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中燃着幽幽的檀香,一缕白烟摇曳而上,恬静悠远。小娥轻轻扫去被风吹落在香炉外的烟灰,忍不住的抬头看向独坐窗前的女人。

    她如墨的长发披散着,腰间盈盈一握,脸色极为苍白,唇色乌紫————这当然是她自己的原因——她在醒过来的一个月内,对送来的米水看也不看。

    修士到了筑基期之后就可辟谷,小娥这是知道的,但是时人以强健有力为美,这女人却急速的消瘦下去。

    她不再美丽了,送她来的那位公子还喜欢她吗?

    小娥回头看了看躲在纱幔后的其他婢女,有些犹豫的捧起旁边的衣物,心中懊恼。她在玩乐时输给了几个小姐妹,于是只好领了这送衣服的活计。

    若非必要,她半点也不想和这古怪的女人交流。她的理由是十分充分的。

    在醒来的头几天,女人在房间内大吼大叫,状若癫狂,后来便自言自语,视旁人如无物,从来不理睬她们。

    唯一与她们说的一句话,是要养一群灵鸽在院内,回禀了管家杨陵后,得到的答复是只要她不出去,任何要求都随着她。那灵鸽极难喂养,成天的乱飞乱咬——不过还好这院子里有禁制,它们也都飞不远。

    平日里,她便坐在窗前,偶尔摆弄着她的铜钱和龟甲。真是晦气,当下玄门以器修、丹修、符修和体修四道为主流修炼道路,世家高门也多出于此,她们杨家便是丹修之首,她作为一个婢女也是荣耀至极。

    卦术是什么不入流的玩意,只有急功近利的妖邪之辈才会学习。

    小姐妹们示意她赶紧上前,她压下不满道:“夫人,管家说了,今晚公子要来别院,让您换上这身衣服。稍晚些,奴婢们为您准备了洛湘河水沐浴。”

    本以为女人会与之前一样充耳不闻,没想到却转过头来,定定的望着她。那如寒星一样的目光令她片刻怔愣——即使女人形容枯槁,也难掩冷艳之色。不是她们蜀地女儿的柔婉多情,而是夹着北地特有的凌冽。

    “放下,出去吧。”女人的声音十分嘶哑难听。

    “是。”她回过神来,有些羞赧,逃也似的离开了内室。

    “小娥小娥,管家真的说,要用洛湘河水沐浴吗?”

    “她是褚公子的什么人?是他的夫人吗?那怎么会被禁足在这里?”

    洛湘河是蜀地的神水,在传说中,河水底下住着河伯的妻子蛇姑,是位仁慈的母神。习俗中,若是哪家想要孩子而不得,便取十年以上的陈竹札成筏子,顺水漂流,若是这竹筏能回到入水的地方,便是蛇姑答应送来孩子。

    久而久之,这洛湘河水也就与生育勾连起来,想要求子的夫人们为了沾染神仙的气息,便焚檀香,沐河水。

    几个年幼的婢女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内室中的随雁飞侧耳倾听。

    一个多月前,她带领宗门十六位年轻弟子前往天渊鬼道,查看封印松动的异状,并用随氏的封灵剑法和灵血再次加固封印。封灵剑阵需要十八位金丹修士才能完成,寻遍整个宗门也还差这最后一人,于是,她保荐了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褚云回。

    却没想到,在封印的最终关头,他以惊雷诀破开剑阵,导致百鬼逃出,而她被灵力反噬,神识受损,被掳至此处。

    这么多天,褚云回从来不让这些婢女们透露所在之处的半点信息。就连灵鸽也被困在院落的方寸之地,她的灵识附着在灵鸽上,反复的被禁制弹回来。

    蜀地洛湘河——她凝神静思,有些后悔自己还是宗门弟子时,没有好好听关于十四州的地理知识。

    不过还好,她记得嫂子的母家杨氏就是蜀地中心扶风城的仙门,这么说,她离龙游城的天渊鬼道岂不是有千里之远。

    她面色沉沉,抛掷出手中的三枚铜钱。呼啸的风从窗户倒灌入内室,叫嚣着将铜钱翻了好几个儿。

    上卦为坤,下卦为兑——六十四卦中的山风蛊。

    这是她这么多天第一次摇出这一卦。世人皆知这卦预示内在腐朽而生虫化毒,却不知也代表着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一喜,今晚,转机将至,她当尽力一搏。

    随雁飞心中微定,目光转向刚刚呈上的衣物,薄如蝉翼、缀满银铃,想必穿上后必有动人身姿——这是要将她当作舞姬取乐?还是,当作鼎炉助兴?

