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夜
酉时三刻，吉时。
柴房外忽然响起一阵敲敲打打，随后有人踢门而入，将乞女解绑后便推着她上了轿子。
轿子里只放着一把却扇。
乞女见过别人娶亲，此刻有样学样举起扇子半遮面容，一时有些恍惚。
昨日她还为了那买药的一株钱跪在地上听人讥讽她是个没人要的丑八怪，今日竟就要嫁人了。
轿子摇摇晃晃走了很久，乞女偷偷掀开轿帘一角往外窥去，发现他们仍是在祁府内。
这祁府可真是大啊。
“吉辰已至，良缘始成。佳人入门，鼓乐齐鸣。迎~新妇。”
随着媒人的一句高呼，轿子落了下来。
乞女愣了愣，有些诧异地伸手想去掀轿帘，不过到底是忍住了。
轿子外人很多，她能感觉到。
可——她低头看向自己那一身粗布麻衣，还有脸上那尚未清洗的血污——
“新郎行至轿前，迎新妇下轿。”媒人又喊了一句，随后轿外便响起一阵细碎轻笑。
“哈哈哈瘸子怎么走？”
杂乱的闲言碎语中，乞女迅速捕捉到了关键的一句话。
瘸子？
她微微一怔，下一秒轿帘便被人掀开。她急忙垂眸错开对方的视线，余光却是留意到他身下的木轮椅。
原来如此……乞女恍然。
“公子？祁二公子——”新郎掀开轿帘后却是没了动作，媒人忍不住出声提醒。
乞女低着头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心中难免有几分忐忑，不过好在对方只迟疑了几秒，很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便伸至她眼前。
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乞女飞快扫过他食指和中指上的薄茧，低头覆在他手上。
“君子高洁，玉人贤淑，今结连理，共——”媒人的声音在乞女被牵下轿后戛然而止。
全场也骤然沉寂了一瞬，随后“轰”一声炸开了锅。
“这这这…这是哪里弄错了？”
媒人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可她的话才说完，钟义却是已经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赵媒媪，没有弄错，我们建阳祁氏今日迎娶的——”钟义讥笑着走到乞女身前，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已经一把打掉了她手中的却扇，“就是这城北荒庙的…小乞丐。”
却扇被打掉，乞女的面容完整露在众人面前。
一石瞬激千层浪，喧闹声几乎要掀了整座建阳城。
“赵媒媪，还请继续。”而在那喧闹声中，有一道清冽而温润的声音尤其让人难以忽视。
那道声音来自乞女身边之人，今日众人讥讽的另一位主角。
乞女没忍住偷偷用余光看了他一眼，虽然无法看清他的五官，但她大致能判断出他的神情——
冷静、平淡，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
然后，她忽见他俯身捡起那把却扇递到了她眼前。
乞女急忙敛眸接过那把却扇，遮住面容的同时藏下了眼中的那抹怒意。
交礼进行得十分潦草，本一直在厅堂内的祁老夫人不知怎得忽感不适带着所有祁府主子离席回了屋子，而受邀入府的宾客更是在弄清前因后果后当堂冷嘲热讽起来。
乞女咬着牙，硬生生忍了下来。
交礼结束后，乞女便按照“送入洞房”的流程被不耐烦的婢女推入了一间屋子。
那几个婢女对她那身肮脏的粗布麻衣以及脸上可怖的血污极其嫌弃，把人推进里间后就夸张地干呕着锁上门去吃酒了。
乞女放下却扇，轻轻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打量起了这家喜屋。
屋子很宽敞，布置得却也简单。
临窗是一张雕竹红木床，床帐垂挂下淡青流苏与珠串。月光穿入窗棂洒在香几上，散发出淡淡幽香。
其余的便只剩一桌一柜一妆台，那妆台还十分崭新。
回想着恰才见到的那轮椅上之人，乞女垂眸沿着床榻席地坐了下来。
从入府到现在的所有观察和听闻推测，这位所谓的祁府家主在府内处境怕是并不怎么好。而他现在，成了她的夫君……
此刻，他应当在宴上敬酒吧，也真不知道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
祁府后花园的湖心亭，一轮明月倒映在湖面，倾泻一湖清冷月辉。
一身黑袍的壮硕男子踩着月色走至湖心亭，放下宽大的连袍帽子露出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具脸。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就算不去敬酒待客，也该回屋去见见那新妇，不然到时候又得被他们告到老夫人面前。”
