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南临尚余暑热。

    待临近北辰时,已觉寒风微凛。

    这是南临最后一间驿站,再往前五十里,便是北辰地界。

    兵部尚书周枚森,站在驿站二楼窗边望着北辰的方向,愁容满面。

    两个月前,南临与北辰胶着多年的战争,终于以惨败收场。多年来的战火纷飞,早就将南临掏空,如今已没有再战之力,经朝堂大臣商议,决定求和。

    可北辰皇帝却提出,除非让和乐公主和亲,否则议和之事免谈。

    圣上命周枚森为议和大臣兼任和亲使臣,带着公主銮驾、书名协同议和的朝廷官员、护送将军、一千士兵,连同奇珍异宝等,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往北辰。

    初定月底,和乐公主与北辰皇帝完婚,之后再正式商讨议和之事。眼看着还有十日,约定的时间便到了,可如今他们却还在南临境内。

    一路上,公主时而腹痛,时而头痛,时而又胸闷难忍,走一日停三日。前日,天气突然转变,原本已然好转的公主,又偶感风寒,晕厥了整晚,队伍又不得不停下。

    照这般下去,何时才能抵达北辰。万一北辰皇帝怪罪,议和之事恐生变故。

    “公主醒了吗?情形如何?”周枚森问部下。

    部下答:“刚醒,仍精神不佳,太医正在诊治。”

    “这可如何是好啊。”周枚森叹息道。

    公主看似柔弱,可身体一直不错,自幼喜欢四处游玩。

    三年前,听闻北辰有隐世高人,年轻时曾游历大江南北,且颇具才学,公主于是前往拜访,中途却与随从走散,失踪半年后才被探子找到,救回南临。

    之后,便病了月余。

    众人猜测公主是在北辰遭了难,可始终没人知道,那半年里公主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被人也三缄其口。

    醒来后,公主性情大变,由从前的活泼开朗变得沉默寡言,连身子也垮了,成日里病恹恹的,泡在药罐子里也不见好。万幸病情也没再恶化,若是能一直由太医好好伺候着,倒也并无大碍。

    可惜偏偏天不从人愿。

    和亲的打击,加上长途颠簸,使得公主的身子越发虚弱。

    南宫徵此时正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望着光秃秃的床顶发呆,太医已过来请过脉,汤药也已经服下,可病情却丝毫不见改善。

    只是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双眼无神、神色木然如同行尸走肉。太医和丫鬟都以为她是惧怕去北辰,打击过大,导致心神恍惚,一病不起。

    只有南宫徵自己知道,这几年,她几乎夜夜不得安眠,时常梦到三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的她,不是南宫徵,只是个普通的女子沈徵,因为追寻梦想入了北辰,随行队伍被灾民冲散。

    虽然她自小热爱游历山川,可都是在南临境内,那是她第一次来北辰。虽独自一人,举目无亲,又对北辰国十分陌生,可她依旧十分兴奋。北辰的一切都与南临不同,气候寒冷,百姓淳朴热情,民间习俗也打不形同。

    正当她在田间游览时,遇到他,又得他相助,找到北辰著名的学者李春秋,他是她的偶像,年轻时曾踏遍九州。

    这次来南临,她就是为了寻他。李春秋也确实如传闻一般,学问深厚,她想拜他为师。

    可老先生早已不过问世事,更不愿再收徒,为了让李春秋收她为徒,原本锦衣玉食的谢宇,竟然留在那儿,给李春秋当了半年牛马,供他使唤。

    那时候,谢宇丰神俊朗、才华横溢、风趣幽默又懂她。俩人志趣相投,他对她处处悉心妥帖,将将半年时间,便将她俘获。她整颗心彻底沉沦。

    后来,他说要娶她,她满心欢喜地答应。俩人在师父屋里拜过天地,在师父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身上有一层迷雾,让她看不真切,又摸不透。感情让她变得盲目,盲目地付出,盲目的信任。

    成婚当夜,她虽见他神色有异,却仍是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坐在喜床上,盖着盖头满心欢喜,充满着对未来的期待。

    可他连合衾酒都没来及喝。

    “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给你带最爱喝的桂花酿。”临走前,他说。

    “好,我等你。”她笑答。

    她的身后,放着好几坛佳酿,是师父亲手酿制的桂花酒,埋在桂花树下已经三年。

    为了庆贺他们成婚,昨夜全都挖出来了。

    他,没再回来。

    她等来的,是装备精良,熙熙攘攘挤满了院落的官兵。

    “本官接到举报,这儿藏着南临奸细。李老头,快把人交出来,否则以窝藏罪论处。”官兵头子说,利剑横在师父李春秋脖颈上。

    师傅笑说:“官爷误会了,这儿只有我李春秋、我徒儿和她夫婿三人居住,何来奸细?”

    官兵头子嗤笑,厉声道:“把他给我绑了,其余人跟我进去搜。”

    接着,乒里乓啷一通打砸,将房内的大红喜字、被褥纱幔、红花红烛都毁了个干净,连同那几坛子桂花酿。

    南宫徵藏在暗处,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心痛得滴血却无能为力。

    到底是谁,有如此深仇大恨,将她视为奸细,想要她死?

