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连舟和栾雁星从码头回到问元山众人落脚之处,只见屋内不仅有卓天放和红映桃,还有宿霜霜和雍予沉。

    众人将地图及小岛上的阵法一事商讨了一番,正要讨论下一步的动作,见鱼连舟二人回来了,卓天放便起身道:“那岛上的阵法如何……等等,你的境界怎地降低了?”

    鱼连舟摸了摸鼻子,羞愧地道:“弟子学艺不精,不该自负,幸得栾道友相助,破解了阵法,能保命已是万幸,境界下降了再修炼便是。”

    卓天放叹了口气,“那阵法竟如此凶险,宿道友和雍道友也是费了极大的工夫才得以破解。”看了看红映桃,又道:“今日已太晚了,大家能平安归来就好,再过三个时辰天亮后,我便同红门主一道出海,破那最后一个阵法。”

    鱼连舟连忙将自己在岛上的经历同几人说了,“那阵法实在凶险,我与栾道友失去了修为,两位前辈失去了法器,却不知最后一个阵法又会有怎样的陷阱。”

    “不如交给我们。”

    鱼连舟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道清冷女声。

    众人听罢纷纷起身惊喜望去,竟是妙衍与薛惕来了!

    妙衍步入屋内,同宿霜霜和雍予沉见了个礼,随后道:“破阵之事方才在门外已将个中细节听了个大概。最后一个不妨让我们去,你们也可养精蓄锐。”

    “师姐你……”卓天放目瞪口呆,“你的境界,莫非已到了无名境!?”

    妙衍点头不语。

    宿霜霜和雍予沉对视一眼,默默地坐下了。

    妙衍从乾坤袋中取出栾婆婆交给她的褂子,递给栾雁星道:“这是令堂嘱托我交给道友的,还请收好。”

    栾雁星起身接过,含泪连连道谢。

    妙衍又看向卓天放,“师弟,我另有事托付你。”

    “师姐尽管吩咐!”

    “需备些船,越多越好,后面还有很多其他门派的弟子也在赶来。既是海战,有船总归安全些。另外还要问你,绫州的萤月教徒可有清理控制?”

    卓天放道:“师姐放心,我与宿道友将此事吩咐给了下面的弟子们,几天下来,绫州的教徒差不多扫清了。”

    雍予沉道:“青州的教徒我濯剑门也在清理,应当也所剩无几了。”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必担心腹背受敌,没有后顾之忧了。

    薛惕又对卓天放道:“莫忘了火把、火折子之类的物什,紧要关头也能派上用场。”

    卓天放点头道:“大家放心,有宿道友、雍道友在此,后方诸事一定安排妥当。”

    妙衍道:“柴师姐虽也想前来,但各州事务需她调度协调,且要驻守山门,抽不开身。因此,璇玉岛这里只能仰仗你我了。”

    红映桃道:“妙衍真人,柴真人下午来信关于我裁风堂传信一事……”她顿了顿,神情坚定,“我当时已将此事通报门内所有弟子,人数不多,也就二十多个……不过他们没有一个不同意的,都已在赶去各州各派的路上。至于我,某虽不才,但愿在这第一线为诸位传递消息,九死不悔!”

    妙衍浅笑:“红门主大义。”

    说罢不再耽搁,与薛惕一道飞身前往那最后一座小岛。

    *

    长夜无边。

    茫茫无际的大海在黑夜下像一个巨大的深渊,深不见底的黑暗将所有光线吞噬殆尽。孱弱的月光只能照亮身侧之人的面容,没有半颗星子的夜幕之下,连风声都消失了。

    风平浪静,静谧平和。这片大海融于黑暗之中,而妙衍与薛惕却不得不踏入这个万劫不复的陷阱。

    按照地图上的标注,尽管是深夜,他们也很快便找到了第三座小岛。岛上的植被花叶映着朦胧的月光,像是星子洒落其上,又如游移的萤光。

    甫一落地,薛惕便点亮了一个火折子。

    暗色的浓雾似鬼影一般迅速向两人聚拢而来,呼吸间尽是潮湿的水汽,胸腔似被无形的水膜包裹,微微有些透不过气。

    妙衍额前的碎发因着潮气沾连在了一起,眉睫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薛惕手中的火折子散发的火光不断衰败,连脚下的方寸之地都照不亮。

    妙衍偏过头看向他的脸,暖黄的火光和水汽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原本凌厉的五官柔和了起来,竟有些不真切。

    “跟紧我。”她低声道。

    “好。”薛惕浅笑应声。

    妙衍向前迈了一步。

    原本平静的小岛上忽然起了风。

    薛惕手上的火光颤了一颤,他的影子也跟着晃了一晃。

    妙衍眨了眨眼,继续向前一步。

    身旁的人却没有跟上来。

    “薛惕?”