“随他们吧。”祁衾秣拎着酒壶仰头便是一口痛饮，唇齿间顷刻满是酒香。
“老夫人今日实在是太过分，她如此偏袒祁四，也不怕寒了九泉之下你祖父同你双亲的心！你也是，纵是再不想搭理他们，也不该由他们如此羞辱于你。那交礼，横竖你就不该露面……”
面具男子说着却是未见祁衾秣回应他，忍不住又是问了一句，“我说的你可有听进去？”
“今，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邀明月同共饮，贺我花烛之喜。兄，可同饮？”
面容姣好的男子长袖一挥，月光下眉宇间似笑、亦似悲。
面具男子轻轻叹了口气，坐至祁衾秣身侧也拿起一个酒壶仰头往嘴里灌了满满一大口。
“这酒壶喝着不痛快。”一整壶酒一口就被喝完了，他放下后还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祁衾秣笑了笑，摆正身子重新眺望向湖中美景，“改日自当请隐兄豪饮。”
被称作隐的男子喝了酒又觉嘴馋，从怀中掏出一捧甜瓜子也没自讨无趣地去问祁衾秣要不要，一边自顾自剥着，一边却是说又回了乞女身上：
“说来那小乞丐也是个可怜的，今天估计没少遭罪。如今阴差阳错成了你日后同床共枕之人，也算一种缘分。”
祁衾秣听到这静默了几秒，眼前浮现出一双隔着却扇怯懦却明亮的眼眸。
他垂眸晃了晃壶中的美酒，片刻后轻嗤一声。
“兄以为——他们找来的人能信？”
隐略微一怔，动了动唇还未开口又听见祁衾秣说，“同床共枕，恐不知何时，猝然加刃于尔，亦未可知。”
“我疏忽了，我立刻就去查她的底细……”
隐顿时被惊醒了，面具下流露出一丝后怕，可还不等他说完，祁衾秣却是已经推着轮椅离开了湖心亭。
“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良辰美景，自是洞房花烛。”
这人！让他回屋他不回，如今说到那乞丐来路不明，他反倒又要去了。
“嘎吱——”
外间门被推开，随后便传来有人抬着轮椅的吆喝声。正坐在地上抱着床柱昏昏欲睡的乞女顿时一惊，急忙端正坐姿重新举起却扇遮挡住半张脸。
木轮在地上滚过发出“辘辘”之声，这声音似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在乞女心上啃噬。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连接里屋和外屋的那扇门。
珠帘被人拨开，发出一阵清脆响声。
坐在轮椅上那面容清秀的郎君也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一弯弦月眉，一双丹凤眼。面容白皙，身形消瘦，唇色隐隐有些泛白。那通身清冷疏离的气质果真如那两个婢女所说的，真像是个神仙一般的郎君。
“怎坐在地上？”
神仙一般的郎君开了口，声音也是极好听的。
“啊…啊。”乞女像是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站起身举着却扇怯怯道，“我，我身上都是灰土，怕弄脏了褥子。”
“都是些身外物，不碍事。地上凉，以后莫要坐了。”
乞女从未见过说话这般温柔的人，她略微怔了一怔，一时没接上话。
祁衾秣见她没什么要说的，本也不欲同她说什么，便微笑着继续道：“我这情况你也看见了，今夜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自行歇息吧。”
说着竟是转着轮椅打算离开。
“别——”乞女立马就急了，本能地扔了却扇上前就想去抓他的轮椅。只是才近他身前却是正好对上他闻声抬起的双眸，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是因为她脸上的疤？
乞女见惯了这样的眼神，眼神一暗转身便想去捡扇子，却不想下一秒已被他抓住手臂猛地往前一拽。
两人顿时近在咫尺之间。
眼神畏缩，面容枯黄，双唇起皮，两颊皆有旧疤若隐若现，不是她。
不可能是她。
“抱歉，我认错人了。”
祁衾秣松开了手，垂眸又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波澜不惊的模样。
乞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正有些困惑时又听见他问，“你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我——”她回过神动了动唇，面上瞬间浮现万般纠结，“我——有人想利用我让你难堪，他还说要让我算计你！”
