗背后掷出铃铛欲困住对方。玮玗却连头都不曾回，只反手以剑护了一下，便又调转剑锋同卓天放继续缠斗起来。
红映桃脑中不断回想着在梵忘山时玮玗护着自己的种种举动——那分明不似作伪。自己对他毫无价值，他没有理由要伪装讨好自己，可她到底被他那莫名的善意骗了去。
真相大白后，她的眼中再无什么纯良的医修，只有杀姊的仇敌！
而眼下，他甚至不屑与自己对战！
红映桃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与愤怒。她怒红着一双眼，猛地一股力气再次将铃铛掷向玮玗背后，却是声东击西，欺身上前掏出匕首袭其腰侧！
玮玗一惊，立时侧身避过，前方却漏出了个破绽。卓天放眼疾手快朝其胸口劈出一掌，后者的胸口顿时微微凹陷，被掌风打飞数丈开外，跪趴在地。
红映桃厉声道：“我虽粗浅，却也不是你这贼人可小瞧的！”
玮玗弓着背反手撑剑，咽下翻涌的血气，喑哑道：“……我从未……从未小瞧于你。”
卓天放念了数道诀，先前设下的四道令牌闪烁着光芒，只听得“咻咻”数声，空气中似是多了什么若有似无的机关，放眼望去却并无任何痕迹。
玮玗的眼前，悠悠飞过一只小虫。
那小虫却不知怎地，身子“卟”地一声碎成了三片，散落在地。
像是被什么利器切割开。
日光渐盛，玮玗眯了眯眼，依稀看见几道晶莹亮光在空中闪烁。
——不，不是只有几道。
他的周身，已被卓天放设法布下了密密麻麻的丝线。只要稍有异动触碰到丝线，便形同小虫，四分五裂，死无全尸。
他已成了这张蛛网上的猎物。
玮玗转了转持剑的手腕，剑身上立刻出现了不过毫厘的缺口。
“你打算以剑破开丝阵？”卓天放挑眉，“我瞧你并非剑修，剑招不甚高超，此方法却是不能的。”
玮玗仍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
连剑都会被割裂，遑论肉身。
卓天放说得不错。他非剑修，无法以磅礴的剑气破开此阵；又非术修，也不能另设阵法，见招拆招。
玮玗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似是放弃了抵抗。
红映桃的耳朵突然动了动。
“你做了什么？”她高声喝问。
“我不过吐了一口气。”他沉声回答。
红映桃屏气细细听去，她听见了地下土壤松动的声音，像是蚯蚓在蠕动，但速度却要快上许多。
——是气！气流！
他操控土里的气流是想做什么？
红映桃跃入空中，平静的地面上毫无异动，但她分明听见土里有四道气流，分别向四个方向冲出去——
她看见了卓天放的四枚令牌。
“他要将你的令牌从地下打出去！！”红映桃大喊道，听着那四道气流的声音，将手上的铃铛一分为四奋力击打出去。
卓天放大惊，立刻飞身而起念动口诀以维持阵法不变。
他的眼里只见阵法，却不曾注意到，一道细如牛毛的银光，正穿过他丝阵那微小的空隙朝他袭去！
玮玗始终不曾大动。
他不过是捻出了袖中的银针飞射出去而已。
土里的气流能否打掉令牌，他不确定。
他只知道，卓天放躲不过这一针。
如若射中，这一针也必定能要了他的命。
红映桃听见了数百道声音。
地下厚重的土壤里，细微的气流声。
掷出去的四道铃声。
——和极轻的，比蚜虫吃树叶还要轻微的破空之声。
这是一道方才出现的声音。
在她的耳边，整个世界都被放大，连时间都变得极慢，近乎停滞。
她看向那道声音。
那是一根银针——细长的针体，是医者才会使用的针。
这一针，曾在梵忘山救她于敌人的剑下。
而现在，也即将刺入卓天放的左胸口！
可她的铃铛已都掷出去了，卓天放正在设法稳住令牌，无暇他顾。
——卓天放已护了她太多次，这一次，轮到她了！
红映桃伸长了手臂用力推开卓天放，原本该刺中后者的银针，直直刺入了她的右掌心。
玮玗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浑身颤抖。
“不……不……”
他看见那抹红色的身影倏地坠落在地，听见她发出阵阵惨叫。