    她自从六岁后回到随家,从来还没受过如此折辱。玄门剑道第一宗门的嫡亲血脉,十六岁便至金丹的随二小姐,确实有傲视众人的资本。

    怒从心起,她抓过衣物就要丢掷出去,却又在半空停滞。

    快了,再忍最后一刻。

    等她回到随家,自然要让他付出代价。

    在小娥等人好奇和惊惶的目光中,她第一次主动走出内室,踏入耳房的浴桶中。

    ***

    “公子。”门外传来问安声。

    “辛苦你们。”一个温润的男声回道,紧接着是佩剑被放置在桌上的声音,内室的门被推开。

    “阿雁,你好点了吗?”褚云回绕过屏风,望见随雁飞端坐在小椅上,面色凝重。她穿了一件从没穿过的蜀地服饰,上衣堪堪盖过起伏的胸口,下身是一条藏蓝色的轻薄短裙。

    他憋着笑。

    因为时间匆忙,找来照顾随雁飞的管家和婢女都是蜀地修士。他们北地并不这样穿,他也有点欣赏不来。别看随二小姐表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恐怕已经将他千刀万剐无数遍了。

    “褚云回,你将我关在这里,是打算金屋藏娇吗?”随雁飞冷笑,他们二人早已撕破脸皮,何必惺惺作态。

    随着她愤而起身,那胸衣便又下移方寸。便是这方寸之间——他目光又深了几分,向下延伸,雪白的肌肤微微颤动。

    他回身坐在凳子上,强迫自己不去看,笑道:“随二小姐身份高贵,天之骄女也。此骄非彼娇。”

    这人脸皮真厚!

    被不软不硬的怼了回来,随雁飞更恼三分:“你们褚家究竟想要什么?要我随氏的灵血?还是剑道魁首之位?堂堂正正来取便是,何必背后出阴招!”

    她思来想去,褚云回突然背叛,只能是因为替褚家向随家争权。相伴十余载,她将他视为最好的对手与朋友,此刻,她才恍然回首,大抵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野心。

    她忍不住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褚云回的场景,那时候褚父还是随氏的一个门客,看她年幼,醉心继承父亲的占卜之术,便玩笑般让她算上一卦——他的双生儿子哪一个更有剑道天赋,能继承家业。随雁飞望向面前的两个少年,褚云回嬉皮笑脸的冲她问好“随家妹妹”,而褚昭玉冷冷的抱着剑一言不发。

    前者刚凭借一招自创的惊雷诀力压玄门年轻弟子,重伤她表哥随月临。

    她有意捉弄,便压下卦象,指着后者说:“褚氏二子,天赋绝尘,当继承家业。”

    她是不是错了。随雁飞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她那时说让褚云回承袭剑法,他便不会孤身一人来随氏求学,不会与她相识相伴十余载,不会求亲,更不会一同去天渊鬼道。玄门向来轻贱卦术,褚父也未必将一个孩子的话放在心上,她压下心中思绪。

    “随氏就光明磊落?”褚云回欺身上前,将她的肩膀压在桌沿。

    他望着她颤动的睫毛和强装镇定的表情,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就高风亮节了?”

    青梅竹马便是这点不好,对方所有的痛处都一清二楚。随二小姐平日里装得一副温婉娴淑,其实满肚子坏水——不然也不会偷偷修习卦术——但是最不喜欢人家点破。看到她吃痛的表情,有些懊恼,手下力道便放轻三分——他知道她背后有一道陈年旧伤。

    随雁飞望向他背后的窗户,忽地有一阵微风,将窗边的烛台吹的明灭摇曳。

    她神思一闪,嘴上应付道:“早知道,随氏当年不该让你来学宫,该换褚昭玉才是。”

    褚云回听到这个名字,忽地面色一沉,联想到那道刀伤的来源,手腕上移,女子细腻的肌肤几乎要灼痛他:“事成之后,他自该来拜见你这位家主夫人。”

    黑影闪过,帷幔微动。

    随雁飞敏锐的捕捉到“事成”的字眼,心中更添一丝焦急,她必须得赶紧离开这个牢笼。

    转机,何时才来?没有再等待的时间了,她心一横,一只手捏紧了铜钱,另一只手抚上了褚云回的手臂。

    铜钱注满灵力,也可作杀人的工具,便挟持褚云回当作人质——其实她也知道,胜算是很小的,她全盛时期也只与他堪堪平手,更别提封印失败修为倒退之后了。

    她手起,望向褚云回的眼睛,淡淡的琉璃色,笑意一如幼年。

    ***

    一阵叫喊声穿过禁制传进他们的耳朵。内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珠帘叮铃碰撞。

    小娥的声音传来:“公子,杨...”她避讳的看了一眼随雁飞:“外面..出事了。”