***
祁衾秣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身份有些特殊的怯懦女郎非但真是那群人安排的，而且竟还在第一天就背叛了他们。
“我住在城北的一座荒庙里，和公、弟一起讨饭。弟淋了雨，得了热病，睡着后就叫不醒了。我和公就讨了一枚铜钱想去仁寿堂买药，却不想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你们府里的老爷，说要用一两银子买我。公想救弟，就卖了我，答应不去报官。”
乞女低着头，说到这里时声音有些哽咽。
她长得瘦弱，此刻双手抓着破烂的衣角，缩着身子看着就让人不由生出几分心疼。
祁衾秣眉眼柔和了几分，轻声问她：“他卖了你，你可恨他？”
乞女摇了摇头:“我们没有关系的。”
“他们从河里救了我，还收留我带着我一起讨饭，没有他们我不可能活到现在。”
祁衾秣沉默地端详打量着乞女，又听见她继续说：“后来我就被关在了柴房里面，还见到了一个郎君。”
“那郎君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羞辱，说要利用我让你难堪。还让我以后老实听他的话。”
乞女说到这里抓紧了衣角，眸子中依旧弥漫着一层胆怯。
“你可知他是谁？”
“我只听那些人叫他九郎。”
“祁琼玖。”祁衾秣微微眯了眯眼，打量乞女的眼神更加莫测，“你跟我说这些，不怕他知道后杀了你？”
“我怕……可若是他日后让我对你做什么坏事，我也是不敢的。”乞女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们这种人，本就命贱如蝼蚁，别人抬抬手就可以把我们轻易捏碎。”
“可我也想要活下去，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在活下去，我也只是……想要活着而已。”
她瞪大了眼睛，清澈的眸中含满了泪水。
祁衾秣动了动唇，没能说出话，但他的神情却是染了几分动容。
世道艰险，人命如草芥，有多少人终其一生受尽苦难，也只是为了“活着”二字。
“祁琼玖那边你不用担心，你如今为我妇，他奈何不了你……一同，就寝歇息吧。”
沉默良久，祁衾秣终于开了口。
洞房夜独守空房，她日后会面临怎样的处境他自然也知道。恰才是不想惹麻烦，而如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今日就当——举手之劳吧。
“诶，诶……”
乞女偷偷松了口气，一直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虽然卖身契还在祁琼玖手上，但好在，她想象中更加糟糕的局面并未出现。
将话说开，乞女便被几个婢女带着去耳房梳洗了一番。等她穿着滑溜溜的衣裳回到卧房时，却是发现祁衾秣尚未就寝。
“那个——”她那表情始终冷静没有一丝破绽的夫君此时罕见露出了一丝窘态，“我这腿你也看见了……我没办法那个……”
那个……哪个？
乞女愣了愣，随即回过神快步上前说道：“我帮你。”
声音中甚至有几分感激。
她自是感激，本以为自己今晚得是在地上睡了，却不想祁衾秣非但吩咐婢女给她洗了身子换了衣服，还可以让她去那看上去就暖和的床榻上睡。
可这话进入祁衾秣耳中却让他犹如被雷劈了一般震惊不已，连带着说话都有几分结巴，“你…你帮我？”
她怎么帮他？！
“诶，我帮你。”沉浸在劫后余生般喜悦中的乞女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惊诧，热情地上前就要扶着他从轮椅上站起躺到床上。
他行动不便，屋内又没有小厮婢女候着，她自然而然的就将他的为难窘迫归到了“上床塌”这一举动上。
可祁衾秣哪知她的心思，一面配合着她上塌，一面却是在心里想，她到底不是深闺里养出来的女郎，勾栏作坊，下九流的那些事她自然是耳濡目染又或是亲身经历……
可这怪不了她，活着不易，这是世道、是出身的错，自己不该因此就轻看了她，更不该作贱于她。
他就这样强忍着心里的猜测，面上又不敢显出半分异常，生怕她看出后因此受伤。
可他亦不想因那几分同情便委屈自己去行那人伦之事，便兀自琢磨着待会大不了躺下就装睡。若是她主动来脱他的裤子，他是该用手推开，还是侧身假寐……
结果他正想着，忽然就觉察到身边的人替他盖好被子捻好被角后竟是就没了动作。余光微微一瞥，她竟是已闭目睡了过去，双手乖巧地搭在被子上，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意。
