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羌人屡犯边境,要不是靖王与少将军骁勇善战,哪有这国泰民安?”宋太后看起来很是惜才,一脸仁爱地望着北靖王父子。“只是……”她话锋一转,转头对上皇帝,“与这些蛮族打来打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哀家本不该置喙朝堂之事,但如今身为一国之母,实在看不得我大盛将士们再折损血肉。思来想去,不如换个怀柔的法子来制服这些羌人,或许更有效果?”

    宋太后停了停,眼看着皇帝额角的青筋缓缓凸起,心中顿时一片畅意。

    “哀家听闻,这新羌王也刚刚继位,打算迎娶鲜卑公主,不如趁此之机,咱们大盛也嫁一位公主过去,既能以两国姻亲换边境安宁,又可离间鲜卑与羌人,两全其美!”宋太后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通,终是道明了目的。

    林公公与君星一同立在殿外,越听越是心惊,他颤抖道:“公主莫慌,这联姻乃是国事,岂能几句话定夺,殿下可要沉住气!”他满脸担忧地望向何君星,生怕她冲动行事,却没想眼前的小公主很是镇定,面上竟毫无波澜。

    “所以母后认为,这天下能配上阿姊的人,是那羌戎王?”少年皇帝把玩着手上的金鐏,眼都没抬一下。他声线暗哑阴凉,教人猜不透心思。

    “这两国姻亲大事怎能拘泥般配之论,曜昭公主为国赴羌,乃是大义!”宋太后根本没接皇帝的茬,反手就给何君星戴了顶高帽子。

    群臣互相递着眼色,都默不作声。对于礼仪之邦来说,大部分盛人都认为夷族低劣野蛮,根本不配和大盛子民相提并论,更别说嫁公主过去了。但今日是新皇登基御宴,谁也不想冒尖儿去触太后的霉头。

    只有宋季整个人彷如跌入冰窟,他满是委屈地瞅着太后。明明说好要给自己赐婚,现在却整出个和亲来,莫不是……他眼珠一转,望向旁边那个身着青衣道袍、正双目微阖的中年男人。

    只见那人一副老神在在,仿佛入定老僧,好像这宴会上的一切都与他无甚关系。

    宋季看着那人的样子,再委屈的牢骚也咽了下去,终是没敢唤他。

    大殿外面,打从太后一开口何君星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她轻轻对林公公道:“公公无需担忧,本宫心里有数。”说罢,便轻抬玉足,雍容优雅地走了进去。

    “母后说得极是!” 何君星刚入殿门便朗声接道。

    众人视线唰地齐聚在她身上,皇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要是用曜昭一人便可换大盛四海升平,那曜昭定刀山火海也去得,何况这小小羌国?”她声音清亮,犹如戛玉鸣金。

    “只是曜昭愚钝,还有一事,需母后明示。”她稍作停顿,还不等太后出声便迅速接道:“这鲜卑、月氏、羌族历代便有通婚习俗,自大盛开国之初,三地就为我大盛属国,俯首称臣多年。也就是元安门之变后才狼子野心,停了岁贡。再说这新羌王原配本为月氏女,鲜卑女入羌后,为以示公允,两女便皆降为平妻。曜昭斗胆敢问太后…”何君星莞尔一笑,目光清澄地望着宋太后,真诚问道:

    “那我大盛的公主入羌,是做羌人的第三个平妻,还是妾呢?”

    瞬时,举座哗然。席间一下子炸开了锅,有几位清流老臣甚至都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声嚷嚷着:

    “我大盛怎能与这些蛮族相提并论!”

    “羌人怎配!”

    “大盛永不和亲!”

    ……

    宋太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在桌案下的拳头捏得指甲都快嵌进肉里,完全接不上话。一旁的皇帝浅浅弯起了嘴角,眼神晶亮,直直盯着站在大殿中央的那抹倩影。

    就在此时,一个沉浊肃穆的声音忽然响起,飘荡在整个太和殿的上空:

    “公主倒也不必较真!”