他射出的针之所以致命，是因为无论刺入身体的哪个部位，都会顺着经脉直奔心脏，直到将其刺穿为止，故而中招者必死无疑。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已经迫于无奈杀了红映枝——那个唯一将他看作一个人的女子——她两次救了自己，哪怕自己是伪装的，但她还是不计前嫌，甚至放弃了“神木”，也要将他从青颜的阵法中救出来。他头一次在那样一个弱小的女子身上感到了温暖与尊重，他总算可以在她的面前偷偷做一次自己；可最后却又辜负了她的信任，不得不杀了她。
而现在，难道他又要杀了她的妹妹？
红映桃痛苦地呻吟着。
她痛极了。细长的针正从她的右手向上游走。她无力思考银针的去向究竟是哪里，她只知道针游动过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每一道经脉都巨痛难忍，痛得她恨不得立刻砍断自己的右臂，又或者干脆一剑捅死她都来得轻松！
卓天放一手护着阵法，一手将红映桃抱在怀中，深呼吸着安抚道：“红姑娘，你放轻松，没事的，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连呼吸的起伏都成了折磨，红映枝仍摇摇头，忍痛嗫嚅道：“不……不能回去，他还没死！”
卓天放哽咽道：“你难道忘了我说的，你活着才更重要！”
“令姊的遗愿你忘了吗？重振宗门，扬尔之威，比起眼下复仇的一时之快，难道不该留存实力、卧薪尝胆么！？”
红映桃已痛得浑身汗湿，她绷着身子竭力嚎啕：“我都要！我既要他死！也要宗门活！”说罢急喘了几大口气，脸色惨白。
另一边，却有动静。
玮玗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毫无情绪的声音传来。
“我能救她，放我出去。”
红映桃目眦欲裂，一把揪住卓天放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了皮肤里，“……不能放！”
玮玗遥遥望着红映桃痛苦的模样，瞳孔颤抖。
他撑着剑缓缓站了起来，身上的衣服、皮肤瞬间被割裂，洇出道道细密的血珠。
因这突发情况，卓天放这阵法的威力已有所减弱，故而没能一下子将他整个人切分。
玮玗开始提步走出阵法，好像割的不是自己的肉，流的不是自己的血，面上竟无一丝痛楚的表情，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卓天放搂着红映桃，死死盯着玮玗。
他该不该相信这个人，这个萤月教的人——
红映桃挣扎着要收回铃铛，赤红的眼怒视玮玗，“滚开！若要你救，我不如死了！”
卓天放却收回了令牌，撤去了阵法。
“红姑娘，你若不愿信他，那便信我。”卓天放的声音沉了下去，“此人今日必然死在此处，且是由你杀了他。”
沉重的脚步声中，玮玗已来到了红映桃面前。
他发丝散乱，衣衫破碎，浑身上下已无一处完整的皮肉，整个人仿佛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一般。唯有那双眼分外澄明，映着明媚的日光，看向红映桃的眼神，带着股莫名的怀念。
红映桃看着他恨不得烧出两个洞，立时作势要掏出匕首。
卓天放将她的手轻轻按了回去，摇了摇头。
玮玗在红映桃身前跪下，说了声“冒犯了”，鲜血淋漓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了红映桃右臂上的那处伤口。
“幸好你这里有伤……否则将针引出来，还得额外割一道伤口。”玮玗说话声已气若游丝，吐字却清晰，像离岸的海浪留下的泡沫般脆弱柔和。
“再忍忍，很快就不痛了。”
红映桃看见一根细长的物体在她的皮肤下快速游向右臂的伤口，痛得她头皮发麻。
渐渐地，针尖已在那伤口处逐渐显露出来。
但那银针，却转而进入了与她皮肤相贴的玮玗右手的伤口里。
“……你做什么？”
卓天放一把掐住他的手，然而整根针已完全转移到了他体内。
红映桃泪珠破碎，双唇颤抖：“你想以这种方式赎罪？……可笑！荒谬！”
玮玗摇摇头，浑身卸了力一下子仰倒在地。
“我输了。输的人，当然该死。”
红映桃忽然充盈了无限的力气，举着匕首扑到他身侧哭骂：“起来！你该死在我手里！”泪水滴落在他脸上。
