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发凌乱,衣衫上蹭有不少的青苔土色,鞋底泥巴结实湿润,指缝中塞满黄土,身上有多处深浅不一的血痕淤青,后首红肿得厉害,有一处渗血,面上并无任何异常黑紫。

    劳作工具散落一地,身侧斜坡与身下的杂草都有大片被碾压过的约一人宽痕迹。

    仵作上前细细探查了一番尸体,不觉有何异常。

    衙役也翻找摸索遍了周遭,在斜坡上寻到了棱角带血并紧埋在土里的石头,确认了致命伤口的成因。

    凭谁来看,都可以轻易还原出死者劳作时,不慎滑下急坡,滚下来的同时,头颅不巧磕碰到硬物,疼痛流血,导致他丧失了大部分的行动能力,只能在完全失去意识前艰难爬行求生的艰难画面。

    是意外。

    这好处理!

    主事的宋通判暗自松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衙役归置好死者遗体,好待家属来领回。此处果岭,都属临近村庄,村民之间大多都相识,在报官之时就已经确认过死者身份了。

    按照以往,这有明显意外痕迹,且无甚疑点的案件,通常都不会被报到官府。但最近朝中突然兴起了劳什子国之为国的争论,不少朝臣红脸急色地声讨当下的为官风气,处庙堂不够忧其民,为失职。

    各党派剑拔弩张了好些天,终于还是颁布了新令,但凡百姓有不虞有矛盾,无法解怨时,都可以地从官面上去调解,主案人还得悉数收录在案。这种出了人命的案件更甚,即使是意外也得结案。

    敲打官员尽心不止,御史台还着人在街里巷外张贴了不少告示。

    但也有人不识字,在眼口耳地宣扬下,就成了有人有事不顺心了,百姓都可寻到官府处,让官府公正评理。

    天子脚下更是得笃守新规。

    自得新令后,门郎通报不停,府衙内各人忙得是焦头烂额,恨不得生有三头六臂。以往靠典史与衙役就能完成探查,现在除了府尹还临堂坐镇,什么通判同知,通通都得外派到案发地,有时一天得为不同案件奔波好几趟。如此磋磨了些日子,官员处理案件起来自然是能快即快。

    意外是其中最好理清的,宋通判已经很是习惯在案发地充当惊堂木了,自觉处理得当,正准备抬脚离开,突然被喊住。

    “大人,且慢,此案或另有隐情。”围观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

    案发地在进出皇城的必经官道范围内,而且附近有不少的果岭良田,大清早来来往往的人颇多,直接驻步围观的也不少,但几乎都只是悄声交谈。

    宋通判循声望去,是位背着包袱,穿着月白色学子衫的姑娘,身边还有几个同装束的男女,三男两女,约莫舞勺豆蔻的年纪,观其容态有些舟车劳顿,但都还算精神饱满。开口的姑娘正抬手作揖,被簇拥在其间。

    时间紧迫,宋通判本欲不多理会,但看对方礼数周全,他还是开口问道,“小友何出此言?”

    “学生江宁,回大人话,此处种的多为杏树,当下时值小暑,您只稍稍一闻,便能闻到几为实质的杏子香了。死者身边散落的工具也多为适用于摘高的工具,应是用来采摘收获期中杏子的,但周围并无收集的工具...”

    听到这,众人下意识地张望寻找,的确没看到布袋箩筐一类的收纳物。

    “许是同家人分开过来,各自携带不同的工具罢了,做不得疑点。”

    官府临地虽拢共才两三炷香,但距离发现命案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了,而死者家人尚未赶到,按道理来说,同一个活儿,又都是附近村民,不至于错开这么长的时间。

    尽管有不甚合理的地方,但宋通判还是下意识地提出假设,反驳。

    “这是其一,其二,学生曾随长辈到庄上住过些时间,也穿过寻常劳作的窄袖袍。为举止自如,此类窄袖袍在腰间处均会缝有口袋。方才学生留心了一下,死者身上并无。现在烦请大人派人帮学生验证一下,他怀中是否有夹层袋。”

    话音刚落,也不等吩咐,便有衙役快速上前翻看,“宋通判,确实没有。”