祁衾秣从脖子到脸瞬间就唰一下红了个彻底。
他感觉自己的脸上甚至臊得要冒烟了。
苍天呐，他刚刚究竟在想什么啊？
亏他自诩风流名士，自负读书人的清高，可他刚刚究竟是如何在腹诽杜撰一个无辜清白的女；郎啊？那些想法若是流之于世，他怕是自戕个几百次都不够！
祁衾秣臊得脸红脖子热，翻了个身子背对着乞女就闭着眼默背起了君子之道。
他与乞女同盖一床被子，他这一动，连带着乞女就也顺势转了身，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以及他耳后十分明显的一抹绯红。
咦？
乞女眨了眨眼，甚至还偷偷往他那方向挪动了几分试图借月光看得更清楚些。
之前就听老乞丐说大户人家的郎君和女郎不像他们不害臊，结了亲睡在一张床上是会脸红的，原来还真是。
只可惜她自小就和一大群男人挤在破庙里，虽然运气好的时候能抢到挨着墙的好位置，老乞丐和小乞丐能够把她护在里面。但运气不好的时候，却也免不了得和那些臭男人挤一个草垛子。
如今只是和祁衾秣肩并肩躺着而已，她学不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女郎装不了矜持……也不想装。
祁衾秣和那些臭乞丐不一样，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很好闻。还有这被子，又软又暖和，乞女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她看着眼前渐渐褪去红晕似是睡着了的郎君，心思又有些飘。
她今天主动交待了祁琼玖的事情，是觉得这事藏不住，日后落在祁衾秣耳中反会对她生了猜疑。老乞丐说过，饭只能一次讨一处，不能想着这也要那也要，那样最后只会什么都讨不到。
可她又藏了卖身契的事没说，是怕祁衾秣知道后因此直接放弃她，毕竟没有谁会要一个明知带着麻烦并且对自己没用的人。
乞女的手慢慢摸上脖颈上一直挂着的一个木坠子，那坠子虽然被她摩挲了千百次，可她的指腹依旧能清晰摸出坠子上刻着的一个字。
那是个“祁”字。
她不识字，却独认得此字。
月色渐渐暗了，床侧之人的呼吸渐渐平稳起来。乞女也放松了身子，眼皮子慢慢耷拉了起来。
前路坎坷难测，她也只能且走且看。
柴房外忽然响起一阵敲敲打打，随后有人踢门而入，将乞女解绑后便推着她上了轿子。
轿子里只放着一把却扇。
乞女见过别人娶亲，此刻有样学样举起扇子半遮面容，一时有些恍惚。
昨日她还为了那买药的一株钱跪在地上听人讥讽她是个没人要的丑八怪，今日竟就要嫁人了。
轿子摇摇晃晃走了很久，乞女偷偷掀开轿帘一角往外窥去，发现他们仍是在祁府内。
这祁府可真是大啊。
“吉辰已至，良缘始成。佳人入门，鼓乐齐鸣。迎~新妇。”
随着媒人的一句高呼，轿子落了下来。
乞女愣了愣，有些诧异地伸手想去掀轿帘，不过到底是忍住了。
轿子外人很多，她能感觉到。
可——她低头看向自己那一身粗布麻衣，还有脸上那尚未清洗的血污——
“新郎行至轿前，迎新妇下轿。”媒人又喊了一句，随后轿外便响起一阵细碎轻笑。
“哈哈哈瘸子怎么走？”
杂乱的闲言碎语中，乞女迅速捕捉到了关键的一句话。
瘸子？
她微微一怔，下一秒轿帘便被人掀开。她急忙垂眸错开对方的视线，余光却是留意到他身下的木轮椅。
原来如此……乞女恍然。
“公子？祁二公子——”新郎掀开轿帘后却是没了动作，媒人忍不住出声提醒。
乞女低着头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心中难免有几分忐忑，不过好在对方只迟疑了几秒，很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便伸至她眼前。
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乞女飞快扫过他食指和中指上的薄茧，低头覆在他手上。
“君子高洁，玉人贤淑，今结连理，共——”媒人的声音在乞女被牵下轿后戛然而止。
全场也骤然沉寂了一瞬，随后“轰”一声炸开了锅。
“这这这…这是哪里弄错了？”
媒人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可她的话才说完，钟义却是已经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赵媒媪，没有弄错，我们建阳祁氏今日迎娶的——”钟义讥笑着走到乞女身前，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已经一把打掉了她手中的却扇，“就是这城北荒庙的…小乞丐。”
