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馆的小倌,也是可以出现在这种宴会上的么?璃音委实有些讶然。

    不过照雪倒是照例眉目疏淡,给同案那位华服男子斟酒时也十分规静,不见风尘。

    半回过神的楚作戎顺着璃音好奇的视线转头一望,见到照雪,才算是彻底回了神,慢慢扭回首来,却已是耷眉苦脸,压了声向慕璟明道:“太子不知何故也来了。”

    高门子弟间的闲饮聚乐,图的便是个门第趣味相当,虽也是个不言而喻的社交场,但同辈之间,到底不必那么拘谨,言谈畅饮间也都松快,于是彼此心照不宣,决不会邀长辈或是越位的贵人到场。

    今遭太子一来,席间的氛围顿时就不一样了。

    看似也都在饮酒闲谈,但都跟脚下搭了个戏台似的,也未必是演,但必然端着,一个个正襟危坐着故作松快,嘴里往外蹦的都是台词,字字刻意,偏又不能落了刻意,璃音不过这么远远瞥了一眼,就已经在替他们觉着累了。

    “照雪旁边那个是太子?”璃音将楚作戎的话和眼前这番景象结合起来,略一琢磨,已自领悟,“他是太子的人?”

    啊,原来如此。

    她总算知道自己偷去南风馆的事是如何暴露的了。

    想来便是这位照雪回去打了小报告。

    慕璟明倒不意外太子和照雪的不请自来,只斜眼凉凉瞥一眼目光黏在照雪身上的少女,一开口,语气也有些凉凉的:“阿璃倒是把他记得清楚。”

    一听这口气不对,璃音急忙忙收回视线,扭头一看,果然瞧见慕璟明神色凉淡,明知她在看他,都不转头对她笑了。

    不得了!

    她可没忘记那日在南风馆被成功“捉奸”的时候,慕璟明那牙暗地里咬得有多紧,脸沉得有多黑。

    下意识将男人牵着自己的手反握住,攥紧了,一口气连着顺毛表忠心:“我只是没想到他那样的身份,竟会出现在这,这才多看了两眼,就是席间闯进来一只猪坐在那,我也是这么看,现在开始我一眼也不看他了,真的!”

    对这男人,顺毛须得坚决,得趁早,否则逼急了,可是会淌着晶莹倔强的泪来灼她的心的,可怕得很!

    可不料这力度还不够,只见慕璟明唇角没什么温度地一勾,又道:“总能在人群中一眼就将他瞧中,看来他很合阿璃的眼缘。”

    天大的冤枉!

    什么眼缘,她又怎么就瞧中了!

    璃音在心里叫屈,她是爱看美人没错,但那不过是不想为难自己的眼睛,除了他,她又何曾真被谁的美貌蛊得心旌摇荡过。

    便说前世瑶池宴上那么多琼姿玉树的仙人,她偏就只盯着他一个人看,盯他的一举一动,盯得津津有味,从头盯到尾,竟没半刻觉得无聊。

    只怪那时的她从未对旁人心动过,不晓得真正的心动是个什么模样。

    撑着腮帮子偷看了人家半日,自己最爱的桂花小麻糕也给了他,后来每遇着天宫中有人在讨论这位神君,她总要停下来听上一听,听别人说他的坏话,心里隐隐就不大高兴,忍不住就要为他辩上个一句两句。

    但这些又意味着什么呢?

    不晓得真正的心动是个什么模样的少女,那样隐晦的悸动的萌芽,自然更是一点儿也察觉不到的。

    可现在的她知道了,尽管后知后觉,但到底是知道了,开了窍后,她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也能早些来喜欢她就好了,如果瑶池宴后的那一晚,来向她告白的是他就好了。

    “我在他身上花费了那许多银子,他转头就把我给卖了,我没去揍他一顿,那都是我宽宏大量。况且当时点他的是归岚,和我的眼睛可半点干系也没有。不过要说缘分嘛,大概还是有一些的……”

    如愿勾得慕璟明淡淡警觉的目光射来,璃音笑得真心:“若不是刚好选了他,你又怎么会追来,搞不好我现在都还只敢躲在哪里,偷偷地看你呢。”

    如此想来,她能有如今的快活,照雪实是个大大的功臣,那笔巨款,也算花得值了!

    慕璟明眸中神采动了动,刚要开口,楚作戎先忍不住了,推着两人的背就走起来:“行了行了,知道你俩感情好了,走走走,赶紧入席去!”

