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繁是这队中五人里最谨小慎微的,但也尚义。

    他觉着宋通判看江宁那一眼莫名带着几分严肃,并不算得友善,便使了些力气扯过江宁的衣袖,把她往身后藏了一点,维护之意明显。

    虽然知道京兆府的人并不会真的做什么,但被指责说教这种事情,本身就会让人很不快。

    特别是江宁这种脾气不好的人。

    但江宁也只是脾气不好而已。

    宋通判也就看了那么一眼,没理会陈繁突如其来的动作,转而看向彭家人,认真地问道,“烦请各位为本官学生解答一下,既未出门,既出门未曾归,这新鲜的杏子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下不只是彭升昌,彭升俊以及许氏也用不赞同的,颇为埋怨的眼神看向邓氏,邓氏比入门时还要慌张。

    沉默了好一阵,气氛胶着着。

    慢慢地,彭升昌呼吸逐渐沉重,脸也开始涨红,握住拳头,看起来像是要有所动作,准备要破罐子硬摔的样子,不太对劲。

    这下陈繁之前往前一步,护在众人前,几个人里也就他有点武力值了。

    但还没等彭升昌有动作,彭映芙就抢先开了口,圆了这话,“大人,是贵人看走眼了,这是家父昨日傍晚摘回来的,农间活头可能贵人不清楚,都是要先试试果子成熟度,才好大量采摘。昨夜雨下得早,睡前就下了,婢子怕它被雨淋伤,便放到水井边上,早晨出门前才随手挪放到那架子上的。”

    “是是是,可能水井边上又阴又凉,这才保存得这么好,让人生了错觉。”彭升俊连忙搭腔。

    虽然满腹疑惑,但四个人心有惶恐,始终心虚着,都忙不迭地顺着彭映芙的话,想把事情翻篇。

    听完他们的说辞,宋通判没说话,又转头直勾勾地看向江宁。

    陈繁终于算是看出来了,当事人至亲,审判者,未必不心知肚明真相,但都认为不重要,揭过翻篇才是要事。陈繁莫名也有

    些恼,那对他们这些围观者来说,真相更不值一提了。他回身对着江宁还有程靖再摇了摇头,一顿挤眉弄眼,还想小声地让他们别说了。

    但还没来得及呢,刚刚拉上的袖子瞬间被扯回去,他人也被对方扒拉开了。

    “这驴脾气,也是你能劝得了的?”施之圆促狭地看了眼陈繁打趣道,顺手拍了拍他肩膀,示意放宽心。

    江宁这脾气,全大宴第一讨厌和稀泥,蚂蚁打架,都得蹲一边观察个因果,辨个是非。

    不等他们想当年,程靖再看江宁没有要停的意思,就又继续把话说上了。

    “哎!那这茎上还没有凝固的树浆呢,这怎么说?”

    “如若你们都不认这个的话,大可唤衙役去里屋搜搜,想必能找到几双鞋面有湿土的鞋子,或许还有脏衣衫,那衣服上得混着不少的草和泥,那可是铁证,总不能昨夜宿在草丛吧?”非常挑衅的语气。

    程靖再听了江宁的猜测后,有点生气,他不太能接受一些人分明做了坏事,一面愧疚又一面逃避。

    江宁嘴巴赶不上脑子灵活,向来都是情绪外放过后,众人都还在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所以她通常逮着熟悉的人传话,身边的人都习惯了。

    刚刚江宁在里屋就察觉到他们举止矛盾了。

    彭家这么多人同住,屋内还保持着干净,说明有人比较勤快地在打理,而对于这家子来说,日常使用很频繁的农具倒被随意地丢在院子里,说明屋内打理人不常使用这些东西。

    哥嫂四人都是懒怠随意惯了的,那只能是彭映芙在收拾。

    然而,江宁看到这四人的鞋子都是干燥且干净的,明显都是新换上的鞋子,特别是邓氏,鞋底边边甚至还没沾尘土半分,一看就是新纳的鞋子。

    极寻常的一天,若不是鞋子脏了,谁会特意大清早地想着换鞋呢?

    其实江宁说的这些,只能佐证他们有说谎,不算是多确凿的证据,还须经过审问才能知晓过程。

    但到底不是做坏事老辣的人,不等衙役搜查也没等宋通判审问,许氏一下就腿软了,瘫着跌坐在地上,其他人见状,也连忙跪地上七嘴八舌地说不是有意的,说放过。

    就只彭映芙靠在门边,勉强站着。

    大宴朝,上到皇族,下至平民,宗族观念都极强,基本是家主一言堂。家主不唯嫡不唯长,威严至上,彭家也不例外,几乎都是彭怀说了算,但好在彭家兄弟一贯懒怠,强弱分明,所以相安无事了好些年,一直到彭映芙和离。

    说是和离,但场面闹得很难堪,夫家是商户,家里条件不错,但丈夫脾气实在窝囊,日子像是被赶着过一样,处处不顺心,她想争但她丈夫不理解。经年累月,彭映芙厌倦这种得过且过的相处模式,大吵后选择离开,甚至和离书都是托人交付的。

    彭映芙和离回家后,自然是心里窝火的,她针绣好,有手艺,也想从商,在夫家动摇不了的事,自家总可以更坚持一些。彭怀一开始就不赞同她和离,所以也跟她吵,说她过于争强好胜,说她原本生活就很好。

    彭映芙游说了很久,从天灾不可控到人祸不作美,彭怀才咬牙下决心放下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手段,不再坚守着这一片果林。

    原先是打算让彭家两兄弟继续当果农,起码有个退路的,许氏跟邓氏到底灵巧些,可以一起从商,但他们都不愿意,他们没大野心,只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有好处也不愿意多干。