    她望向屏风之后,两道人影交叠,仿佛亲密至极。室内蜜香沉沉,压下了淡淡的血腥味。

    褚云回捂着脖子上的血痕,沉思片刻,望着随雁飞,不怒反笑:“等我回来。”

    借住杨家别院,主人家出了事,他于情于理,都要去关心一二。

    随雁飞暗暗松了一口气,待他走远了,忙从椅子上跃起来,打开正对窗台的衣橱。刚刚她就留意到,吹动烛台的风并非来自外面,而是内室。

    果然,一个瘦弱的少女蜷缩在衣橱角落。

    “你是何人?”随雁飞望向她的脸,清淡秀丽,只是双目无神,难以聚焦:“你眼睛看不见?”

    她想起来一人,杨三小姐自幼有眼疾,极少见人。她过去来杨家做客时,偶然有一面之缘。

    杨三听闻她话语间并无恶意,便摸索着从衣橱中爬出来:“性命堪忧,能否借您贵地暂时一躲。”

    她衣着染血,语调颤抖,似是遭遇了极恐惧的事情。

    随雁飞扶她一把,望向衣橱内部:“有地道?从哪里过来的?”

    她心思一动,但是转念又想,她若是不见,褚云回必能很快发现,更何况,她身上也有禁制,即使出去了也不能使用灵力。

    还能怎么办?她有些失望。

    忽然,一个想法涌上心头,她急切道:“你的生辰几何?”

    杨三不明所以,还是答道:“壬午年,四月十一。”

    对了!上天助她,她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日。

    卦门有一项秘术,名为换魂,只能在同日所生中人进行,只是条件苛刻,她也只是从书上见过。

    “我可以帮你,你可愿以我的身份生活在此,倒是暂无性命之忧。”随雁飞补充道:“用换魂之术。”

    “我...”杨三思索片刻,犹豫道:“我愿意。有地可去,有人可依,没什么不好。”

    “看似贵地却是牢笼,看似良人却是豺狼。”随雁飞想,要和她说清利弊:“被发现了也许还有生命危险,你也愿意吗?”

    “这...”杨三迟疑不答。

    随雁飞上涌的气血慢慢沉静下来,是啊,她如何能将未知的风险全然加诸给这盲眼姑娘,还是另作它法。

    她又问一句:“你可知荆门随氏近况?”

    杨三的表情凝滞:“随氏,将倾。”她不忍道:“前日随家主被百鬼攻击,不幸陨落了。玄门众家主正在审问随氏弟子封印失败一事。”

    “您是...随二小姐?”杨三恍然大悟。天下会换魂这般奇门卦术,又心系随家之人,唯有在众人眼中身亡月余的随二小姐。

    随雁飞目光沉沉,捏紧手中铜钱,思索着目前的局势。她一人之过,怎么能累及家人。

    杨三忽道:“我愿意换魂,留在这里。”

    她微怔:“为何?”

    “随二小姐,我母亲是贫家渔女,生下我这个盲女后,被视为不详之人,不堪重负自尽身亡。我二姐主张草草安葬,是您极力反对,她才得葬入杨家祖陵。”

    随雁飞只有依稀的印象,这只不过是她旧日里的随口一说罢了。她早就看杨二骄纵跋扈,心中不爽,帮杨三也只是为了打压杨二的气焰。

    就是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值得她记十年之久?

    甚至可能要付出生命来回报,未免太过不值。

    “我...”随雁飞要开口规劝。

    杨三忽地跪倒在地,冲她行了一大礼:“愿为笼中雀,助君天上飞。”

    随雁飞沉默片刻,不再犹豫,答道:“若是我能活着,必回来相救。”

    她将三枚铜钱排开,又在香炉中换上一根新香。

    “香燃之后,换魂开始。你记住,用力的翻右边的那枚铜钱,若是翻动了,便是魂魄归体,若是香燃尽了,还没有翻动...”

    “我明白了,随小姐不必多言。”杨三的脸上满是坚定。

    随着白烟升起,随雁飞缓缓催动灵力,将神识注入左边的铜钱。霎时间,她眼前一片黑暗,只有烛火闪耀着朦胧的微光。

    杨三小姐是个盲女——随雁飞暗道不好,她还不太习惯无法视物的感觉,只能摸索着桌上的铜钱。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手中的铜钱却怎么也翻不动,随雁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公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有些奇异之感,想来杨三之魂已经归体。

    她只好尝试着翻动中间那枚铜钱,没想到,却一翻而动。她手脚逐渐活泛起来,魂魄与杨三的身体渐渐融合。

    没有时间多言,她转身向衣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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