    被楚作戎按着落了座,人也差不多到齐了,很快便有人带头行起了酒令。

    璃音端起面前的酒盏尝了尝,这一杯是新酿的梅子酒,入口清爽,好喝极了,正咂着嘴巴回味呢,一抬头,竟发现上席的太子正玩着酒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那眼神中充斥着一种阴冷玩味的打量,盯得璃音极不舒服。

    再看太子身边的照雪,始终低眉敛目地伺候着,那才叫真正的目不斜视,除了太子和身前的食案,他眼神就没往别处瞟过。

    看着照雪,突然璃音脑中一凛:太子该不会是以为她真把照雪如何了,记恨上她了吧!

    正沉浸在狗血的猜想之中,耳边蓦地有酒落杯盏的清声和慕璟明略带调笑的嗓音同时响起:“方才是谁说的一眼也不看了?”

    “不必觉得和他有缘。”慕璟明神色淡淡地向少女盏中添着酒,“没有他,我也会来的。”

    不过早一点晚一点,他终归是会找到她,向她追去的。

    璃音被他说得心神一荡,转回脸来,无意间却又瞥见许多明着暗着扫向她的视线,一个个都闪烁着无比好奇的光,来来回回往她身上打量。

    那种好奇,绝不是见着美人惊艳的好奇,而是有些像她适才所说,像看猪闯进了席间的那种看热闹的好奇劲儿。

    璃音本还想和慕璟明申辩,说是因为太子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才顺路观察了照雪几眼,却没想到大家看她的眼神全都怪怪的。

    虽不至怯场,到底有些坐立难安起来,能徒手捏死阴鬼的怪力少女,却不大善于应对觥筹交错中被人暗自围观的诡异目光,她轻扯过慕璟明一只袖子,低声问:“小七,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么,怎么大家都那样看着我?”

    慕璟明接住少女望来的视线,那双清透眸子里藏得很好的无助和不安一下便撞入他眼底,他将斟满的酒盏推去她面前,然后在食案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没事,别怕。”

    他的声线轻柔,轻柔过蝴蝶的一次扇翅,脸向席间众人抬起时,原本浅淡的神色间,却已覆满冰刃寒铁般的冷厉。

    他直直迎向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将沉冷警告的视线在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

    那眼里不含杀气,没有森然,而只有一种目空一切的,淡淡的冷蔑,压迫感无声席卷,莫名让人想到神祇在末世里俯瞰蝼蚁,而他高高在上,不去杀谁,却也不介意杀谁。

    每一个对上他眼神的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在座的谁不知武宁侯府出了个行事狂荡的小侯爷,有时也未必是得罪不起,但不知怎的,一触着那眼神,一个个就怂得格外坦荡,分外自然。

    路上遇着狗吠,甭管大狗小狗,乖狗疯狗,总有人敢上去对战一番,但若遇上的是睁着一双森绿的眸子,静静地在一旁用瞳孔锁着你的狼呢?那么绕道便无可厚非了吧!

    且太子还在呢,今日可不宜生出事端。

    于是众人都默不作声地调转开了视线,直到……

    直到那寂寒的眸光毫不避讳地落去了太子身上。

    寂灭与阴冷相撞,慕璟明依然没收敛分毫。

    暗流涌动间,已经能听见有人禁不住倒抽冷气的嘶声。

    武宁侯府里的这位慕小侯爷在外走动不多,名声却不小。

    前几年在边关挣下赫赫军功,少年将军,门第又好,正逢着娶亲的年纪,那段时间的慕璟明,曾一度成了王都一众贵女眼中最炙手可热的择婿人选。

    各家女郎的画像往侯府里送去了一幅又一幅,而他呢,随着最后大战的捷报送去陛下案前的,竟还有他的一封奏请,一切封赏不要,只请求陛下为他与府中的一个小厨娘赐婚。

    武将放弃与世族大家联姻,陛下自然乐得如此。

    一时引得整个王都哗然。

    议论纷纷间,说什么的都有,有笑他终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昏了头的;也有人反过来讥讽那些笑他的人,说他这其实是明哲保身的大智慧的。

    但同时也都不免纷纷好奇起来,那能让慕玿小侯爷如此爱昏了头的,究竟是个何方神圣。

    听说那位美人曾一路追随小侯爷去到边关,身份虽不入流,但这般生死相随,情深意笃,在这吃人的乱世里面,该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却不想大婚当日,满堂宾客的众目睽睽之下,一身喜服的慕小侯爷竟端出了个玉石雕出来的三寸小人,道了声夫人有事在身,故而缺席交拜之礼,便旁若无人地和那块玉拜起堂来了。

    整个王都再次哗然。

    但这次众人的说辞就统一多了:武宁侯府的小侯爷,看着一表人才的,原来脑子中了邪。

    和个三寸死物拜堂,什么生死相随的美人,别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吧。

    于是佳话渐渐成了笑话,直到这次簪春宴,慕小侯爷竟破天荒地表示要携女眷出席。

    而据宴主人所说,那女眷正是当日在喜堂里缺席的侯府少夫人。

    这谁能忍得住不好奇!

