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
“阿蓬姑娘，准备都妥当了，你察看一下，有没有缺落的物品？”
姬月拿出藏在怀里的包布，交付给对方。
凤凰百戏阁的守卫不是一般的森严，如果不是因为庄家主人对姬月欣赏有加，随身的佩刀也带不进来。
经过几天的等待，姬月终于抓到了机会从后门溜进去，否则搜身搜出这种东西绝对会被抓住。
阿蓬愣了一下，惊喜的冲过来双手捧住，小跑到门后确认走廊无人后才小心翼翼的在床上摊开。
苦水镇周遭的地图，换洗的粗布衣物，藤鞋，零零散散的碎银两和铜币。
“吃食装在马匹的袋子里了，足够三天三夜的份量。”姬月对阿蓬点点头。“偷地图花了不少时间，我估计要不了多久镇子里的人就会发现有人外逃，越早走越好，不要停留。”
“是吗...”阿蓬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愣愣的坐在床头“还有两天，庄家少爷大婚，趁着人多事杂，我就能离开这里了。”
“嗯。这几日不曾下雨，我们马帮来时新开的路还明显，姑娘只要顺着刀砍开的路一直走，就能离开镇子。”
姬月笑笑，从腰后抽出长箫，坐在房间内唯一的窗上轻抚箫孔。
“姬先生真的不和阿蓬走么？”阿蓬有点犹豫“这样的话，阿蓬什么都不能报答您。”
“姑娘多虑了，能帮则帮”姬月温和的微笑，在月下摆动指尖“都是在外漂泊的人，身不由己，很高兴能帮上别人。”
阿蓬坐在床上，凝视着姬月在夜下的侧脸，他的年纪应该不小了，原先白暂的肌肤变成了风吹日晒后的古铜色，古铜色的肌肤上留着多年前造成的刀疤，有如凶险的沟壑，纵横交错。
“姬先生...姬先生是秦国人对么？”阿蓬忽然问。
“是。”姬月并不遮掩。
“我能为先生跳一曲秦国人的舞么？”阿蓬站起身来“不知道能不能让姬先生喜欢。”
“容在下冒昧，若是能看姑娘跳楚舞长袖，更好不过了。”
“先生不是秦国人么？”
“在边疆打仗的秦人，想来是没什么机会看本国的舞吧？”姬月笑笑“倒是楚地的舞看的多些，让人留恋。”
阿蓬哦了一声。
“第一天里在阁中作客，我就知道这楼阁里，大部分姑娘的楚舞都是阿蓬姑娘教的。”
“为何？”
“楚人好细腰，姑娘引舞时小腰细颈，长袂拂面，若不是在楚国的土地熏陶多年，很难相信这是后天学习的成果，也确实美妙空灵。”姬月含笑称赞道。
阿蓬红了脸颊，转过身，小拇指紧紧拉扯在一起。
“姬先生是在寻阿蓬开心么？”她有些意外。
“不啊。只是很喜欢。很喜欢...那样的舞姿。”
姬月垂低眼帘，手浮箫孔。
长长的气息注入，曼妙音色流淌，窗外的林中山镇流水潺潺。
“对了，一直忘记问。”姬月忽然放下箫“庄家的少爷大婚，我怎么从来没听谢头提过？”
“这个...”阿蓬也愣住了，撇开目光，努力地组织语言。“就是，有些隐情，大概庄家的人也不希望太招摇？”
姬月看着女孩躲闪的瞳子，没有多猜想什么，简单的嗯了一声。
他重新捧起箫，压低口风。
箫声四漫，宛若凤鸣。
阿蓬坐在对面，呜呜的冷风灌入窗内，女孩撩起耳边的碎发，漆黑的眸子映出黑夜中的弯月一线清明。
他们坐在窗旁，一人吹箫，一人听箫。
就这样过了很久，姬月吹的累了，阿蓬便吹，两人吹的都是些漫无目的毫无关联的曲子，像是儿时拾起父母书房中的丝竹管弦，只是没有目的的吹弹，消磨着无所谓的时光。
云雾高悬，月光黯淡。
“姬先生为什么想要帮我？”阿蓬最后一次鼓起勇气问。
“我以前有个姐姐。”姬月放下箫，口吻很轻很轻“她后来成了艺伎，有人花钱买下她的第一夜，那个时候我在咸阳城的大街上奔走，想要找人借钱，这样姐姐就不用忍受屈辱了，可人们都把我当成野狗，后来日出的时候我篡着没有攒够的钱，看见了我的姐姐从青楼的最高处跳了下去。那个时候我愣在街道的尽头，看着日出从秦皇宫的屋檐上越出来，我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不想听见。”
阿蓬屏住了呼吸。
