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街灯亮起后不久,他们乘坐的马车驶入了苍鹭街。两天没有下雪,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附近的居民自发地扫掉了不少,使得马车现在得以在这条街道上顺利地通行,最终停在了苍鹭街六十五号公寓的门前。

    离开马车之后,见林兹无需搀扶便能自己站稳脚跟,出于能省一点钱是一点的务实想法,弗洛尔没有再让马车夫帮忙扶人。拉着林兹的手臂,她引着他登上了公寓门前的台阶,打开大门走了进去。

    带着林兹爬上楼梯的过程比弗洛尔预计的要困难许多。他两眼无神,脚步迟缓,几乎拿不准何时应该抬脚向前。并不想在楼梯间里蹉跎上太多时间,犹豫了片刻后,弗洛尔决定效仿马车夫之前扶潘利的姿势,让林兹将一条手臂压在了她的肩上,半拖着他向前迈出了脚步。

    这么做确实有效地提升了他们爬楼梯的效率。然而,弗洛尔很快就发现,想要忽略在这种情况下与林兹不可避免的肢体接触给她带来的微妙感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扪心自问地说,她并不讨厌这样的接触。而这一认知恰恰就是让她感到困扰的根源。专心点,弗洛尔,盯着脚下的台阶就好。她的理智在心中对自己说。十级、十五级、二十级……为了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弗洛尔开始尽可能地专注地数起了他们经过的那些台阶。

    数了大概有六十几级台阶后,弗洛尔终于带着林兹爬上了这幢公寓楼的顶层,来到了他家的门口。“老兄,你能把钥匙拿出来开门吗?”心累地喘了口气之后,弗洛尔转头问他,得到的却是一片沉默。抱着来都来了,总不能将这人就这么丢在他家门外了事的念头,她只好将手伸向了他那件大衣外套的右边口袋,试图在其中找到那把她已经见过许多次的铁灰色钥匙。

    但在林兹大衣外套的口袋中,她最先触碰到的竟是一个灼热的、不规则的金属物体。它散发着惊人的热量,一下就烫到了她的手指。弗洛尔发出了“嘶”的一声,迅速地向后缩手,却又突然被林兹一把抓住了手腕。

    弗洛尔惊讶地抬头看向了他。在陷入醉酒状态之后,林兹第一次将目光真正地投向了她,脸上出现了一副严肃而又愤怒的神情。“它对你说话了吗?”他质问道,语调严厉,用力地攥着弗洛尔的手腕,让她感觉自己的骨节似乎正在咔咔作响,“回答我!你听见它的声音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边试图用另一只手掰开他的手,弗洛尔一边朝他喊道,“什么声音?我什么都没听见。林兹,松手!你快把我的手腕捏碎了!”早知如此,她就该让他在楼梯间里睡一个晚上,反正这儿也有供暖管道散发的暖气。

    紧攥着弗洛尔的手腕,林兹定定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尝试判断她告诉他的是否是真话。突然间,弗洛尔意识到了她的手指刚才触碰到的是什么东西——是那个十二面体挂坠。当她的手指触及它的金属表面时,它烫得就像火焰本身一样。那是一次直截了当的拒绝。不知为何,弗洛尔有着这种感觉。那个挂坠是不会对她说话的,因为她并不具备某种资格……什么样的资格?弗洛尔对此毫无概念。

    “我真的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向林兹保证道,“我只是想找钥匙开门而已。我不会再碰那个东西了,你能松开我的手吗?”这些话起了作用。缓慢地眨了眨眼,林兹松开了她的手腕,脸上的怒容消失不见,恢复了先前那副平静而漠然的神情。

    “钥匙?”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弗洛尔朝他摊开了手。又凝视了她的面孔一会之后,林兹抬起了手,从他那件大衣的另一边口袋里取出了他家的钥匙,放到了弗洛尔的手中。

    “很好。”弗洛尔松了口气,用那把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将林兹推了进去。站在门口,将钥匙放到被他随意地摆放在门边的一个置物架上后,她便打算就此离开:“好好休息吧,林兹。明天在局里见。”

    然而,弗洛尔刚刚朝楼梯间的方向半转过身,林兹就再度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完全拽进了门里。受到惯性影响,原本被弗洛尔用一只脚挡着、正处于半开状态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而没能及时调整好身体平衡的她则一头撞进了林兹的怀里,重演了在“终末”初遇潘利的那天发生的事件。

    “别走,弗洛尔。”她听见林兹低声说道。他身上的酒气并不浓重,但当弗洛尔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脸紧贴着他的胸膛,清晰地感受着他的心跳与体温时,有那么一刻,她竟产生了一种微醺般的恍惚之感。