却扇被打掉，乞女的面容完整露在众人面前。
一石瞬激千层浪，喧闹声几乎要掀了整座建阳城。
“赵媒媪，还请继续。”而在那喧闹声中，有一道清冽而温润的声音尤其让人难以忽视。
那道声音来自乞女身边之人，今日众人讥讽的另一位主角。
乞女没忍住偷偷用余光看了他一眼，虽然无法看清他的五官，但她大致能判断出他的神情——
冷静、平淡，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
然后，她忽见他俯身捡起那把却扇递到了她眼前。
乞女急忙敛眸接过那把却扇，遮住面容的同时藏下了眼中的那抹怒意。
交礼进行得十分潦草，本一直在厅堂内的祁老夫人不知怎得忽感不适带着所有祁府主子离席回了屋子，而受邀入府的宾客更是在弄清前因后果后当堂冷嘲热讽起来。
乞女咬着牙，硬生生忍了下来。
交礼结束后，乞女便按照“送入洞房”的流程被不耐烦的婢女推入了一间屋子。
那几个婢女对她那身肮脏的粗布麻衣以及脸上可怖的血污极其嫌弃，把人推进里间后就夸张地干呕着锁上门去吃酒了。
乞女放下却扇，轻轻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打量起了这家喜屋。
屋子很宽敞，布置得却也简单。
临窗是一张雕竹红木床，床帐垂挂下淡青流苏与珠串。月光穿入窗棂洒在香几上，散发出淡淡幽香。
其余的便只剩一桌一柜一妆台，那妆台还十分崭新。
回想着恰才见到的那轮椅上之人，乞女垂眸沿着床榻席地坐了下来。
从入府到现在的所有观察和听闻推测，这位所谓的祁府家主在府内处境怕是并不怎么好。而他现在，成了她的夫君……
此刻，他应当在宴上敬酒吧，也真不知道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
祁府后花园的湖心亭，一轮明月倒映在湖面，倾泻一湖清冷月辉。
一身黑袍的壮硕男子踩着月色走至湖心亭，放下宽大的连袍帽子露出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具脸。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就算不去敬酒待客，也该回屋去见见那新妇，不然到时候又得被他们告到老夫人面前。”
“随他们吧。”祁衾秣拎着酒壶仰头便是一口痛饮，唇齿间顷刻满是酒香。
“老夫人今日实在是太过分，她如此偏袒祁四，也不怕寒了九泉之下你祖父同你双亲的心！你也是，纵是再不想搭理他们，也不该由他们如此羞辱于你。那交礼，横竖你就不该露面……”
面具男子说着却是未见祁衾秣回应他，忍不住又是问了一句，“我说的你可有听进去？”
“今，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邀明月同共饮，贺我花烛之喜。兄，可同饮？”
面容姣好的男子长袖一挥，月光下眉宇间似笑、亦似悲。
面具男子轻轻叹了口气，坐至祁衾秣身侧也拿起一个酒壶仰头往嘴里灌了满满一大口。
“这酒壶喝着不痛快。”一整壶酒一口就被喝完了，他放下后还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祁衾秣笑了笑，摆正身子重新眺望向湖中美景，“改日自当请隐兄豪饮。”
被称作隐的男子喝了酒又觉嘴馋，从怀中掏出一捧甜瓜子也没自讨无趣地去问祁衾秣要不要，一边自顾自剥着，一边却是说又回了乞女身上：
“说来那小乞丐也是个可怜的，今天估计没少遭罪。如今阴差阳错成了你日后同床共枕之人，也算一种缘分。”
祁衾秣听到这静默了几秒，眼前浮现出一双隔着却扇怯懦却明亮的眼眸。
他垂眸晃了晃壶中的美酒，片刻后轻嗤一声。
“兄以为——他们找来的人能信？”
隐略微一怔，动了动唇还未开口又听见祁衾秣说，“同床共枕，恐不知何时，猝然加刃于尔，亦未可知。”
“我疏忽了，我立刻就去查她的底细……”
隐顿时被惊醒了，面具下流露出一丝后怕，可还不等他说完，祁衾秣却是已经推着轮椅离开了湖心亭。
“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良辰美景，自是洞房花烛。”
这人！让他回屋他不回，如今说到那乞丐来路不明，他反倒又要去了。
“嘎吱——”
外间门被推开，随后便传来有人抬着轮椅的吆喝声。正坐在地上抱着床柱昏昏欲睡的乞女顿时一惊，急忙端正坐姿重新举起却扇遮挡住半张脸。
木轮在地上滚过发出“辘辘”之声，这声音似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在乞女心上啃噬。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连接里屋和外屋的那扇门。