玮玗勉强地苦笑，“恐怕起不来了……”指了指腰间的乾坤袋，“璇玉岛地图在里面，你们尽可取用。”
话音刚落，他的脸倏地一白，唇间血色尽失，身体紧紧绷住，随即又松软下去。
——红映枝死前，也是这么痛苦吗？
“红姑娘，对不……”
玮玗断了气。
竟不知这句话是对哪个红姑娘说的。
他的衣襟内，悠悠飞出两张梅花笺。
一张是红映桃的，画着一只蝉。
一张是他自己的，画着一块玉。
“玗”是似玉的石头。
可他这块不起眼的石头，到底也想做一回无瑕宝玉。
红映桃转念一想，也跟卓天放一道来了这里。
卓天放本欲直接和红映桃去找璇玉岛，留鱼连舟他们和衔杯山庄的人一起处理此地的萤月教徒。但转念一想，一方面怕双方协调不好闹出矛盾；另一方面萤月教此时已是亡命之徒，他们不熟悉情况恐怕会损失惨重，便决定先带他们几天，再前往东海不迟。
红映桃此前不曾接触过其他的萤月教徒，对个中情况只通过薛惕的描述了解个大概。真到的面对面同对方作战时，初出茅庐的新门主确也出现了些问题。
此刻在众人歇脚的客栈，她忍痛将右臂上带血的纱布取下，换了块干净的包扎了上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如此穷凶极恶的敌人。平县及周边几处的萤月教徒被他们逼至穷途末路的绝境，带着萤火虫疯了一样扑过来，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命。虽然他们最终将敌人悉数剿灭，但仍有几个弟子在狂乱的攻势下受了伤，红映桃很不幸便是其中一员。
她的战斗经验还是太浅，若不是有卓天放护着，她的伤势恐怕会更重。
……她是不是不该跟来？这几日来，似乎净是给其他人拖后腿添乱了，一点忙都没帮上。
可她总不能永远活在别人的庇护下。从前是姐姐，现在是卓天放。总是如此，她又怎么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门主？
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卓天放在门外道：“红姑娘，你可收拾好了？我们该去码头了。”
红映桃匆匆穿好外衣，应声走了出去。
鱼连舟等人已能妥善应对萤月教，他们也是时候回归正题，去查探璇玉岛的位置了。
平县临海，且后方广阔，从此处出海便于接应，更为稳妥。东海茫茫，风大浪急，他们并不熟悉海上的情况，还是租一艘船去较为安全。
从客栈到码头最快的路需经过一片树林。此时正是日出时分，熹微的晨光自林叶间漏下，潮气尚未散去，周围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
“红姑娘，你可想好了，此一去有可能不复还，裁风堂的事可安顿好了？”卓天放步伐轻快，神态放松，全然看不出他正要去做一件九死一生的事。
红映桃轻轻点头，“我已将身后事通过铃铛传递给其他门人了。”
卓天放听到她这么说，语气陡然一变：“红门主难道不觉得，你活着才更加重要？”
晨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
红映桃正要说话，精神倏地紧张起来。
她的目光盯住了前方东南方向。
卓天放也屏住呼吸，朝她望的方向看了过去。
——没有人。
红映桃的心跳逐渐加快。
因为她似乎感觉到了一道目光——一道与她在梵忘山被窥探时同样的目光。
湿热黏腻，就像现下这潮湿的天气，叫人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她又听见了一道脚步声——它从同样的方向传来，同那目光一道，逐渐靠近。
这脚步声不疾不徐，不快不慢，四平八稳，步伐均匀，竟连踩踏花叶的细小动静都几乎听不见——来人修为不低。
卓天放看见红映桃的身体颤抖着，双眼中充斥滔天恨意。
他仍是什么都还未听见，但他知道裁风堂的听力是极好的，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但很快地，他听到了一道极不寻常的声音。
