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多年前了...”名叫阿蓬的女孩子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清澈的酒水倒映着她抽搐的眉角“在寿春,我的家乡。”

    姬月坐在地上,合着眼点头。

    偌大的起居室内,薄如蝉翼的透明纱帐罩住黄梨木切成的大床,阿蓬坐在传遍,低垂眼帘。

    “乱世年间,兴许活着的人才会更痛苦些,父母为了保护我和哥哥,被攻城的秦人骑军屠戮劫掠,我和哥哥在家里的水缸里躲了好多天...直到快饿死了,缸里的水都要喝干了,我们才逃了出去。”

    “后来走散了么?”

    “不。”阿蓬摇了摇头“他偷偷把自己卖了,一串铜板钱。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就要饿死了。”

    姬月默默低下头,用手捻着胸口的玉佩。

    “买走他的人家把那一串铜板钱给了我,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你想去找他么?”

    “嗯。”

    “姑娘的血亲现在何处,有眉目吗?”

    “不曾有过。”阿蓬低下头,两双手紧紧抓在一起“只记得当年,寿春外的驿站野路边,他们一直往南走,我追着他们跑,怎么跑也追不到。”

    姬月叹了口气。

    “现在的中原依然是乱世,阿蓬姑娘有所不知,自秦灭六国后,只是十载光阴,义军已是横行,不甚太平。”

    女孩的眸子亮了一瞬,而后迅速的熄灭了下去。

    “是...么?”

    “飘摇风雨中,人如片叶扁舟。阿蓬姑娘若执意离开,想来凶多吉少。”

    红裙大裳的女孩子坐在宽大的床上,咬着唇沉思了很久很久。

    “可即便那样,我也不要在这片林海里的青楼里去死。。”

    “宁为玉碎”姬月缓缓扭头,眺望窗外明亮的满月“不为瓦全。”

    “先生是在挖苦我么?”阿蓬苦涩的笑了“我只是想要自由,想要有尊严的活着。”

    “不,只是很感喟阿蓬姑娘的勇敢。尝过流离失所之苦的人,大多数只渴求平安苟活。”

    姬月长长的叹气。

    “自由...是很昂贵的东西啊。有些人想要有自由和尊严,得用一切去交换。”

    阿蓬从床上起身,居高临下的来到姬月面前,长长的影子被月光投下、重阳木铺成的地板上,仿佛两个孤单的鬼魂形单吊影。

    她用指尖挑开衣裳的绳结,吹灭了桌上燃起的灯烛。

    云一般缥缈的舞衣毫无阻涩的从圆润肩头滑落,所有曲线都暴露在面前,柔顺的肌肤上反流着皎皎月光。

    姬月仰起头,瞳子无风无波。

    “栖息在青楼里的女人,能依靠的只有这些东西...很低贱,很丑陋吧?”女孩低低的开口,垂着眸子。“您接受我的开价么?”

    “我愿意帮你离开这里。”姬月收回目光,将视线放置在阿蓬白暂的脚旁“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收回去吧。”

    “您...”阿蓬愣住了。

    姬月抓起如蝉衣般脱落到地上的舞衣,站起来,重新披在阿蓬的身上。

    “我想我不会再喜欢上一个跳舞的女人了,马帮还要在镇子里歇上几天,你陪着我转转,就足够了。”

    女孩子呆滞在原地,不解的发呆。

    “只是要将你赎出这里,于我而言,不用支付这么大的代价。”

    姬月笑笑,摸了摸阿蓬的头。

    “将来还要嫁人的,不是么?就算是青楼里的姑娘,也会有被赎出去的日子啊。”

    “可您不就是要赎我的人吗...”阿蓬还是怔怔的,望着姬月空明的瞳子。

    “你要去找你的哥哥。”姬月松开了手“我要去云梦泽的深处,我们并不同路。”

    瑜阿蓬的脸色变了。

    “您...”

    “听说云梦泽的深处,有云雨的神明、楚人祭祀的巫鬼,还有残余的不周山。我想去看看。”

    姬月淡淡的退后几步,盘腿坐回角落,用刀支撑自己的身体。

    “睡吧,不早了,明些时候还要麻烦阿蓬姑娘。”

    ————

    天刚蒙蒙亮,苦水镇的天空是丝绸般的青色,雨洗过后的天幕格外清亮。

    阿蓬朝着手心呵了口气,双手摩擦起来握住船杆,撑开岸边。

    “镇子里的人出行,划船是很普遍的么?”姬月坐在阿蓬的脚旁,眺望着船首的前方。

    “嗯。苦水镇的水路多,这些天一直在下雨,大多旱路都给水掩了,驶舟来的方便许多。”

    姬月点点头,望着清晨里雾气缥缈的山中城镇,久久都不出声。

    “姬先生想去哪里?”

    “...漂亮的地方。”

    阿蓬歪了歪头。

    “好。”

    “姬先生不饿么?看你昨日一直没吃东西,只是喝酒。”

    姬月愣了愣,点头。

    “有一点。”

    “镇子里有卖吃食的早餐摊贩,去么?”