“其实一直没有和你说...”姬月的笑容很淡，掺了水一般淡的悲惶“我啊，看见阿蓬，就像看见我小时候那个姐姐...我可能不是想帮你，我只是想帮那个，十三岁时无能为力的窝囊孩子，只能不停的跑，不停的跑。”
姬月收回箫，起身提刀。
“今夜我再去检查一遍姑娘走的路线，不用等我了，睡吧。明天谢头儿和庄家主还有场告别的餐宴，姑娘若是领舞就好好休息，想来也是最后一场在别人面前的舞，舞完了明天的一次，阿蓬姑娘就自由了。”
他回过头，月下的瞳子明亮如灯。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不大在意，姑娘不用自责。”姬月拔刀，刀吐寒光，刀匣中鸣声如龙。“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我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了，若是姑娘能回去，也算代替在下了却另一桩心事。”
阿蓬伸出手，接过姬月抛来的一节清光。
是他随身的玉佩。
“我的妻子也是楚国人，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办法去楚国，可人们看我是个秦国人就驱赶我，寿春于我而言太过遥远...麻烦阿蓬姑娘将这节玉佩捎回去，找个地方埋了吧。”
阿蓬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姬月已经离开带上了门。
空荡荡的关门声后，门外传来男人沉重的一步一步脚步声。
她停在门后，伸出手，不敢去拉开门。
月光如丝，漫漫如银。
————
三日后，大雨滂沱。
天忽地像是破了一个大洞，无尽的大雨落了下去，像是无形天罗地网扑了下去。
晚宴进行到一半就取消了，好在马帮们也不是什么讲究礼仪脸面的主，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炙肉好酒吞进肚子，就准备告别前进。
“谢过姬先生的秦国兵法了。”庄家家族抱拳作礼。
姬月摆了摆手，笑容淡淡。
“前国的军中事物，迟早有一日会被超过。庄家若是想在苦水镇立千朝万朝的足，终归是会抛弃的老方法。”
“世间岂有不灭的诸侯之国？”庄家家主也笑了笑“够咯，足够咯。”
姬月言罢，二人拱手告别，走向不同的路口。
漆黑湿冷的过渡帷幕缓缓降下，天的一角残留着最后的微弱光亮，马帮队伍点猪油浸透的火把，缓缓离开镇门。
大门守岗的兵士拉开大门，谢安老练的和兵油子拉近乎，怀里递过去一瓶东巷的黄娘甜酒。
姬月守着队伍的最后方，牵着自己的马，等待整条马帮通行完毕，好奇的看向一旁营地里蹲着大锅休息的士兵。
“今天是什么节日么？炖了好香的羊肉汤。”
“庄家少爷大婚，赏我们这些臭脚的吃块羊腿肉，沾沾福气。”
“大婚的对象是……”
“听说好像是青楼里的女人嘞，不过咱也不知道，就是道听途说。”
姬月愣住了。
风吹过大门的雨丝，吹过空空如也的眼睛深处，谢安回头，望着姬月面目空白的脸。
他第一次觉得看透了这个年轻人，那漆黑瞳子深处的云雾短暂散去，露出一片死气沉沉的沼泽或是死河。
一头巨鹿随时会从那污秽的水面下冲出来，头角狰狞。
姬月骤然回头，眺望镇子上那拔地而起的高楼。
一直立在阁楼高处的女孩子望见了他的回眸，露出了短暂的笑容。
谢安看见姬月的眸子缓缓凝固了，那琉璃般平滑的黑瞳上倒映出一头赤红色的大鹏，大鹏在天地间最高的枝丫上展翼，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姬月缓缓下移目光，追逐着鸟儿一生中唯一的飞行，短暂、高傲。
可怕的响声炸过耳旁，谢安不觉得那声音多么的响，只是惊的人骨子里泛起冰渣子，让人不自觉的哆嗦。
大雨滂沱。
谢安听见很轻很轻的一声呢喃。
他不知道是不是姬月的声音，他也不敢去问，因为此刻这个男人的瞳子里一片昏黑，黑的人心底里空荡荡的，难过又无助。
“姐...”