    当朝民风潇洒大雅,衣裁多有放量,下到三月稚子,上到百岁老人,寻常衣物都会在怀中缝有夹层。这情况确实不多见,宋通判稍稍思索,也没能明白这当中有何种必要的关联,便向江宁回了个半礼,“还请小友赐教,明说其中蹊跷。”

    “不敢应赐教,倘若大人按谋害论,就得知道凶手去掉口袋是出于怎样的动机。学生在游学途中曾听闻,下葬时,殓服是不能带有口袋的,在风俗说法中,这会伤害死者的本枝百世。大人不妨多留片刻,且听听家属回话。”

    说来也巧,江宁刚说完,几道哭声便由远及近。

    两名着灰色窄袖袍的男子争先扑向死者,放声恸哭,身后跟着一个动作稍慢但也神色匆匆的着宽袖,背着箩筐,作妇人打扮的女子。妇人靠近后,没失态上前,只垂手站在一边,不住地落泪,时不时哑声小声地喊几声爹,也是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江宁扫了一眼妇人背着的箩筐,里面只有一个矮坐墩跟一些毛线团。

    “父亲!早知道就陪您一块儿出门了!”

    “要是不赶趟,也跟着大伙晚些收成就好了!”

    ......

    人之常情,官府的人也没制止他们宣泄情绪。

    等他们稍微冷静,一旁的衙役适时伸手把他们拉了起来,“切莫过于失礼,这是京兆府的宋通判,有话要问,且如实相答。”

    两人快速止声,不住点头。

    一旁的妇人的情绪也平复了几分,用宽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后从腰间掏出一方手帕,想要递给身侧狼狈着的男子,许是没有留意到,他们谁都没有接过手帕,直接用力扯着自身肩膀处稍宽松的布料,胡乱地在脸抹了抹。

    妇人顿了顿,默默地将手帕团在手中,握着。

    彭升俊稍稍整理了自己,便转身向一旁的宋通判,不太熟练地跪下行礼,“感谢大人派人告知情况,不然草民父亲不知还得在这山野间被冷落多久,草民彭升俊,这遭不幸的是家父彭怀。”说着,又指了指一同过来的两人,补充道“这是草民的弟弟妹妹,彭升昌,彭映芙。”被指过的两人也连忙一同跪下。

    宋通判记着江宁刚刚的提醒,下意识地留意起彭映芙背着的箩筐,故作质问语气,“怎来得这般慢,还背着箩筐过来?”

    总不能听到如此噩耗,还不忘拾辍出门吧?

    彭升俊急摇头回话道,“草民懒怠,这才误了时辰。舍妹平日里做些手工活儿,小买卖,一大清早地就要来往市集。适巧在路上碰到,这才来不及放下箩筐。”

    “可不就是懒怠嘛。”旁边刚刚领衙役上门通知的大叔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附和道,“我过去喊门的时候,估计都没起呢,好一阵子才有人来开门。”虽然有意遮掩,但大叔原先就是大嗓门,这话还是很轻易就被周围人听了去。

    彭升俊惹了个大红脸,羞到不行,赶紧认下,“是是是,是草民过于懒怠,害得大人们久等。现下事急,若是大人没旁的吩咐,可否允许草民先行带家父回家?”

    “草民兄弟改日再到官府致谢大人大德。”彭升昌虽木讷一些,但这时也跟着开口请求。

    言语间又隐隐带上哭腔,十分情真意切的样子。

    宋通判虽是把江宁的话放在心上了,有意要再旁敲侧击一下,但三人都是本分憨厚的做派,他一时没多少思绪,若是继续在这一问一答,也只能车轱辘个不停,真实性也无从考究。

    略一沉吟,便开口,“无事了。”随后指了指其中一个衙役腰上系着的绳子,两名衙役会意,就近折了两段大概一人高的树枝,制了一副简易担架出来,而后把彭怀往上抬。

    “在前面带路吧,我把人给你们送回去。”

    彭升俊嗫嚅一下想拒绝,他们背或者两人抬就足够了,但没来得及推脱,宋通判就不由分说地摆了摆手,表示无碍。

    他们兄弟两个低头应是的时候,隐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收紧拳头,略显有些焦躁不安。妇人也没意见,只蹲下把散落的工具物件拿了起来。