    “麻烦姑娘了。”

    “但是铺子离我们有点远,先吃这个垫垫肚子吧。”

    阿蓬搁下船杆子,小舟恰好在下流的水坡中自己滑动,阿蓬在自己的胸口摸索一阵子,掏出了一块用油布封好的圆饼。

    姬月双手接过,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打开包装。

    是油酥过的饼。

    姬月掰开一半,递给阿蓬,二人无声的咀嚼起来,气氛微妙又和谐。

    “这饼的馅料...是花?”姬月盯着酥脆饼皮间的紫色花瓣,有些惊诧。

    “嗯。”阿蓬点点头“苦水镇盛产徘徊花,谷中湿润温暖,长出的鲜花花香醉人,腌好拿来做素饼很有特色。”

    姬月开心的笑了,嗅着酥饼馥郁的花香,目光澄澈。

    “真好。谢过姑娘了。”

    阿蓬侧着头看这个男人的笑容,有点意外。

    “第一次见您笑那么开心。”

    “有么?”

    “姬先生不知道吧,虽然您总是笑,可是总笑的太空了,让人觉得疏离。”

    姬月怔住了。

    阿蓬将剩下的酥饼吞下,双手划船。

    “第一次见到您真正的笑容,让阿蓬感觉...感觉奇怪。”

    “奇怪?”

    “您以前一定不怎么笑吧?”阿蓬不回头,只留下一个笔直的女孩背影“否则怎么会有人笑的那么伤心?像是对着很多年前的一个人笑,对着一个早就不能再见面的人笑。”

    水幕溅开圈圈涟漪,泛滥的河中水雾上,坐船头的姬月笑容淡淡,不与昨日有丝毫分差。

    二人的话语中断,撑船的女孩子侧手发力,细长的竹舟穿过狭窄的河道,河道两侧的青竹吊楼层层叠叠,早起的年轻女孩们摆弄着中手头洗好的衣物晾干,姬月默默的眺望着,她们注意到后也侧目盯着河道上唯一的客人,统一而安静。

    姬月还是笑,只是笑的空白了许多。

    他咀嚼着手里还温热的鲜花饼,眉目平缓。

    淡淡的花香缥缈,姬月不知道那是女孩子身上的,还是饼里的。

    远行客抚摸着胸前的玉佩,目光飘摇。

    再一会后,小舟驶过岸边的马帮驻扎的厮棚,装卸行李货物的伙计们看见了姬月,三三两两地打起招呼来。

    姬月微笑着和同行伙计们点头致意,阿蓬的脸藏匿在宽厚的大袍下,歪着头打量路边的伙计们。

    小舟很快便驶远了,谢安躲在一处屋子的阴影下,在姬月的视觉死角中望着他们慢慢离远。

    “头儿,真羡慕姬月这个家伙,咱们来苦水镇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姑娘愿意留在过夜后的屋子里,继续陪客人的吧?”

    一个年轻人跑出来不满的嚷嚷,额头上擦着汗。

    “那是人家够有魅力,人姑娘愿意!”谢安瞪了一眼这个偷偷跑出来偷懒的伙计“你看看你,目不识丁,上次让你和钱老学算术也不学!”

    “头儿,我真不是读书的料。”伙计哭丧着脸,摇了摇头。

    “行了,知道你笨,这次有姬月先生陪我们走一趟,算账管钱的事就麻烦姬先生看两眼。”

    “姬先生识字?”伙计愣住了。

    “大秦人的不更,不识字的有几个?”谢安笑了笑“你没看见他马背上的武器么?卜字戟和单刃长刀,精锐中的精锐秦兵才会配那样的武备。”

    “秦人...”伙计咬着牙,隐隐约约有股仇恨泛滥在眼睛里。

    谢安拍了拍伙计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

    “秦国已经亡了,不管怎么样,姬月先生就是姬月先生,他只是个老秦人,你见过他对什么人不尊敬么?”

    “可恶啊..好吧。”

    “赶紧收拾收拾吧,把绳子扎紧点,我们得提前出发了。”

    “为什么?”伙计不解的问。

    谢安抬起头,眉目发愁“你看这个天...太黑了。天黑落雨,大蛇出巢。”

    前几分钟还透明如丝的天空骤然变得阴沉下来,厚重的云层压着山林,像是崩塌的天宫大地。

    年轻伙计哆嗦了一下。

    “上一次...上一次良叔就是被蛇吃的,我还记得我们从蛇肚子里把他拖...”

    “有个全尸,不错了。”谢安面无表情的抬手掌在伙计头上“滚回去干活,干我们这行乌鸦嘴的,开路收尾!”

    伙计鬼嚎一声连滚带爬的跑了回去,只剩下谢安一个人站在阴影里,低垂着脸。

    “别藏了。这一次要带的货是什么?上一次我死了七个人,再死上七个人,这活我就不做了。”

    细瘦的鬼影从不存在的角落里走了出来,笑容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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