谢安还是听清了这个声音。
姬月拿出藏在怀里的包布，交付给对方。
凤凰百戏阁的守卫不是一般的森严，如果不是因为庄家主人对姬月欣赏有加，随身的佩刀也带不进来。
经过几天的等待，姬月终于抓到了机会从后门溜进去，否则搜身搜出这种东西绝对会被抓住。
阿蓬愣了一下，惊喜的冲过来双手捧住，小跑到门后确认走廊无人后才小心翼翼的在床上摊开。
苦水镇周遭的地图，换洗的粗布衣物，藤鞋，零零散散的碎银两和铜币。
“吃食装在马匹的袋子里了，足够三天三夜的份量。”姬月对阿蓬点点头。“偷地图花了不少时间，我估计要不了多久镇子里的人就会发现有人外逃，越早走越好，不要停留。”
“是吗...”阿蓬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愣愣的坐在床头“还有两天，庄家少爷大婚，趁着人多事杂，我就能离开这里了。”
“嗯。这几日不曾下雨，我们马帮来时新开的路还明显，姑娘只要顺着刀砍开的路一直走，就能离开镇子。”
姬月笑笑，从腰后抽出长箫，坐在房间内唯一的窗上轻抚箫孔。
“姬先生真的不和阿蓬走么？”阿蓬有点犹豫“这样的话，阿蓬什么都不能报答您。”
“姑娘多虑了，能帮则帮”姬月温和的微笑，在月下摆动指尖“都是在外漂泊的人，身不由己，很高兴能帮上别人。”
阿蓬坐在床上，凝视着姬月在夜下的侧脸，他的年纪应该不小了，原先白暂的肌肤变成了风吹日晒后的古铜色，古铜色的肌肤上留着多年前造成的刀疤，有如凶险的沟壑，纵横交错。
“姬先生...姬先生是秦国人对么？”阿蓬忽然问。
“是。”姬月并不遮掩。
“我能为先生跳一曲秦国人的舞么？”阿蓬站起身来“不知道能不能让姬先生喜欢。”
“容在下冒昧，若是能看姑娘跳楚舞长袖，更好不过了。”
“先生不是秦国人么？”
“在边疆打仗的秦人，想来是没什么机会看本国的舞吧？”姬月笑笑“倒是楚地的舞看的多些，让人留恋。”
阿蓬哦了一声。
“第一天里在阁中作客，我就知道这楼阁里，大部分姑娘的楚舞都是阿蓬姑娘教的。”
“为何？”
“楚人好细腰，姑娘引舞时小腰细颈，长袂拂面，若不是在楚国的土地熏陶多年，很难相信这是后天学习的成果，也确实美妙空灵。”姬月含笑称赞道。
阿蓬红了脸颊，转过身，小拇指紧紧拉扯在一起。
“姬先生是在寻阿蓬开心么？”她有些意外。
“不啊。只是很喜欢。很喜欢...那样的舞姿。”
姬月垂低眼帘，手浮箫孔。
长长的气息注入，曼妙音色流淌，窗外的林中山镇流水潺潺。
“对了，一直忘记问。”姬月忽然放下箫“庄家的少爷大婚，我怎么从来没听谢头提过？”
“这个...”阿蓬也愣住了，撇开目光，努力地组织语言。“就是，有些隐情，大概庄家的人也不希望太招摇？”
姬月看着女孩躲闪的瞳子，没有多猜想什么，简单的嗯了一声。
他重新捧起箫，压低口风。
箫声四漫，宛若凤鸣。
阿蓬坐在对面，呜呜的冷风灌入窗内，女孩撩起耳边的碎发，漆黑的眸子映出黑夜中的弯月一线清明。
他们坐在窗旁，一人吹箫，一人听箫。
就这样过了很久，姬月吹的累了，阿蓬便吹，两人吹的都是些漫无目的毫无关联的曲子，像是儿时拾起父母书房中的丝竹管弦，只是没有目的的吹弹，消磨着无所谓的时光。
云雾高悬，月光黯淡。
“姬先生为什么想要帮我？”阿蓬最后一次鼓起勇气问。
“我以前有个姐姐。”姬月放下箫，口吻很轻很轻“她后来成了艺伎，有人花钱买下她的第一夜，那个时候我在咸阳城的大街上奔走，想要找人借钱，这样姐姐就不用忍受屈辱了，可人们都把我当成野狗，后来日出的时候我篡着没有攒够的钱，看见了我的姐姐从青楼的最高处跳了下去。那个时候我愣在街道的尽头，看着日出从秦皇宫的屋檐上越出来，我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不想听见。”
阿蓬屏住了呼吸。
“其实一直没有和你说...”姬月的笑容很淡，掺了水一般淡的悲惶“我啊，看见阿蓬，就像看见我小时候那个姐姐...我可能不是想帮你，我只是想帮那个，十三岁时无能为力的窝囊孩子，只能不停的跑，不停的跑。”