破空之声飞速袭来，而比声音更快的是一片树叶，正如利刃一般直扑他面门！
那树叶尖儿上尚带着一滴清晨的露水。卓天放立时抬手打出一道掌风，树叶在距离他不过两指的位置堪堪停下——
但那滴露水却未停下，被气劲打散后渗过卓天放的指缝复又凝聚成水珠，正对着他的眉心！
卓天放仰面后撤，腰间一枚令牌飞将出去形成一道屏障，这才将那滴露水拦了下来。他又甩出一枚令牌，念了声诀直奔树叶飞来的方向追去。
“来人是谁？”卓天放道。
红映桃双眸噙泪，咬牙恨道：“玮玗！”
话音刚落，远处一阵巨响，飞鸟四散。一道金光闪过，几棵树轰然倒塌。
两人见状不由分说飞身而去。
卓天放念了声诀，四枚令牌飞快地在空中画出一道阵法，一张金色的大网落于地面，势要将玮玗抓住。对方仍是不见其人，只听得数道剑风自下而上飞散出去，阵法的网破开了一道口子，并有两道剑光朝二人分别击去！
卓天放动了动手指，阵法复起收回其身前作抵挡之势。他正要去拉一旁的红映桃，下一刻那剑光却已从他眼前闪过——
红映桃以铃铛招架剑光，威压之下被击得直退数丈，铃铃之声响彻深林。
她看见自己的铃铛上已有了轻微的裂痕。
——玮玗，这个杀害了红映枝的凶手，难道自己也要死在他手上！？
她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玮玗终于从树影之中现身。
只是出现在二人面前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全然不是之前在梵忘山见到的那个人。
这张脸极为普通，与平时擦身而过的路人并无区别、毫无特点，五官是那样得恰到好处，似乎总能在别的什么人的脸上找到，如此拼凑在他脸上，无论看多少眼都总归没有印象。
他看着对面两人惊疑不定的神色，淡淡道：“是我，这是我本来的长相。”
“还请二位务必记清楚。”
卓天放嘲道：“怎么，难不成过了今天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这是投降的意思？”
玮玗不置可否。
他长相普通，身形普通，一切都是那么稀疏平常，普通到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凌降宵捡回去，多次在生死线上挣扎只为学习那些复杂邪祟的功法，以求得生存的机会。凌降宵从前毕竟救了濒死的他，即便对方要求他去扮作什么崇琰、申帏，他也必须照做。
他被束缚在这样一个不被人注意关心、不断伪装成他人的命运里。他可以是任何人，却唯独不能是他自己。修为境界要隐藏，连名字“玮玗”都在告诫他是一个可以重复使用的替代品。
他几乎磨灭了自己的性格和欲望。
玮玗抬剑，“璇玉岛的地图在我这里。若想要，尽管来取。”
“正合我意！”卓天放话音刚落，四枚令牌已四散分开，分别落于附近地面上不同的位置。
玮玗提剑便上，直刺卓天放的命门。卓天放阵法一流，近战却略有不足，面对对方的剑招，他只得腾挪闪避。玮玗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招招致命，皆是冲着卓天放的要害击去。卓天放一时落了下风，面色不大好看。
这玮玗，原以为他的境界与薛惕相同，怎料他是有意隐瞒，实力竟如此强劲！卓天放心中打鼓，他方才布下的阵法还得有一会才能生效，只要能拖住这段时间，他的胜算会高出不少！
红映桃见势不妙，绕至玮玗背后掷出铃铛欲困住对方。玮玗却连头都不曾回，只反手以剑护了一下，便又调转剑锋同卓天放继续缠斗起来。
红映桃脑中不断回想着在梵忘山时玮玗护着自己的种种举动——那分明不似作伪。自己对他毫无价值，他没有理由要伪装讨好自己，可她到底被他那莫名的善意骗了去。
真相大白后，她的眼中再无什么纯良的医修，只有杀姊的仇敌！
而眼下，他甚至不屑与自己对战！
红映桃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与愤怒。她怒红着一双眼，猛地一股力气再次将铃铛掷向玮玗背后，却是声东击西，欺身上前掏出匕首袭其腰侧！