    想了一圈,无果。

    后来,随从们找到了她,将她带回南临,可师傅却不知所踪。

    回到南临后,她派人去找寻师傅的消息,可他却像彻底消失了一般,半点消息也无。却查到那个要她命的人,不是别人,却是他——谢宇。

    那时,她才知道,他不是谢宇,而是北辰国的太子——北辰宇。

    那年,北辰与南临的交战正值紧要关头,他们得知南临公主正在北辰境内,立即派兵捉拿,企图胁公主令南临退军。

    那年,正是金秋十月,桂花飘香的季节。

    她伤心过度,昏厥月余。

    醒来后,便一直怏怏地,不喜见客,也回绝了父皇母后提议的所有如意郎君,像是行尸走肉般过了三年。

    三年间,她不曾主动打听过任何有关他的事,直到南临战败,父皇想议和,北辰却提出议和条件之一:让她和亲。

    她才知道,北辰宇如今已是北辰国皇帝,那个冷面嗜血、杀伐果断、谋略过人的冷面帝王。

    为何指名道姓让她和亲?

    难道,当年她没能让他如愿立下战功,直至今日,他依旧不愿意放过她吗?

    她不想去和亲,不想见到他。可南临如今颓废破败,已经经不起任何战争,议和之事势在必行。

    她别无选择。

    一路上,南宫徵都是病恹恹的,轻则头疼脑热,重则呕吐晕厥,随行的三名太医,可轮流看顾,却仍旧三五不时,队伍便要停下来,让她好好休息,等待她康复。

    她知道,整个随行军队,包括议和使臣周枚森都认为她是故意的,背地里说她意气用事,不以大局为重,恐会误了大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即将步入北辰地界,她内心深处产生了依恋,这一次病得格外厉害,上吐下泻,竟晕厥了一天一夜。

    如今,总算醒来,可整个人就像被掏空,浑身无力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太医们惶恐万分,生怕她有什么不测,就连周枚森也觉得事态严重,虽唉声叹气急得团团转,却没有再催她赶路。

    可她却深知北辰宇的性子,不敢再耽搁,让身边婢女燕儿去传话,整顿队伍,继续前行。

    把脉、开方、熬药都在马车上进行,因她实在受不得颠簸,队伍行走缓慢拉得很长,前方队伍早已经进入北辰地界时,尾端还在南临境内缓缓挪动。

    “公主,您如今实在不宜赶路,要不,臣禀告周大人,再歇息半日?”太医于心不忍,好心建议。

    南宫徵轻轻摇头,轻声道:“国事不得耽误。”

    太医只得叹息,去隔间与另外两位商议,可有其他更好的法子,能让公主舒适些。

    南宫徵的马车将将迈入北辰,她便隐隐觉得一阵寒风透过马车,刮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冻得她瑟瑟发抖。

    燕儿又给她加了一床被子,掖紧被角,又给她灌了个汤婆子,南宫徵才感觉暖和些。

    就这般晃晃悠悠了十来日,那日天色好转,阳光从云层洒下,透过马车车窗,照在南宫徵身上,感觉暖洋洋的,她将白皙纤细的手伸出窗外,去感受那一丝温度。

    燕儿跑过来,眼里掩着兴奋,压抑着激动,对南宫徵说:“公主,前方将士来报,北辰皇帝亲自来迎公主了。”

    南宫徵忽然觉得阳光仿佛带了刺,疼得她赶忙收回手,放下车帘,一阵寒气从脚底汩汩往上冒。

    “公主,来,抱着这个便不冷了。”

    南宫徵定定望着这雕花的马车,又觉得肠胃翻滚,但她压制住了。

    很快,两军相遇,南宫徵需要就地换上北辰的銮驾。她在燕儿和两个随行丫鬟的搀扶下,掀开车帘,缓缓走下南临的送亲马车。

    车帘掀起的那一刹那,南宫徵一眼便见到了他。就算使劲克制,她还是在接触到他眼神的那一刻,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疼得她差点窒息。

    三年了,她身边的那个谢宇已经不再,如今站在他面前,是那个兵强马壮、国力雄厚的北辰国高高在上的皇帝。

    他骑着枣红色的战马,双手拉着缰绳,银白色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高昂着头,背着阳光傲然看着前方,身旁整装戒备的士兵,排列得整整齐齐,他们用长剑用力敲打护盾,高呼万岁。

    那井然有序、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士兵,有着雷霆万钧之势,南临确然不如。

    这边,除了南宫徵,其余人也悉数跪下,参拜北辰宇。

    南宫徵站在马车上,与北辰宇遥遥相望,仿佛通过彼此的眼,望向了三年前的那个中秋夜,五颜六色的宫灯将街道照的通亮,谢宇拿着一盏百合花灯站在江边,笑意晏晏对正在许愿的沈徵说:“阿徵,我们成亲好不好?”

    同样是即将成婚,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气势逼人。

    他到底已经不是曾经的谢宇,而她也不再是从前的沈徵。视线滑过他的脸颊,随即垂下,收敛住所有情愫,将过往所有深深埋藏。

    再抬头看向他时,已不带一丝感情。

    即日起,她是代表南临前来和亲的和乐公主南宫徵,不再是那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小女子,她将会为了南临的和平不遗余力。

    对面,北辰宇锐利地捕捉到了她的变化,冰冷的回视着,脸上陡然挂满寒霜,嘴角扯出冷笑,她的名字从他舌尖卷出,带着凉薄:“久违了,南宫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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