    他们起步后,围观人群就散了一大半,他们单纯是过路人或者在附近干农活的,只就近凑个眼热就好。

    况且是丧非喜,这种事谁还特意跟到人家门口显眼去呀。

    “江宁,那我们也继续进城吧,这都耽误快一个时辰了,可不能让常知归他们得了先。”施之圆见人都散了,便有些心急地上手,要拽着江宁走,也顾不得这段时间江宁脾气大了不少,他会不会被置气这种事了。

    同行的几个人都比较随意好说话,就江宁比较有主意,只抓她就行。

    往常书院游学都是由夫子领队,近侍随从护卫一个不少,随停随歇,既新鲜又快活。一连好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都有过。惬意生活继续享受着,各路风土人情也见识了。

    但今年夫子突然说太学那边递了消息,说朝中贵人对此态度颇为消极,认为学子无独立无成长,能得的见识太浅薄。

    所以书院这次愣是把他们送往外地,身边服侍的人一个不留,每人身上都只允许留有约莫只够半个月简单吃食的份额盘缠,在花销完之前,得自行想办法回到书院才为之通过,并且耳提面命过不能靠家里关系。

    还分队排名次!

    知少年都有好胜心,不甘于人下。

    相近的距离,不同方位的城区,几人抽签成队,每队仅指派了一个护卫,护卫只行保护监督的责任,旁的都不参与。

    能进临渊书院的,都是被伺候惯的主儿,虽不是宫里的几位,但也非富即贵,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刚开始都没少抱怨。

    江宁这行人虽然是娇惯,但胜在有自知之明,自认自理能力不足,一路都还算谨慎,行为得当,想方设法地蹭车借住。

    本来昨日他们日照未西斜就到了借宿的地方,按脚程没停留的话,夜间都可至皇城城郊了,但估计那时城门已关,得宿野外。

    左右都得今日才可进城,索性就暂缓脚步没硬着头皮继续。

    施之圆心思活络,觉得他们一路上都还算顺畅,自是得争争头名,特意天擦亮就吆喝张罗着要赶路。

    几人都还困得不行,程靖再直接开口骂,“施之圆,你是不是有毛病。”

    但也只是骂。

    江宁被闹着起床,直接就用包袱扔了他好几下,没留手。施之圆想,可能这段时间没人在旁顺心伺候着,江宁行事才更随性子,用力了点。

    不曾想,离城门还有些距离,他们远远就瞧见好些人围在一处山坡下,讨论个不停,各人嘴里都是惨啊可怜的,便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走近,然后也跟着等在这里。

    好不容易早出发抢来的时间,被磋磨在这里了。

    现在官府的人都来处理了,事非悬案,他们又并非什么人证,留着也无用,施之圆觉得没有继续跟着的必要,还是继续赶路合适。

    因起早,此时日未悬空,江宁不信这是真的意外,于是挣开施之圆拽着的手,“天色尚早,我要去看看,你急你就先回,等下我同官府的人一同进城,很安全。”然后给乔初意递了个眼神,想让她留下一起,“我会尽快追上你们的。”

    意见相左,施之圆几人一合计,江宁主意多,一路顺畅少不了她的功劳。

    虽然他们口中囔囔着要赢,但前提是胜利为锦上添花,若是要到纠结为难自己的地步,那还不如输呢。

    于他们而言,排在一场书院小考前的东西可太多了。

    心照情交,踏尽落花也可有意思。

    衙役见他们是无关人员,起初还想请他们离开,这死人的事,也不明白这明显是公子小姐出身的一行人,为何要凑这个晦气。

    最后还是宋通判看到他们学子衫上临渊书院的标志后,特意示意衙役别拦着,甚至见队伍还有两个纤弱女郎,主动让衙役询问是否有过重的包袱,是否需要帮忙。

    宋通判对临渊书院有刻板印象,这书院十步香草,估计江宁一行人以后也是为国祚长久鞠躬尽瘁,肝脑涂地的人物,提前多看多学也无甚不好。

    江宁一行人走在末尾,不时传来动静。

    “那问题来了,等下该到谁了?”陈繁一边走一边问。

    施之圆急忙开脱道,“我陪着已经很给面子了,总不能还是我吧?”

    “刚刚江宁看的难道不是乔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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