    嘈杂马上安静了下来。

    “太后怎会忍心让公主去那蛮荒之地,不过是一直为公主的婚姻大事劳心焦思,所谓关心则乱罢了”那个坐在宋季上手位的道袍男人终于微微睁开了眼,赫然出声,整个人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来了!何君星就知道这鬼道士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宋太后如此冲动愚笨,却依然稳坐贵妃直至当上太后,这其中最大的功臣莫过于她有个时刻为她善后的好哥哥,也是当今集外戚、京中世家两大势力于一身的大司马——宋覃。

    何君星娇娆一笑,侧身对着宋覃微微颔首道:“大司马所言极是,都怪儿臣,劳母后忧心了”说完便转身结结实实地俯跪在地,对着太后和皇上声色凄苦道:

    “曜昭在明清宫为父皇守灵,来晚了御宴,还又惹太后担忧思虑,恳请陛下、太后责罚。”

    “阿姊为父皇国丧操劳,何罪之有?快快入座吧!”还没等宋太后发话,皇帝便立马接了过去。宋太后的脸更是扭曲了几分,瞪着皇帝的眼珠子都要蹦了出来。

    “曜昭谢陛下、太后宽宥之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宋太后眼看着何君星妖妖娆娆地扭着身段走入了公主席位,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在心里恨恨想着,总有一天,定要撕了这小蹄子的嘴!

    那厢,何君星直到坐定后,才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呼吸。她面上端着微笑,心中不禁暗暗后怕:这宫里是一刻都呆不得了,她必须尽快为自己谋个出路。

    ***

    漆黑的夜空突然洋洋洒洒地飘起了小雨,雨声细碎,落在行人的肩头仿佛一声声空灵的叹息。

    北靖王李肃正与世子李筵,一前一后,在幽长的宫道上沉默而行。

    御宴刚散,臣子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只有他们父子远远落在最后,周身散发出北地独有的冷硬之气,饶是这轻柔的南方小雨落在他们周围,也像结了冰般锋利起来。

    “白家和蔺家都没来人。”李肃稍偏过头,低声对儿子说道。

    “儿臣看见瞿公了。”李筵回道。

    “呵,这淮安侯也真做的出来,把八十老父都给赶了过来。”北靖王很是嗤之以鼻,正欲再说,忽然感觉好像有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他抬眼一望,看见不远处有一小公公手执油伞立于雨中,在与他对上视线后,便马上躬身福了一礼。

    李肃对李筵使了个眼色,两人快步走上前去。

    “咱家见过靖王与少将军。”待两人走近,那小公公再次躬身行礼道。

    “公公多礼。”李肃一眼便认出,这是今晚宴上一直跟在总管大太监戴悯春身边的那个小公公,便也谦逊回礼道。

    “靖王和少将军从北地来,可能不知晓这南方秋雨,阴湿冷沥,饶是习武之人,淋了也不好受。宫道还漫长,不如咱家带二位先去避会儿,待雨小点再行也不迟。”

    那小公公眉眼弯弯,话音刚落便转过身带路先行,完全不给他们拒绝的机会。

    李肃看了眼李筵,回道“那就有劳公公了”,说罢两人快步跟了上去。

    只见那小公公脚步飞速,带着二人穿过一狭长甬道,走了大概有一刻钟,来到了一个古朴雅致的荷花小池,池中花已落尽,只剩荷杆枯叶立于其中。

    小公公把人带到了池边的小凉亭中,躬身回道:“二位大人在此稍事休息。”说罢便倒退着快速离去了。

    李肃不禁一头雾水,转而看向了儿子:“这…是陛下要见我们吗?”

    李筵拍了拍身上的水汽,平静回道:“看着不像”

    说罢,他转头望向那池残荷。月光下,满池的秃杆歪斜交错,却也根根笔直,雨水仿若丝丝银线,细密地缠绕其中,铺织出一幅萧瑟而又静谧的图景来。

    他正默然看着,忽而眼中晃入了一抹亮色。只见荷池那头,一道嫩粉身影翩然而至,雨帘之下,远远望去,仿若这池中蓦地又开出一朵娇艳夏荷,如梦如幻。

    李筵微微眯了眯眼。

    “李伯父,别来无恙啊!”何君星一袭樱色纱罗,还隔着挺远,便已笑着见礼。

    李肃一怔,躬身行礼道:“老臣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李筵也随即躬身道:“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快快请起!”何君星快步走入亭中,隔空虚扶起李肃,“方才在宴席上就想向伯父问好了,但人多眼杂,故而只有用此法子才与伯父单独见上一面,还请伯父与世子,莫怪曜昭无礼。”何君星盈盈笑道。

    李肃很是恭敬:“微臣不敢。”

    “这儿没有别人,伯父不必如此见外。”何君星眸光晶亮,“犹记得上次相见,还是在父皇的封地,那时本宫也还在母后的臂弯里牙牙学语。曜昭可是到现在,都记得伯父教的三字经呢!”