姬月收回箫，起身提刀。
“今夜我再去检查一遍姑娘走的路线，不用等我了，睡吧。明天谢头儿和庄家主还有场告别的餐宴，姑娘若是领舞就好好休息，想来也是最后一场在别人面前的舞，舞完了明天的一次，阿蓬姑娘就自由了。”
他回过头，月下的瞳子明亮如灯。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不大在意，姑娘不用自责。”姬月拔刀，刀吐寒光，刀匣中鸣声如龙。“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我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了，若是姑娘能回去，也算代替在下了却另一桩心事。”
阿蓬伸出手，接过姬月抛来的一节清光。
是他随身的玉佩。
“我的妻子也是楚国人，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办法去楚国，可人们看我是个秦国人就驱赶我，寿春于我而言太过遥远...麻烦阿蓬姑娘将这节玉佩捎回去，找个地方埋了吧。”
阿蓬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姬月已经离开带上了门。
空荡荡的关门声后，门外传来男人沉重的一步一步脚步声。
她停在门后，伸出手，不敢去拉开门。
月光如丝，漫漫如银。
————
三日后，大雨滂沱。
天忽地像是破了一个大洞，无尽的大雨落了下去，像是无形天罗地网扑了下去。
晚宴进行到一半就取消了，好在马帮们也不是什么讲究礼仪脸面的主，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炙肉好酒吞进肚子，就准备告别前进。
“谢过姬先生的秦国兵法了。”庄家家族抱拳作礼。
姬月摆了摆手，笑容淡淡。
“前国的军中事物，迟早有一日会被超过。庄家若是想在苦水镇立千朝万朝的足，终归是会抛弃的老方法。”
“世间岂有不灭的诸侯之国？”庄家家主也笑了笑“够咯，足够咯。”
姬月言罢，二人拱手告别，走向不同的路口。
漆黑湿冷的过渡帷幕缓缓降下，天的一角残留着最后的微弱光亮，马帮队伍点猪油浸透的火把，缓缓离开镇门。
大门守岗的兵士拉开大门，谢安老练的和兵油子拉近乎，怀里递过去一瓶东巷的黄娘甜酒。
姬月守着队伍的最后方，牵着自己的马，等待整条马帮通行完毕，好奇的看向一旁营地里蹲着大锅休息的士兵。
“今天是什么节日么？炖了好香的羊肉汤。”
“庄家少爷大婚，赏我们这些臭脚的吃块羊腿肉，沾沾福气。”
“大婚的对象是……”
“听说好像是青楼里的女人嘞，不过咱也不知道，就是道听途说。”
姬月愣住了。
风吹过大门的雨丝，吹过空空如也的眼睛深处，谢安回头，望着姬月面目空白的脸。
他第一次觉得看透了这个年轻人，那漆黑瞳子深处的云雾短暂散去，露出一片死气沉沉的沼泽或是死河。
一头巨鹿随时会从那污秽的水面下冲出来，头角狰狞。
姬月骤然回头，眺望镇子上那拔地而起的高楼。
一直立在阁楼高处的女孩子望见了他的回眸，露出了短暂的笑容。
谢安看见姬月的眸子缓缓凝固了，那琉璃般平滑的黑瞳上倒映出一头赤红色的大鹏，大鹏在天地间最高的枝丫上展翼，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姬月缓缓下移目光，追逐着鸟儿一生中唯一的飞行，短暂、高傲。
可怕的响声炸过耳旁，谢安不觉得那声音多么的响，只是惊的人骨子里泛起冰渣子，让人不自觉的哆嗦。
大雨滂沱。
谢安听见很轻很轻的一声呢喃。
他不知道是不是姬月的声音，他也不敢去问，因为此刻这个男人的瞳子里一片昏黑，黑的人心底里空荡荡的，难过又无助。
“姐...”
谢安还是听清了这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