    她回过头,却只看见了一片黑暗。

    光线消失了,薛惕也失去了踪迹,连他的呼吸都听不见。

    ——不过一个迈步的瞬间。

    过了片刻,妙衍确认周围没有薛惕更没有别人的气息,便用了照明法术,摇了摇手指亮起一小团白光。

    想到方才在夜空中,他们并未发现鱼连舟他们所说的那个所谓“红色阵法”。

    既是如此,那这座岛的诡异又是从何而来?

    她又忽然想起在曲阴村的黑色沙漠中,凌降宵的分身死之前对薛惕投去的那一眼。

    那时恰好滴漏翻转,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了。

    按理薛惕的记忆会消失,所以他本应该摇响金钟铃才是。

    可他们当时认为既然凌降宵分身已死,这法术理当不攻自破了,况且村民们也都恢复了正常。

    这段时间,薛惕也没有不对劲之处。

    ——滴漏翻转,也可能是在分身死之前。当时战局紧张,她没有太过在意,如今更是不记得究竟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若是那分身死之前还摆了薛惕一道,当时并未发作,或许等的就是此时此刻。

    ——他们上岛的这一刻。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薛惕的记忆消失到何时了?

    妙衍正思索着,身后猛地袭来一道剑气!

    她不假思索地回身格挡,浓雾遮掩了来人的身影,堪堪可见的是不过两寸的剑锋刺破了雾气,正以极快的速度袭向自己身上的各处要害,招招致命。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剑招。

    妙衍心中一凛,右手以同样的招式回击过去,左手打出一道强劲的掌风,顷刻间面前的浓雾被挥退不过方寸。

    正是在这方寸的清明中,伴着指尖微弱的光团,她望见了一双亮得骇人的眼。

    ——一双丹凤眼,眼神森寒阴鸷,满映着妙衍,似盯着猎物的猛兽,不死不休。

    对方的气息又消失了。

    妙衍灭去指尖光团,口中喃喃念诀跃身而起,双手持剑大开大合打出七道剑风,霎时间狂风呼啸草木伏倒,笼罩整座岛的浓雾竟硬生生被震散足足数丈,粒粒水汽如怯阵一般向后逃去,竟在空中留下道道横向的水痕,如雨云颠倒。

    浓雾之外,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逐渐在月色下显现。

    五官是妙衍再熟悉不过的薛惕,张口却是:“你竟没死。片刻不见,你怎升了无名境?”

    确实是“片刻不见”。

    薛惕与妙衍走失,连一刻钟都不到。

    但崇琰——妙衍已是许久不见了。

    她仍未发现这座岛上本该有的那个所谓的“红色阵法”,薛惕却已因先前他们的疏忽而遗忘了记忆,变回了前世的崇琰。

    若那阵法不在岛上,难不成在薛惕身上?

    恐怕这也是凌降宵的分身在临死前回望一眼的原因!

    妙衍呼吸间已来到崇琰面前,出剑直向他的腰间。崇琰此时是薛惕的身体,修为低且筋骨也比不得前世,再加上如今二人境界之差更大,虽欲回击却连避也避不过,竟然教妙衍挑开了腰带和衣襟系带,外袍滑落下来,只着一件中衣。

    白色的中衣下,隐隐有红光闪烁。

    “虽不知我是遭了什么事变得如此羸弱,不过妙衍,你可别太侮辱人了!”崇琰怒不可遏,举剑还击,又被妙衍一剑挡住。

    妙衍没时间同他解释,眼下这紧要关头,要么她破除薛惕身上的阵法,要么让崇琰主动使用金钟铃。

    她反手又是一剑,竖向的剑锋擦着崇琰的颈侧而过,对着后领一戳,余力震断了后片中缝的缝线,中衣便从中间断开,自两肩滑落下去。

    左侧胸膛之上,正是一道红色阵法。

    ——果然如此。

    只有破了这最后一道阵法,璇玉岛才会现形,他们才能找到凌降宵。

    而此时距离日出,只有两个多时辰了。

    焉知凌降宵意欲射落金乌,不是在此时?

    他们不能赌。

    她望着薛惕——不,是崇琰。

    连日的奔波与紧张让她在这位故人面前有些恍惚。

    在小立村,她以为见到了他。

    前几日失忆时,她将薛惕错认成了他。

    ——这想法着实奇怪。

    薛惕不就是崇琰么?