    李肃知道这是在说她的生母——早逝的慈圣懿德皇后,便不禁回想起当初初见的情境来。

    “公主早慧,反倒是老臣手忙脚乱,也实是没想到先皇后会将公主交予老臣照看,真是惭愧。”李肃面上带出一丝沉浸在回忆里的笑意,难得的铁汉柔情。

    “那还不是母后私心,为了和伯母藏起来说体己话!竟把本宫就那样打发给了伯父!”何君星也笑着说道。

    李肃心中突然一阵感慨。他看着星眸皓齿的曜昭公主,不自觉地软了语调:“此去经年,公主如今已亭亭玉立。想必先皇后泉下有知,也会十分欣慰。”

    亭外雨声渐歇,何君星久未答话,最后只黯然望向亭外的残荷,轻轻叹息道:“不怕伯父笑话,我其实…连母后的样子都快记不起来了……”

    她用了“我”,没再自称本宫。

    “如今,连父皇也去了,从此宫门外,深墙内,天地间便只曜昭一人踽踽独行……”

    少女背影纤细,映在满池萧索的残荷之中。雨似已经停了,只有她微凉的声线和着秋夜呜咽的晚风,徐徐传来。

    李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只说了一句:“公主节哀。”

    何君星没有再说话,只是仰头看了看天,回过身忽然灿然一笑道:“雨已经停了,曜昭就不耽误伯父和世子了,其实也就想和伯父叙旧几句,如此便已心满意足”全然没了刚才的凄苦之味。

    李肃面上隐隐露出担忧,在他眼里,好似面前的少女还是当年那个粉嘟嘟的小团子,坐在他膝上咯咯笑个不停。

    “对了”何君星似是想起了什么,“我整理父皇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一块墨翠,上面刻着一个李字,想着可能是伯父之物,便顺手带了过来,物归原主。”说着她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金丝锦囊递给了李肃。

    李肃猛然一怔,接过锦囊就打了开来,只见一块黑沉沉的四方翡翠牌上镂空雕着一只背绕灵蛇的大龟,正中刻了一个李字。

    “这是……”李肃愣怔片刻,突然对着何君星拱手一拜,躬身说道:

    “公主有所不知,这是我李氏家传之物,乃先父赠与公主母后,是为感谢先皇后对李家的救命之恩”李肃顿了顿,“先皇后保我李氏满门,李家无以为报,唯有举族上下,但凭公主差遣。”

    “伯父快快免礼!”何君星上前一步扶起李肃,为难地说道:“我竟不知还有此等干系,伯父…伯父不必介怀,我…”何君星看着一脸诚挚的李肃,早准备好的话竟有点说不出口。

    并且,她也实在是有点受不住那李筵了,这人从她步入亭中起,双眼便像一只猎鹰般,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从里到外都把她看了个穿。

    “我原本打算去皇陵守着父皇母后,了此余生,无甚所求。只是,伯父您今晚也见着了,我虽有父皇遗诏,但太后对我积怨颇深,大司马也虎视眈眈”她重重叹了口气道:“如今朝局动荡,他们定会拿我的婚事大做文章!曜昭虽为一介女流,却也不愿受人掣肘。放眼朝堂,李家秉直刚正,伯父伯母也与我母后有私交,就是不知……”

    何君星怯怯地低了低头,“伯父会不会嫌弃曜昭蒲柳之姿,入不得李家之门……”她越说越小声,半张脸都掩在广袖里,似是极为羞怯。

    李肃赶忙回道:“殿下乃皎皎明月,能得公主垂青,实乃我李家之幸!”

    何君星一颗心终于沉了下去,心想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曜昭感佩伯父义重恩深!”她也欠了身,微福一礼回道。

    其实此刻,何君星着实有点好奇,那个李筵在听到自己主动求作李家媳时,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会不会出现一丝波澜呢。

    但不知是不是真有点羞赧,她终是没往李筵那边看上一眼。

    “事不宜迟,伯父需尽快启奏,未免夜长梦多。”

    李肃一脸凝重,抱拳道:“谨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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