玮玗一惊，立时侧身避过，前方却漏出了个破绽。卓天放眼疾手快朝其胸口劈出一掌，后者的胸口顿时微微凹陷，被掌风打飞数丈开外，跪趴在地。
红映桃厉声道：“我虽粗浅，却也不是你这贼人可小瞧的！”
玮玗弓着背反手撑剑，咽下翻涌的血气，喑哑道：“……我从未……从未小瞧于你。”
卓天放念了数道诀，先前设下的四道令牌闪烁着光芒，只听得“咻咻”数声，空气中似是多了什么若有似无的机关，放眼望去却并无任何痕迹。
玮玗的眼前，悠悠飞过一只小虫。
那小虫却不知怎地，身子“卟”地一声碎成了三片，散落在地。
像是被什么利器切割开。
日光渐盛，玮玗眯了眯眼，依稀看见几道晶莹亮光在空中闪烁。
——不，不是只有几道。
他的周身，已被卓天放设法布下了密密麻麻的丝线。只要稍有异动触碰到丝线，便形同小虫，四分五裂，死无全尸。
他已成了这张蛛网上的猎物。
玮玗转了转持剑的手腕，剑身上立刻出现了不过毫厘的缺口。
“你打算以剑破开丝阵？”卓天放挑眉，“我瞧你并非剑修，剑招不甚高超，此方法却是不能的。”
玮玗仍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
连剑都会被割裂，遑论肉身。
卓天放说得不错。他非剑修，无法以磅礴的剑气破开此阵；又非术修，也不能另设阵法，见招拆招。
玮玗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似是放弃了抵抗。
红映桃的耳朵突然动了动。
“你做了什么？”她高声喝问。
“我不过吐了一口气。”他沉声回答。
红映桃屏气细细听去，她听见了地下土壤松动的声音，像是蚯蚓在蠕动，但速度却要快上许多。
——是气！气流！
他操控土里的气流是想做什么？
红映桃跃入空中，平静的地面上毫无异动，但她分明听见土里有四道气流，分别向四个方向冲出去——
她看见了卓天放的四枚令牌。
“他要将你的令牌从地下打出去！！”红映桃大喊道，听着那四道气流的声音，将手上的铃铛一分为四奋力击打出去。
卓天放大惊，立刻飞身而起念动口诀以维持阵法不变。
他的眼里只见阵法，却不曾注意到，一道细如牛毛的银光，正穿过他丝阵那微小的空隙朝他袭去！
玮玗始终不曾大动。
他不过是捻出了袖中的银针飞射出去而已。
土里的气流能否打掉令牌，他不确定。
他只知道，卓天放躲不过这一针。
如若射中，这一针也必定能要了他的命。
红映桃听见了数百道声音。
地下厚重的土壤里，细微的气流声。
掷出去的四道铃声。
——和极轻的，比蚜虫吃树叶还要轻微的破空之声。
这是一道方才出现的声音。
在她的耳边，整个世界都被放大，连时间都变得极慢，近乎停滞。
她看向那道声音。
那是一根银针——细长的针体，是医者才会使用的针。
这一针，曾在梵忘山救她于敌人的剑下。
而现在，也即将刺入卓天放的左胸口！
可她的铃铛已都掷出去了，卓天放正在设法稳住令牌，无暇他顾。
——卓天放已护了她太多次，这一次，轮到她了！
红映桃伸长了手臂用力推开卓天放，原本该刺中后者的银针，直直刺入了她的右掌心。
玮玗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浑身颤抖。
“不……不……”
他看见那抹红色的身影倏地坠落在地，听见她发出阵阵惨叫。
他射出的针之所以致命，是因为无论刺入身体的哪个部位，都会顺着经脉直奔心脏，直到将其刺穿为止，故而中招者必死无疑。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已经迫于无奈杀了红映枝——那个唯一将他看作一个人的女子——她两次救了自己，哪怕自己是伪装的，但她还是不计前嫌，甚至放弃了“神木”，也要将他从青颜的阵法中救出来。他头一次在那样一个弱小的女子身上感到了温暖与尊重，他总算可以在她的面前偷偷做一次自己；可最后却又辜负了她的信任，不得不杀了她。
而现在，难道他又要杀了她的妹妹？
红映桃痛苦地呻吟着。
她痛极了。细长的针正从她的右手向上游走。她无力思考银针的去向究竟是哪里，她只知道针游动过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每一道经脉都巨痛难忍，痛得她恨不得立刻砍断自己的右臂，又或者干脆一剑捅死她都来得轻松！