    可崇琰难道也等于薛惕?

    崇琰望见了自己胸口的这一阵法,怪道:“这是何时有的——难不成是你设下的?”

    “我道你是什么正人君子,说好了只比剑,竟趁我不备设下这等阴招!”

    妙衍却不说话,只微微出神地望着崇琰。

    从前她总不自觉地在薛惕身上找崇琰的影子,可眼下对方将今世的记忆悉数忘记,她竟又在崇琰身上怀念起薛惕来。

    阵法在他的胸口,她总不能一剑刺穿。难道真要崇琰自己摇响金钟铃?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能杀崇琰,却不能杀薛惕。

    ——尽管他们本就是一人。

    崇琰已胡乱穿好了衣服,见妙衍始终不说话,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剑。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不知道自己怎就突然变得这么弱,胸口还多了个奇怪的阵法,但若能杀了妙衍,哪怕下一刻死去,他也不亏。

    眼前这呆若木鸡的臭婆娘,看着直教人心烦。

    尤其是那双眼,竟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有神。

    望着他的时候,却好似又不是在看他。

    更让人怒火中烧。

    一个点地,他已抬剑来到妙衍面前,两人之间实在太近,近到崇琰在妙衍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一个完全换了长相的自己。

    崇琰忽然又撤了回去。

    他为何会换了模样?他还是崇琰吗?难怪妙衍看着他的神情如此怪异,莫非是没有认出他来?

    妙衍看见薛惕的脸在自己眼前陡然放大又远去变小,终于回过了神。

    若这一世崇琰还是那个崇琰,她还会选择这份命运吗?

    与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为伍,不得不一道燃灯照亮世间?

    ——不,不仅她不会,他也不会。他们仍会斗得天崩地裂,斗得不死不休。

    若对方还是原来的崇琰,就算不与凌降宵为伍,以他那天生凉薄的性子,恐怕也只会作壁上观,更别提救人救世了。

    但幸好,这一世的崇琰,总算成长为了薛惕。

    若是薛惕,定会愿意。就算不是为了天下人,哪怕只为了她妙衍一人,他也愿意。

    妙衍有这样的自信,也对薛惕有这样的信心。

    ——原来他们早就心意相通。

    前世的仇敌变作今世的知己,他们互相之间再熟悉不过,无需言语只要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默契的关系?

    薛惕当然曾是崇琰,崇琰却绝不会是薛惕。

    他们的孤高自傲一脉相承,但薛惕已将前世的凉薄洗去,生出一身爽拔的气度,锻出了傲骨。

    若说前世妙衍死前的留恋是为灯盏的命运所挟,那么今生她与薛惕同路而行,便是不约而同的情不自禁。

    妙衍的五官舒展开来,心中再次清明。

    先前被驱散的浓雾正在缓缓恢复,一寸寸向二人缓缓侵袭而来。

    她朗声道:“崇琰,你腰间的乾坤袋里应当有一只金钟铃,将其取出摇响。”

    “我已变了模样,你知道是我?”崇琰并没有按照妙衍所说的去做,心中仍有疑惑。

    “我无暇同你解释,你只管照做。”妙衍提剑走上前,“若是不愿,休怪我动粗。”

    崇琰冷笑道:“我若是死都不做呢?什么破铃铛,此前从不曾听说过,怎会在我身上?”

    妙衍一步步走过去,不紧不慢道:“你若照做,我便将你心中之惑一一解答。”

    崇琰顿了顿,却也提着剑迎向妙衍走去,“倒不如我亲自去寻答案,不屑你告诉我!”

    妙衍心中默叹,眸光一凛,飞身至崇琰正上方,身形倒竖而下,剑锋直向崇琰喉间刺去。崇琰抬手格挡,腕间一弯将妙衍的剑锋带转而下,左手沿其小臂向上擒住她的肩,右手翻转反手持剑拉向妙衍白皙的颈侧。

    妙衍腰间发力一沉,双腿一弯分别穿过崇琰的左右腰侧,立起脚尖勾住其两侧肩胛,崇琰顿感两股酸痛自肩传至双手,只得卸了力。正要收回手再战,妙衍却将他的剑一下子挑飞,左手反握住他的右手手腕死死缚于身后,腰胯送力将他欺于身下砸在地面,右膝跪压在他的左肩之上,右手上的剑“叮”的一声直插入他脸侧的土地之中,堪堪削落几缕碎发。

    这姿势实在屈辱。

    却也暧昧。

    他们二人几乎从未如此贴近过。

    对方微暖的体温从腹部传来,崇琰心乱如麻,正欲反抗,妙衍已抓住他的左手探入他腰间的乾坤袋中,便要去取出那金钟铃。这毕竟是薛惕的身体,妙衍不欲伤他分毫,手上控制的力道便没那么重。

    崇琰也察觉到了,愤而暴起,一下子挣脱了妙衍的控制,反手拔出一旁妙衍的佩剑劈了过去。

    妙衍仰面避过,心中有无数个法子能控制住眼前的人却无法使用,皱眉道:“你明知不敌我,为何还要再战?”

