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即便何君星已是暮景残年,她也依旧清晰地记得,盛灵元年九月初七的那个傍晚。

    她站在高高的天阶之上,身后一片人声鼎沸,眼前一片宫灯结彩,映得天边的晚霞都露了怯,掩着颜色仓皇逃去,天色便又暗了一些。

    何君星有点恍惚,几天前,这里还人人缟衣素服,一片哀嚎,如今哪儿还能看到半张哭丧的脸。毕竟换了新皇帝,她寂然想着,好像这已存续百年的大盛朝也刚刚出生一般,换成了全新的时代,人们便又喜气洋洋,充满期待。

    大殿里传来悠扬的鼓乐之声,看来御宴已经开始了。何君星默默瞅了一眼,转身便朝殿后的回廊走去。既然她来与没来都无所谓,那还是别去惹人眼嫌了。事到如今,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但还没走几步,她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去路:“哎哟!这不是曜昭公主吗?!”

    真是倒霉,怎么又碰上这瘟神!她挤了挤脸,回身笑道:“小国舅。”

    新帝登基,其生母颖贵妃便也摇身一变,成了德高望重的宋太后。这宋季便是当今太后的胞弟,如假包换的小国舅爷,也是现在的何君星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的人。谁曾想就在上月,他见了自己还连头都不敢抬,而此时……

    “啊哈!微臣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眼见这宋季边借着行礼的姿势边挪动那肥硕身子,“安”字音还未落,便整个人扑向了何君星。

    君星一个偏闪避了过去。她忍着厌恶,掩嘴笑道:“宋大人,这宴席才刚开始,您就醉成这样了!”

    “嘿嘿,醉了,所以想醉卧美人怀……”宋季满脸肥腻,一跟何君星说话就忍不住舔唇搓手,那猥琐样子简直不能多看一眼。“宴上美人多的是,小国舅回去慢慢卧吧,本宫就不打扰了。”话音未落,她已迅速转身,却没想对方竟追了上来,一把箍住了她。

    何君星顿感毛发倒竖,厉声斥道:“放肆!”

    但宋季明显毫不在意。他比何君星还矮上半头,肥脸正好俯在了她的后勃颈,“美人再美也比不上公主,哥哥我对你一片真心,实在想得紧!”

    “宋大人”何君星到底忍下了火气,皮笑肉不笑道:“今日可是陛下登基御宴,要是本宫在这儿嚎上一嗓子,怕是陛下和太后脸上都没光彩,宋大人还是分分场合吧!”

    “你嚎啊!嚎啊!我还生怕你嚎不大声呢!”宋季说话的口气全喷在何君星的脖子上,“刚好嚎到陛下成人之美,今晚就给你我赐婚!”

    何君星气极反笑道:“小国舅可真是好算计!只可惜本宫有先皇遗诏,这亲事还轮不到旁人来做主!”何君星使劲一挣,却换来对方更用力地锁住她。

    “哎哟!我的小公主可别扭了,哥哥忍得好难受!”宋季的手都开始有点不老实,“如今你那父皇都不知在哪晾着呢,一道遗诏又如何!太后可早把你定给我了,没几天咱俩就要入洞房,今晚先给哥哥亲两口!”说着就把肥嘴往她脖颈上凑。

    “大胆!放开!”何君星低声厉喝,但也不敢弄出更大声响,只得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她很清楚这肥猪就是看准了今日御宴,如果在这时闹出点动静,怕是就算她有父皇遗诏,自己这名声也要被这头猪给占了去,正中他下怀。

    真不甘心啊!她沉默地抵抗着。

    她不在乎名声,但一想到以后自己的名号要与这对宋家姐弟绑在一起,心里就仿佛有一头困兽在撕咬。父皇去世至今,她都还没流过一滴眼泪,但此情此景,她竟愤恨地想放声大哭。

    她咬紧牙关,硬是把泪憋了回去。何君星,这肥猪不过是想趁火打劫占点便宜,她绝望地安慰自己,大不了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抱歉。”

    忽然,一句低沉的嗓音打断了他们。

    何君星与宋季都猛一愣,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几步之外,有一人长身而立。他面容隐在回廊的阴影中,看不太清,只在月色中露出一副矫健挺拔的身形来。

