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高耸天穹下,火堆旁的远行客拾起长箫。

    箫声弥漫山林,厚慢沉缓,仿佛杀出雨幕的鸿雁。

    他吹的很慢,气息平稳的像是吹了一辈子的老人,箫管深处积攒的雨水很快被震音驱散,音色变得纯净干润。

    噼里啪啦的火光映衬出四周漆黑一片,马帮的伙计们围绕林中唯一的光亮,拍手和歌。

    几声粗犷的嗓音加入进来,不知道是百越哪的羌蛮口音,腔调豪迈嘶哑,种种乐声彼此撞击在一起,古怪和谐。

    一曲终了。

    吹箫的人儿放下手臂。

    谢安很多年没有见过这种眸子了,干净的一尘不染,只是孩子般的单纯,透露着对一切陌生事物的好奇。

    最开始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他和他的马正在石溪中跋涉,高耸的战马甩尾饮水,那时候已经开始下小雨了,水涨到小腿肚子,谢安知道雨天的溪水会变成多么狂暴的野兽,什么牲口都抵挡不了那样的巨力。

    他冲这个年轻人大喊,但对方居然只是笑笑,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拱手礼。

    直到他冲过去臭骂了一顿,年轻人才低头闷闷的道了歉,牵起马绳和他们一起上了道。

    谢安一行马帮要去苦水镇装货,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要去哪,问他也只是说要去南方,去很远的南方,顺路结伴。

    云梦泽是个要命的地界,他很意外会有人闯进来,除了马帮和当地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楚地巫民,大概也就只有大蛇会在里面栖息了,下起雨来像是天都塌了,几月几月见不到太阳。

    “兄弟从秦国来的么?”谢安问。

    “嗯。”远行客微笑“谢头是秦国人么?”

    “我?记不清了,三岁时老家就被秦国人的铁骑碾碎,一路奔波逃难,路上做点小生意糊口,勉勉强强在秦楚交界的地方站住了脚,这么些年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哪国人。”

    远行客愣了一下。

    “抱歉。”

    “嗨,又不是兄弟你的错”谢安尴尬的挠挠头“不过逢人问起,看对面像哪国人我就说自己是哪国人,博个好感,经常能打动很多背井离乡的傻蛋放下戒心。”

    远行客继续笑笑,用肋下的长衣粗布擦拭古箫。

    他穿的衣裳有些年头了,一根黑色的粗麻绳捆在腰间,束起白色的里衣,外面长长的一袭旧青衣松垮着,肩上罩了一层扎捆好的铠片,像是兵士腰部甲胄上的小片黑红扎甲。

    唯一的相同点,就是所有的衣物都被洗的发白,连肩头的护凯也班班生锈。

    如果把人比喻成一件东西,那么这个远行客就是即将绷弦的箜篌,苍老又落尘,所有的色彩都被洗去,只剩下最初时朦朦胧胧的模糊模样。

    连他的眼睛也是那样。

    落了尘的…再也不去打开的木柜。

    谢安毫无源头的感觉。

    “你呢?”谢安问。

    “和您一样,都是边荒的乡下人,今日是魏国人,没准明日就是齐国人。”

    两个人对视着笑笑。

    “箫吹的很好听。”

    “一个秦国朋友教的。很多年前。”

    “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姬月。”

    “倒像是个女人的名字。”谢安粗犷的大笑。

    姬月苦涩的笑笑,摇头。

    二人的交谈声断了,伙计们的歌声还在继续,粗鄙嘈杂,但又透露着俗世温暖的喜悦。

    雨很快就要停了,和大雨斗争许久的马帮汉子终于有机会停下来歇一歇。

    漆黑的马匹忽然窜进人群中,一颗硕大的马头越过马帮大汉们的头顶,精准找到了姬月的位置,咬住他的衣服。

    “饿了么?”男人随手从口袋里摸出野果,温柔的安抚马匹“先吃些吧,马上就到驿站了,不会饿着你。”

    高大的骏马吞下果实,不满的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温顺的舔了舔姬月空荡的手心。

    “姬兄弟你的马养的真好”汉子里有人大声起哄“简直和讨喜的乖老婆似的!”

    谢安高声呵斥胡言乱语的同伴,周遭的人影缭绕攒动,火光投射出的影子起起落落,姬月静静站在人群中央,依然只是儒雅的微笑,中原人的黑瞳深如古镜。

    雨停了,篝火的碎光冲天而起。

    重整旗鼓的马帮队伍收拾好行李,昂贵的货物们绑在骡子的背上,依次经过篝火旁,点燃手头的火把,沉默而有序地扎入森林的深处。

    姬月站在队伍的最后方,踩灭了即将燃尽的灰烬。

    他没有火把,无光的雨林天地间,所有的视线都在瞬间被收走。

    姬月摁住马鞍上的固定皮鞘,拔刀。

    半寸清冷的寒光溅出,像是乱水忽然洒满了灌木。

    而后他收刀还鞘,牵马离开。刀镡与刀锷的撞击声清越,犹如为周天子祭祀神明在大殿内敲响的编钟,遥远空灵。

    灌木丛的躁动阴影中,失色的神鬼窃窃私语。

    “又是姬家的小贼啊…

    “那柄刀还没折断么?”

    “逆子……养马的贱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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