    崇琰仍是招招刺向妙衍的要害,嘲道:“你明知我是什么人,为何不直接杀了我,竟连伤我也不愿?”

    “天生无情根的妙衍,缘何对这人有了几分情意!?”他越说越怒,剑招越发诡异奇险。可薛惕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动作,指尖掌心已裂开了数道伤口,细细地渗出了血。

    妙衍心道不能再拖延,摸出数道符纸袭过去,崇琰数剑一一刺破,却漏了一张符纸正中其左胸口,他顿时愣住如遭雷劈,下一刻却恢复了过来将符纸撕去。

    符纸果然不敌那阵法。妙衍念动口诀踏出阵法,立时将崇琰定住。她正要夺回自己的剑,近身时崇琰却突然反手上刺,妙衍一个侧身闪躲,脚尖点踏旋起数枚花叶纷乱地飞在崇琰眼前遮挡其视线,绕至他身后伸手欲夺剑,不料崇琰的另一只手却穿了过来擒住了她的手腕。

    冰凉的掌心包拢她微凉的肌肤,他冷声道:“此人叫薛惕?”

    花叶纷扬而落。

    妙衍望着他的双眼,轻轻点头。

    崇衍不屑道:“没听说过,你竟对这样的无名小卒起了恻隐之心,真是榆木脑袋。”

    妙衍眼神一转,衣袖如流水般滑出他的挟制,将自己的剑一并卷了回来。

    崇琰两手空空,已一无所有。

    那双不变的阴鸷的眼中头一次升起了莫名的情绪。

    浓雾已重新蔓延到他身后一丈的距离。

    此时距离日出,只有一个半时辰了。

    妙衍收剑入鞘,动了动手指。

    崇琰发现自己头顶的发带散落下来,在他惊诧之间已将其双手捆于身前,任何他如何动作都挣脱不得。

    妙衍继续摇动手指,崇琰竭力抗拒却并无作用,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探入了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铃铛。

    “慢着!”他忽然高声道。

    妙衍停下动作,直直地看着他。

    雾气已附上了他的小腿。

    崇琰低头看了看腕间的发带,又抬头望了望妙衍头上的发带。

    一模一样。

    他顿时了然。

    似乎连所有的情绪也失去了,他低声道:“你松开,我可不要捆着这玩意。”

    妙衍秀眉微蹙:“你愿意了?”

    崇琰轻笑一声,“我不敌你,是我输了。”

    浓雾如帐幔一般笼上了他的肩头,不消片刻,就会将他整个人吞入虚无。

    妙衍盯着他,却并未松开发带。

    “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言出必行,至少这点你大可相信我。”

    妙衍思忖片刻,终于解开发带,重新束回薛惕的发间。

    崇琰动了动腕子,将金钟铃提到眼前细细端详起来。

    无甚奇特。

    ——他的目光却被其后方不远处的那双出奇有神的眼睛吸引了过去。

    皓月再如何清亮,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他从来只觉得那张脸寡淡。此下看来,却十足摄人心魂。

    “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何模样。”

    他没好气地低声骂了一句,又看了一眼妙衍,而后在她的注视下,轻轻摇响。

    他感到左胸前一阵深入骨髓的炙热,又感到周身阵阵刺骨的冰寒,意识迅速模糊。

    妙衍耳畔铃声犹在,对面的人已被浓雾完全包裹,再次不见踪影。

    她等了片刻,正要去找,整座岛的雾气眨眼间已悉数消失。

    澄澈的夜空一如他们来时的样子,漆黑的天幕中唯余一轮月亮,虚弱地散着幽光。

    薛惕的身形陡然出现在妙衍面前。

    “……还是大意了,竟被他钻了空子。”薛惕苦笑,眨了眨眼。

    妙衍轻轻摇头。

    她看着那不曾变过的五官和与方才云泥之别的气质,不自觉放轻了呼吸的力度。

    ——就是他了。

    此时遥远东方的海面下已隐隐擦青。

    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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