    一个老人一个妇人,哪能轻易成事?彭怀被彭映芙鼓动过心思,哪能一下就歇,当即就拍板,强制要求已成家的两个儿子一起,完全舍弃果农这个身份。

    然后父子争,兄妹争,夫妻争。

    后面两兄弟私下相互通气抱怨,以为可以吐露心声到痛快,没想到情绪渲染到不能自洽的地步,才生了歹意。

    其实他们的本意只是想彭怀伤筋动骨,卧床一些日子,他们好争取余地继续周旋,却不想,没个轻重,倒成了弑父。

    那天的计划本是趁彭怀早出,他们偷摸跟着,然后找机会吓一下他,让他分神,崴脚或者摔伤,不曾想,人直接滚下坡,还流了好大一滩血,染了一片土。

    彭升俊还特意试探了一下彭怀鼻息才慌神离开,只能当意外。

    这可能是他们兄弟做过的最果敢的决定了。

    慌乱离开的时候,邓氏看到彭怀已经采摘好的大半筐杏子,有点舍不得,便全背了回来。

    后来宋通判如实跟他们说了,其实那一摔他们父亲并没有直接身死,未必不能活,因为彭怀指甲缝里有很厚很结实的泥土,他是用力挣扎过的。

    回来后,四人发现衣服鞋袜都被晨间露水,昨夜积水弄得很脏,但来不及清理了。

    田野间的人都起得很早,他们知道彭怀很快就会被发现,一定很快就会有人过来通知他们,便直接都换了干净的衣衫鞋袜。

    原来的衣服他们也没想过扔,就团起来放角落里,就等有时间再清洗。

    他们也六神无主,已经有大错在先,一致认为葬礼要快,仪式要全乎,所以灵堂,棺木都要赶紧安排上,花大钱也没关系。

    只是没想到来通知的人带着衙役。

    至于那件没有口袋的衣服,是彭升昌昨夜睡前,突然福至心灵,想着会不会有意外,想着万一有意外呢,故意卸掉的。

    说来也的确好笑,害怕有意外就只能想到这些怪力乱神的说法,反而不怕意外本身。

    至于彭映芙,她一开始真的以为只是意外,但哥嫂忙前忙后的态度,注意到的突然干净了的鞋袜,这些都让她快速猜到了可能,没有人比朝夕相处的亲人更了解彼此。

    她回里屋拿白布的时候便存了些查找的心思,哥嫂不是铺张浪费的人,不可能会把只是脏了的衣服扔掉。她顺利找到他们换下来的脏衣物,但她选择了忽视,选择了放过。

    她还有想做的事,在这世道,她不太想孤军奋战。

    如果她提前知道,她会阻止,但事情已经发生,她只能寻找最优解。

    哥嫂们的愧疚,哥嫂们的把柄。

    宋通判未必全无察觉,但为官多年,穷凶极恶的案件倒好处理,有绝对好坏的秤砣,偏向分明。但像这种掺杂着许多私心,各怀鬼胎的案件,他反倒不愿意主动考究,甚至有点厌倦去分析,分析后再看人,鼻子的确是鼻子,眼睛也是眼睛,但都不太像人。

    对一些人来说,比起真相,他们需要的是更好的结局。

    事情落定,江宁一行人自然也跟着离开,毕竟殓尸入葬的事情,他们帮不上忙。况且在彭家哥嫂被带走的时候,彭映芙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被告知真相后的感激。

    等离彭映芙远些之后,乔初意后怕地拍了拍胸口,抱住江宁的胳膊,跟江宁亲密地说话,“她刚刚的眼神有点吓人。”

    江宁点头,轻轻拍了拍乔初意抱着她的手,安抚。

    因为府衙人员实在短缺,连带上宋通判、仵作,其实也就来了四个人,所以待他们认罪后,一行人在彭家还停留了好一会儿。

    毕竟涉案人员有点多,宋通判实在没办法押解回去,便差人回去调配人过来。

    奔波了一早上,还见了尸体,五个人不同程度地有点蔫。

    “在临渊,你们的训导是谁?”宋通判冷不丁地开口问。

    “是惊柏夫子。”施之圆看了看他的同窗,好似都有点懒洋洋的,便开口回了。只有他时刻展示书院好风气,神采飞扬的,程靖再果然不如他。

    “是廖惊柏这人啊。”

    “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个人,不是你们训导最为认同的话吗?怎么你们好像都一点没记住?”

    不说施之圆,连乔初意都觉得宋通判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许奇怪,有点兴奋又略带嘲讽看好戏,他说完还观察了一下江宁的反应。

    好吧,果然没动静。

    毕竟在书院,训导的确没少跟江宁念叨这句话,江宁左耳听右耳出的,一开始她还做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后面训导一跟她说这句话,她烦了,直接反过来也用这句话跟训导回话。乔初意想,要是惊柏夫子有胡子,可能会被气到胡子连上眉毛。

    江宁就是心宽不了一点,计较得很。

    “真有意思,舍不得几个杏子,倒是舍得了家人。”

    回城的马车上,他们还七嘴八舌地在复盘。

    是的,宋通判给他们安排了一辆马车。

    高门大宅里的阴私事他们自小也听说过不少,但以往各路人马总怕脏了他们耳朵,大多都挑着讲,轻轻揭过,言辞也润色过,这还是第一次目睹全程嘴脸。

    江宁只是嗯,对,是地在敷衍,毕竟她已经很累了,上了马车就开始昏昏欲睡。

    直到......

    “差一点就按意外处理了,幸亏江宁察觉到了不对劲。”林繁说。

    “不过江宁,你从哪里知道这种说法的?”施之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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