珠帘被人拨开，发出一阵清脆响声。
坐在轮椅上那面容清秀的郎君也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一弯弦月眉，一双丹凤眼。面容白皙，身形消瘦，唇色隐隐有些泛白。那通身清冷疏离的气质果真如那两个婢女所说的，真像是个神仙一般的郎君。
“怎坐在地上？”
神仙一般的郎君开了口，声音也是极好听的。
“啊…啊。”乞女像是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站起身举着却扇怯怯道，“我，我身上都是灰土，怕弄脏了褥子。”
“都是些身外物，不碍事。地上凉，以后莫要坐了。”
乞女从未见过说话这般温柔的人，她略微怔了一怔，一时没接上话。
祁衾秣见她没什么要说的，本也不欲同她说什么，便微笑着继续道：“我这情况你也看见了，今夜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自行歇息吧。”
说着竟是转着轮椅打算离开。
“别——”乞女立马就急了，本能地扔了却扇上前就想去抓他的轮椅。只是才近他身前却是正好对上他闻声抬起的双眸，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诧。
是因为她脸上的疤？
乞女见惯了这样的眼神，眼神一暗转身便想去捡扇子，却不想下一秒已被他抓住手臂猛地往前一拽。
两人顿时近在咫尺之间。
眼神畏缩，面容枯黄，双唇起皮，两颊皆有旧疤若隐若现，不是她。
不可能是她。
“抱歉，我认错人了。”
祁衾秣松开了手，垂眸又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波澜不惊的模样。
乞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正有些困惑时又听见他问，“你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我——”她回过神动了动唇，面上瞬间浮现万般纠结，“我——有人想利用我让你难堪，他还说要让我算计你！”
***
祁衾秣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身份有些特殊的怯懦女郎非但真是那群人安排的，而且竟还在第一天就背叛了他们。
“我住在城北的一座荒庙里，和公、弟一起讨饭。弟淋了雨，得了热病，睡着后就叫不醒了。我和公就讨了一枚铜钱想去仁寿堂买药，却不想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你们府里的老爷，说要用一两银子买我。公想救弟，就卖了我，答应不去报官。”
乞女低着头，说到这里时声音有些哽咽。
她长得瘦弱，此刻双手抓着破烂的衣角，缩着身子看着就让人不由生出几分心疼。
祁衾秣眉眼柔和了几分，轻声问她：“他卖了你，你可恨他？”
乞女摇了摇头:“我们没有关系的。”
“他们从河里救了我，还收留我带着我一起讨饭，没有他们我不可能活到现在。”
祁衾秣沉默地端详打量着乞女，又听见她继续说：“后来我就被关在了柴房里面，还见到了一个郎君。”
“那郎君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羞辱，说要利用我让你难堪。还让我以后老实听他的话。”
乞女说到这里抓紧了衣角，眸子中依旧弥漫着一层胆怯。
“你可知他是谁？”
“我只听那些人叫他九郎。”
“祁琼玖。”祁衾秣微微眯了眯眼，打量乞女的眼神更加莫测，“你跟我说这些，不怕他知道后杀了你？”
“我怕……可若是他日后让我对你做什么坏事，我也是不敢的。”乞女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们这种人，本就命贱如蝼蚁，别人抬抬手就可以把我们轻易捏碎。”
“可我也想要活下去，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在活下去，我也只是……想要活着而已。”
她瞪大了眼睛，清澈的眸中含满了泪水。
祁衾秣动了动唇，没能说出话，但他的神情却是染了几分动容。
世道艰险，人命如草芥，有多少人终其一生受尽苦难，也只是为了“活着”二字。
“祁琼玖那边你不用担心，你如今为我妇，他奈何不了你……一同，就寝歇息吧。”
沉默良久，祁衾秣终于开了口。