    理智告诉她,此时此刻,她应该为自己受到的惊吓与冒犯狠狠地踩这家伙一脚,或是抬手给他一记耳光。但弗洛尔只是抬起了头,看向了那双有些失焦的深棕色眼睛。“为什么?”她问林兹,甚至没有试图挣扎。

    “外面……太危险了。”他答道,眼中闪过了一丝紧张的神色,抱着她的手臂更加收紧了一些。不知为何,弗洛尔突然有点想笑。

    “好好好,我不走。”弗洛尔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用哄劝孩童的语气对他说话,“能先放开我吗?我们总不能一直就这样站在门口这儿吧。说真的,你该去好好地睡一觉。来,我带你去你的卧室好吗?”一边说着,她一边侧了侧身,试图往客厅与屋内的其他房间所在的方向迈出脚步。林兹并不抗拒跟着她移动,但他也一直都没有松开环过她的后背、紧紧地抓着她的右胳膊的手臂。就这样,弗洛尔带着林兹经过了客厅,走向了通往他卧室的那扇紧闭的房门。

    弗洛尔其实有些犹豫是否要推开这扇门。之前,她很难不注意到,每次走进这间卧室之后,林兹总会从里面反锁上这扇门。这让她觉得,这个房间里说不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以防万一,站在门前,她转头看向了林兹,征求他的同意:“我可以打开这扇门吗?”在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后,她才伸手推开了门。

    客厅里的灯光洒进了林兹的卧室,让弗洛尔得以隐约地看见房间里的家具轮廓。与这间公寓的其他房间一样,这个房间里的窗帘也是严丝合缝地掩着的。屋子的左半部分放着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比床要略高一些的床头柜,右半部分则放着一张书桌、一把高背椅子和两张叠在一起的高脚圆凳。在那张书桌上,弗洛尔看见了整整两排被林兹靠墙摆着、尺寸从大到小排列的玻璃瓶。

    那些最小号的玻璃瓶里装的应该都是已经配制完成的不同铭文媒剂,瓶中液体的颜色深浅不一,光泽也有所不同。在跟随林兹学习了一段时间的铭文媒剂配制之后,一眼扫过去时,弗洛尔觉得自己能够大致分辨出其中一些媒剂的种类。中等大小的瓶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鸟类羽毛;大部分是乌鸦的羽毛,小部分属于其他鸟类。它们都已经经过了必要的防腐处理,所以才能被林兹在玻璃瓶中长久地保存下来。

    被林兹装在那些最大的玻璃瓶——或者说是玻璃罐子里的则是一根根制作好的仪式用蓝蜡烛。但当弗洛尔仔细看去时,她发现除了熟悉的蓝蜡烛之外,在那些玻璃罐里还有另一种蜡烛。那是一种上窄下粗的黑色蜡烛,表面泛着金属般的冷光。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弗洛尔决定等明天林兹清醒之后再问问他。

    收回投向那些蜡烛的目光后,弗洛尔就带着林兹走向了他的床。当弗洛尔将他扶上那张床,让他躺上一个带有束格条纹的灰色枕头时,他表现得可以说是相当配合。然而,即使人已经躺上了床,他却仍然不肯放弗洛尔离去。被他紧紧地抓着手臂,弗洛尔只得在他的床头坐了下来,心中感觉颇为无奈。

    为了让林兹松开手,弗洛尔试图和他讲一讲道理:“我有格莱辛铭文的保护,不是吗?至少在今晚,我应该不太可能被怪物吃掉。”

    “别走。”林兹却只是固执地重复道,面孔朝着她,眼眸中映着一缕从外面的客厅洒进房间里的微弱光亮。脑袋枕在枕头上,他用细绳束在脑后的黑发稍稍散开了一些,但连同发结一起,几乎一半头发都被他压在了颈后,看上去似乎不太舒服。鬼使神差地,弗洛尔将未被他抓住的左手伸向了他的头发,尽可能小心地为他解下了束发的细绳。

    在这一过程中,林兹微微打卷的发丝缠绕着她的指尖,又随着他的脑袋在枕头上的小幅度移动而轻轻扫过了她的掌心。当她终于完成动作,将那根他用来束发的深蓝色发绳握在手中时,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之后,再度与林兹四目相对时,弗洛尔又突然对自己刚才的贸然举动感到了后悔。她迅速地将那根发绳放到了他的枕头底下。“行了,你快睡吧。我不走。”弗洛尔说道,靠坐在他的床头,转过脸不再看他,心中想的是等这位酒品着实有待提高的巡卫长大人睡着之后一松手,她就立刻开溜。

    然而,弗洛尔没能想到的是,先一步睡着的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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