卓天放一手护着阵法，一手将红映桃抱在怀中，深呼吸着安抚道：“红姑娘，你放轻松，没事的，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连呼吸的起伏都成了折磨，红映枝仍摇摇头，忍痛嗫嚅道：“不……不能回去，他还没死！”
卓天放哽咽道：“你难道忘了我说的，你活着才更重要！”
“令姊的遗愿你忘了吗？重振宗门，扬尔之威，比起眼下复仇的一时之快，难道不该留存实力、卧薪尝胆么！？”
红映桃已痛得浑身汗湿，她绷着身子竭力嚎啕：“我都要！我既要他死！也要宗门活！”说罢急喘了几大口气，脸色惨白。
另一边，却有动静。
玮玗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毫无情绪的声音传来。
“我能救她，放我出去。”
红映桃目眦欲裂，一把揪住卓天放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了皮肤里，“……不能放！”
玮玗遥遥望着红映桃痛苦的模样，瞳孔颤抖。
他撑着剑缓缓站了起来，身上的衣服、皮肤瞬间被割裂，洇出道道细密的血珠。
因这突发情况，卓天放这阵法的威力已有所减弱，故而没能一下子将他整个人切分。
玮玗开始提步走出阵法，好像割的不是自己的肉，流的不是自己的血，面上竟无一丝痛楚的表情，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卓天放搂着红映桃，死死盯着玮玗。
他该不该相信这个人，这个萤月教的人——
红映桃挣扎着要收回铃铛，赤红的眼怒视玮玗，“滚开！若要你救，我不如死了！”
卓天放却收回了令牌，撤去了阵法。
“红姑娘，你若不愿信他，那便信我。”卓天放的声音沉了下去，“此人今日必然死在此处，且是由你杀了他。”
沉重的脚步声中，玮玗已来到了红映桃面前。
他发丝散乱，衣衫破碎，浑身上下已无一处完整的皮肉，整个人仿佛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一般。唯有那双眼分外澄明，映着明媚的日光，看向红映桃的眼神，带着股莫名的怀念。
红映桃看着他恨不得烧出两个洞，立时作势要掏出匕首。
卓天放将她的手轻轻按了回去，摇了摇头。
玮玗在红映桃身前跪下，说了声“冒犯了”，鲜血淋漓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了红映桃右臂上的那处伤口。
“幸好你这里有伤……否则将针引出来，还得额外割一道伤口。”玮玗说话声已气若游丝，吐字却清晰，像离岸的海浪留下的泡沫般脆弱柔和。
“再忍忍，很快就不痛了。”
红映桃看见一根细长的物体在她的皮肤下快速游向右臂的伤口，痛得她头皮发麻。
渐渐地，针尖已在那伤口处逐渐显露出来。
但那银针，却转而进入了与她皮肤相贴的玮玗右手的伤口里。
“……你做什么？”
卓天放一把掐住他的手，然而整根针已完全转移到了他体内。
红映桃泪珠破碎，双唇颤抖：“你想以这种方式赎罪？……可笑！荒谬！”
玮玗摇摇头，浑身卸了力一下子仰倒在地。
“我输了。输的人，当然该死。”
红映桃忽然充盈了无限的力气，举着匕首扑到他身侧哭骂：“起来！你该死在我手里！”泪水滴落在他脸上。
玮玗勉强地苦笑，“恐怕起不来了……”指了指腰间的乾坤袋，“璇玉岛地图在里面，你们尽可取用。”
话音刚落，他的脸倏地一白，唇间血色尽失，身体紧紧绷住，随即又松软下去。
——红映枝死前，也是这么痛苦吗？
“红姑娘，对不……”
玮玗断了气。
竟不知这句话是对哪个红姑娘说的。
他的衣襟内，悠悠飞出两张梅花笺。
一张是红映桃的，画着一只蝉。
一张是他自己的，画着一块玉。
“玗”是似玉的石头。
可他这块不起眼的石头，到底也想做一回无瑕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