    是侍卫吗?何君星迅速思考,不对,他身着绛紫官服,精绣飞禽走兽纹,那官位至少在三品以上。但是朝中三品以上大员她全都认得,而这人却眼生的紧,那他……

    “挡路了。”

    只见他慢慢地从阴影中踱步而出,温润的月光之下,剑眉鹰目,面若刀刻,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宋季也觉着这人有点眼熟,还在努力回想时,君星便趁机用力一推,挣脱了他的钳制。

    她迅速退开两步,冷笑着对宋季道:“小国舅如果真的一片冰心,就去向陛下正大光明地求娶,何必成天拿太后做幌子!”说罢旋即转身,正好与那绛紫官服的男人错身而过。

    何君星不禁用余光偷偷打量,谁知那男人很是敏锐,就在错身的刹那,突然漆黑的瞳仁儿一转,直直地撞上了她的目光。

    君星一愣,立马大方一笑,心想这人肯定是练家子的,又身着高级官服,想必是哪家诸侯带来的将军。

    呵,将军,如今诸侯割据,遍地都是将军。

    “末将李筵,参见公主殿下。”没成想那人错身几步后却又回转了来,对着何君星抱拳颔首,躬身行礼道。

    何君星着实有点意外。毕竟这里只有他们三人,她也刻意没有自报名号,况且还被他撞见自己与那肥猪拉拉扯扯,寻常官员唯恐避之不及,怎还会大喇喇地对着她行礼。

    她心中尴尬,但面上镇定回道:“不必多礼。”

    男人直起身,面容沉静,“卑职就不打扰公主与国舅爷了,告退。”说完便转身离去。

    何君星原本噙着笑的嘴角僵了僵,这话!说得好像她与这坨肥肉有什么奸情似的。

    不过更让她诧异的是,原本对她纠缠不休的宋季也立马转了向,满脸谄媚地跟着那人,连招呼都不打就一起走了。

    李筵…李筵…李筵……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反应过来,李筵!何君星停住脚步,不禁思绪飞转,原来他就是李筵。

    忽然,一种特有的尖细嗓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哎哟我的小祖宗嘞!”原来是常侍林公公,“呼…殿下怎么还在这啊!这御宴都开一半了,太后找不着殿下,又要恼了!”

    “她找本宫作甚!”何君星没好气道。

    “哎哟!”林公公赶紧四下瞧了瞧,“今时不同往日,那现在是太后了,殿下可得注意着点儿!”林公公年纪大了,走几步就喘,“呼…这可是新皇御宴,殿下是长公主,哪有不露脸的道理啊!快些跟老奴来!”说着便扯着君星的袖子把她又往大殿方向拉。

    何君星瘪瘪嘴,颖妃憎恶她已久,一直苦于父皇护着无法动手,这好不容易熬到父皇殡天,那简直一刻都等不得了。刚才宋季如此胆大包天,八成就得了她的授意,此时赶去宴上,指定要被那毒后羞辱一番。

    ……李筵,她不禁咂摸起这个名字,眼前仿佛又闪过了那道凌厉的眼神……

    ***

    太和殿内烛火通明,婀娜的宫女们来回穿梭,一场皇家宴席,觥筹交错,气氛正酣。

    “少将军怎么和安乐侯一起溜出去了?难不成也和哀家这小弟一样不胜酒力,一杯就倒?”李筵和宋季刚入大殿,便被坐在上位的宋太后抓了正着。

    宋太后一袭艳红朝服,头顶金钗凤冠,看起来很是年轻,时不时言笑晏晏地与诸侯大臣聊上几句,颇为平易近人。

    “启禀太后,懋临前月才刚与羌人打了一仗,左肩中箭,暂不适饮酒。容请微臣代他自罚三杯,向陛下、太后赔罪!”只见一高大的中年男人立即从左上位中站了起来,手托酒鐏,利落地连饮三杯,

    “微臣惶恐,谨代北地十一城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刚入殿门的李筵也快步上前,叩首跪拜。

    “少将军还有伤在身,快快免礼归坐吧。”宋太后一脸慈祥,也举起了酒鐏,对着中年男子道:“北靖王不必多礼,有你们父子坐镇西北,哀家与皇帝才甚是安心哪!”说完便看了眼一旁的小皇帝,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回敬。