    是以好奇的目光一道道直往小侯爷旁边那姑娘身上飘,又被慕璟明那沉透的眼神一一压得缩了回去。

    唯有太子。

    原本只带了几分阴冷的目光彻底冷了下去。

    众人状若无事地推杯换盏,实则早已大气不敢出,心下不由得佩服:这位小侯爷,是真不怕死啊!

    璃音只是被适才那些冒犯的打量瞧得不大自在,但真要说她害怕,就未免太给这帮凡人长脸了。

    魔尊她都不怕,能怕这个?

    不过向热恋中的爱人小声求了个抚慰,想要的无非是拉一拉小手,压一压心底泛上来的恶心而已,只没想到转眼之间竟就风起云涌了起来。

    她素闻摇光是个天地无畏的,面子这种东西,千万年来都是平等地不给任何一个人,但没料到他身在凡世,竟也能无所顾忌地对着太子甩脸。

    太子阴沉的眼,蓦地叫璃音想起曾为慕璟明卜过的一卦:慕璟明这一世,最后死得不算好。

    猛然间一阵心悸,她自己得罪谁都不要紧,可不好连累了慕璟明。

    “别管他们啦。”璃音平复下心绪,反过来捏了捏男人修白的指节,“我没害怕,只是刚刚有点不舒服,现在已经好啦。”

    慕璟明平淡地收回视线,在少女眼中确认过她的状态,便含了笑意低低“嗯”了声,怎么看都乖得不行。

    一方撤离,无声的修罗场便此终结。

    作为宴主人的楚作戎早吓得魂都飞了一半,汗毛倒着竖了一身,也只得勉力镇定,端盏起身,陪笑打起圆场:“今日趁着春光请诸位过来,原不过是闲情小聚,松一松平日里的拘束,幸遇太子殿下赏光,倒不若殿下就添个彩头,也叫我们这些小臣小宴上一上台面。”

    说着赶忙向身后随侍的徐远递个眼色,徐远会意,立马下去领了一群人,便在溪边立起了箭靶。

    酆朝有春日射礼的习俗,立春这日,不投壶,只射箭。

    而这开春祭春的第一箭,一般是由宴主人射出,然后设下彩头,众人便行起一套武令,箭术稍菜的,便要被按着狠狠灌上一顿,供众人取笑了。

    楚作戎抢着起宴,也是自知弓术稀烂,与其落人笑柄,不若抢了这无关输赢的第一箭,他又出了彩头,便就没人为难他。

    但今日情势特殊,太子在场,这头一箭,自然是要谦让给太子殿下的。

    而殿下转着手中杯盏,毕竟久在宫中浸淫,变脸之术实在冠绝全场,眸底冷色说散就散,这时放下酒杯一笑,真如春风扑面,温煦极了:“今日也是偶然遇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过来。”

    褪下左手拇指上一个玉扳指,含笑朗声:“这扳指跟了我十年,不若就以此物给诸位添个彩头。只这开春的第一箭……”

    目光比箭还快地射向了慕璟明,语调却亲昵:“本宫骑射皆由太傅一手调教,太傅弓马精熟,时常叫本宫暗自欣叹,自愧不如,璟明既替着太傅的职,这一箭何不就让璟明来射?”

    说着便挥手示意照雪下去为慕璟明挑选弓箭。

    自称从“我”变作了“本宫”,再亲昵的口吻,也掩不住话里翻滚起来的暗涌。

    众人都不自觉屏了呼吸,没一个敢在这会出声。

    慕璟明抬起头来,平静望了太子一眼,没多说什么,便平静地应下了。

    谁都瞧得出,太子的温煦是伪装的温煦,慕璟明的平静却是真正的平静。

    先前眸光里的警告与寂灭没了,却也没一点胆敢警告太子后该有的慌乱。

    高贵的太子殿下捏在玉扳指上的指骨不动声色地一紧。

    而璃音看着照雪不知从哪里取来的一张纹饰精美的雕弓,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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