洞房夜独守空房，她日后会面临怎样的处境他自然也知道。恰才是不想惹麻烦，而如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今日就当——举手之劳吧。
“诶，诶……”
乞女偷偷松了口气，一直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虽然卖身契还在祁琼玖手上，但好在，她想象中更加糟糕的局面并未出现。
将话说开，乞女便被几个婢女带着去耳房梳洗了一番。等她穿着滑溜溜的衣裳回到卧房时，却是发现祁衾秣尚未就寝。
“那个——”她那表情始终冷静没有一丝破绽的夫君此时罕见露出了一丝窘态，“我这腿你也看见了……我没办法那个……”
那个……哪个？
乞女愣了愣，随即回过神快步上前说道：“我帮你。”
声音中甚至有几分感激。
她自是感激，本以为自己今晚得是在地上睡了，却不想祁衾秣非但吩咐婢女给她洗了身子换了衣服，还可以让她去那看上去就暖和的床榻上睡。
可这话进入祁衾秣耳中却让他犹如被雷劈了一般震惊不已，连带着说话都有几分结巴，“你…你帮我？”
她怎么帮他？！
“诶，我帮你。”沉浸在劫后余生般喜悦中的乞女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惊诧，热情地上前就要扶着他从轮椅上站起躺到床上。
他行动不便，屋内又没有小厮婢女候着，她自然而然的就将他的为难窘迫归到了“上床塌”这一举动上。
可祁衾秣哪知她的心思，一面配合着她上塌，一面却是在心里想，她到底不是深闺里养出来的女郎，勾栏作坊，下九流的那些事她自然是耳濡目染又或是亲身经历……
可这怪不了她，活着不易，这是世道、是出身的错，自己不该因此就轻看了她，更不该作贱于她。
他就这样强忍着心里的猜测，面上又不敢显出半分异常，生怕她看出后因此受伤。
可他亦不想因那几分同情便委屈自己去行那人伦之事，便兀自琢磨着待会大不了躺下就装睡。若是她主动来脱他的裤子，他是该用手推开，还是侧身假寐……
结果他正想着，忽然就觉察到身边的人替他盖好被子捻好被角后竟是就没了动作。余光微微一瞥，她竟是已闭目睡了过去，双手乖巧地搭在被子上，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意。
祁衾秣从脖子到脸瞬间就唰一下红了个彻底。
他感觉自己的脸上甚至臊得要冒烟了。
苍天呐，他刚刚究竟在想什么啊？
亏他自诩风流名士，自负读书人的清高，可他刚刚究竟是如何在腹诽杜撰一个无辜清白的女；郎啊？那些想法若是流之于世，他怕是自戕个几百次都不够！
祁衾秣臊得脸红脖子热，翻了个身子背对着乞女就闭着眼默背起了君子之道。
他与乞女同盖一床被子，他这一动，连带着乞女就也顺势转了身，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以及他耳后十分明显的一抹绯红。
咦？
乞女眨了眨眼，甚至还偷偷往他那方向挪动了几分试图借月光看得更清楚些。
之前就听老乞丐说大户人家的郎君和女郎不像他们不害臊，结了亲睡在一张床上是会脸红的，原来还真是。
只可惜她自小就和一大群男人挤在破庙里，虽然运气好的时候能抢到挨着墙的好位置，老乞丐和小乞丐能够把她护在里面。但运气不好的时候，却也免不了得和那些臭男人挤一个草垛子。
如今只是和祁衾秣肩并肩躺着而已，她学不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女郎装不了矜持……也不想装。
祁衾秣和那些臭乞丐不一样，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很好闻。还有这被子，又软又暖和，乞女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她看着眼前渐渐褪去红晕似是睡着了的郎君，心思又有些飘。
她今天主动交待了祁琼玖的事情，是觉得这事藏不住，日后落在祁衾秣耳中反会对她生了猜疑。老乞丐说过，饭只能一次讨一处，不能想着这也要那也要，那样最后只会什么都讨不到。
可她又藏了卖身契的事没说，是怕祁衾秣知道后因此直接放弃她，毕竟没有谁会要一个明知带着麻烦并且对自己没用的人。
乞女的手慢慢摸上脖颈上一直挂着的一个木坠子，那坠子虽然被她摩挲了千百次，可她的指腹依旧能清晰摸出坠子上刻着的一个字。
那是个“祁”字。
她不识字，却独认得此字。
月色渐渐暗了，床侧之人的呼吸渐渐平稳起来。乞女也放松了身子，眼皮子慢慢耷拉了起来。
前路坎坷难测，她也只能且走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