    可等了片刻,这少年皇帝却依旧置若罔闻。

    太和殿幽深宽广,这这只见他一人独坐于高台中央,头戴十二旒平天冠,身着玄色龙纹华服,薄唇凤眼,苍白瘦弱,仿佛一件精美的白瓷雕塑。

    “咳咳!”宋太后只好干咳一声意作提醒。

    小皇帝这才慢悠悠地伸出了手,缓缓执起金鐏,对北靖王父子微扬了扬,又挪至嘴边轻抿了一小口就放了回去。

    “靖王与少将军辛苦了。”他也只有说话时才添了一丝人气儿。

    “为陛下、太后分忧,乃臣等分内之事。”北靖王李肃带着世子李筵再次躬身回道。

    少年皇帝却只是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不必拘礼。

    宋太后在一旁,看着皇帝那副漠然懒散的样子,内心忽的升起一阵厌恶。这北靖王父子手握重兵驻扎西北,十几年来第一次共同来朝。可这年轻的帝王却浑不在意,真是跟刚死的那个昏爹没什么两样!宋太后越想越气,转而就对下方随侍的戴公公放声说道:

    “这曜昭怎么还没来?新皇御宴,她连个脸都不露,还有没有规矩了!”

    何君星刚被拉至大殿外,便听见太后的责骂从里面传了出来。

    “回太后,公主近日太过悲痛,怕是身体有些不适,老奴已差人去看了。”大太监总管戴公公躬身回道。他看着君星长大,到底还是疼她。

    “呵呵”宋太后声音尖细,“这孩子向来冷情冷性,先皇那么宠她,也没见流过一滴泪,她能为谁悲痛!”

    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天下皆知曜昭公主是先皇发妻慈圣懿德皇后的独女,被先皇奉若明珠,早年根本不把颖贵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放在眼里。如今先皇薨逝,这长公主便如雏鸟离巢,失了最大庇护,太后这口恶气也终是能扬上几口了。

    “阿姊照顾父皇多年,事事躬亲,天下无人不赞其纯孝,她只是端方自持,不喜人前落泪罢了。”少年皇帝蓦然出声。

    宋太后的火气一下就蹿了上来,但还得端稳母后的姿态,只好噙着笑,咬牙切齿道:“皇帝说的是,曜昭这孩子打小就心思深。哀家只是怜惜她,耽误了年华,寻常女儿在她这年纪早都为人妇了。如今先皇赫然薨逝,也只有哀家这母后来替她做做主了。”提起先皇,太后期期艾艾地低垂了眼,一副很是悲痛的样子。

    “父皇弥留之际颁了遗诏,允阿姊婚配由她自己,母后就不必多虑了。”少年皇帝仍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回道。

    “唉……想当年先皇怕委屈了公主,挑来选去,任谁都不满意,硬生生拖了五年。这女儿家的韶华,还有几个五年可耽误!哀家身为母后,怎能不为儿女焦心?” 宋太后俨然一副慈母样儿。

    何君星在殿外听得只想冷笑,呵,这硬拖的五年,还不是拜她和国舅所赐!

    “再说”宋太后又接道,“自古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难不成让公主自个儿拿着遗诏给自己指婚?照先皇遗志,这普天之下能配得上曜昭公主的人凤毛麟角,那还不得赶紧操办?”

    宋太后语气诚挚,终是让一直沉默寡言的皇帝转了头。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年轻的母后,轻启薄唇:“那母后以为,这普天下能配得上阿姊的,是谁?”

    宴席瞬间冷了下来。

    这一番帝后交锋,大部分臣子都高高挂起看个热闹,毕竟谁都不想去趟后宫积怨这摊浑水。

    但有一人却完全做不到置身事外。

    那便是刚刚才抱过女神的宋季。

    他坐在位置上,从未如此血脉喷张,不停地舔嘴搓手,小眼睛巴巴望着,感觉下一刻太后亲姐就要点出他的大名!盼了这么多年啊,终于要把那小蹄子弄到手了!然而,令他颇为意外的是,宋太后压根儿没往他这看一眼,反而抿着笑朝宋季对面的方向望了过去。

    他疑惑地追着太后的目光,正好看到了端坐在左上位的北靖王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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