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侯的病已不是一日两日之事,早于去年冬日便已经卧床不起。

    以前的老秦王与忠顺侯私交甚笃,忠顺侯病重时日无多,秦王景修澍作为小辈,理应前去探望一二。

    半月以前,罗扬曦第一次在侯府遇见昌柘,便是初夏跟着秦王到侯府的探望之时。

    那日,老侯爷留秦王殿下独自叙话,罗扬曦独自留在厅堂候着。

    厅堂内另有几个等候探望的同僚,罗扬曦与他们寒暄几句,纷纷聊起侯府如今凋敝的情形,忽听着有人说:

    “陛下还是看重侯爷的,从宫中拨了十个罪奴为侯爷作殉。”

    殉人是前朝留下的遗风,太祖太宗不喜,却未强行废止。如今陛下未有反感,还把这事当作赏赐。

    罗扬曦打心底里厌恶殉葬的事,不愿对这事做惊奇议论,转头看想外头烦热打卷儿的柳树。

    大概陛下赐下恩典再无转圜的余地,不然以秦王殿下正直的脾性,肯定会劝诫一二的。

    她应付着面子随口应酬两句,端起杯清茶又搁回案几上,心中恻隐终究难以忘怀,于是借着更衣踱步出了厅堂,朝侯府关押下人的地方走去。

    老侯爷病重难医行将就木,两个儿子在从龙之事中早丧,侯府里如今满是凄凄落败之相,平日宴客的戏台没搭起来,夏日常有的避暑凉棚也不见,丫鬟侍从都似乎少了大半。

    罗扬曦本想取来银钱交给侯府奴仆,托他们去给罪奴买些吃穿,直直走到偏院的回廊边,才回过神儿来心觉不妥。

    侯府哪里会缺了殉人的吃食?

    她这般满足自己的怜悯,却落了侯府主家的面子,多此一举,像是侯府苛待陛下的御赐似的。

    瞧这院子里没有客人的踪迹,还是早些回去为好,免得王爷出来寻不着。

    侯府里矮墙颇多隔得蜿蜒曲折,她仔细查看走来时穿过的小路,抬眼却瞧见个修长的人影,遥遥站在廊下的垂花门旁。

    那人大约是没听见她走进来,低着头不知在瞧什么,微微浮汗的侧颊通透白皙如美玉,发髻只松松散散的坠在脑后,眉眼像是精巧手艺勾勒上去的。

    她顿时看得愣神,没想到侯府居然有这样的人物,粗布麻衣却不遮其灵气,这破败的园林也为他生出神韵来。

    浅粉的小蝴蝶落在他脚边的野花上,他小心翼翼地慢慢蹲下身,但也不去捉蝴蝶,只是垂着眼微微勾起浅色的唇角,神情莫名带有凄楚和悲哀。

    回廊里燥热的风吹过花叶,吹过柳枝,吹过他身上的宽大麻衣,空落落罩着他单薄的身形,仿佛要和夏日的风一同化为乌有。

    罗扬曦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来想要将飘摇的身影拢住。

    可不想脚步声却惊动了他,他转过头来瞧见了罗扬曦,清澈的眼眸微微睁大,像是夜里草叶上颤巍巍的露珠。

    “你别怕,我只是路过。”

    这话说得简直像个登徒子,明明他是男子,自己才是女子。

    可他还是惊慌得急忙转过身去,没等罗扬曦回过神,就快步往从垂花门跑了出去。

    罗扬曦明知道不该在侯府里乱闯,却还忍不住快步跟到垂花门外,看着他顺着后院的小路跑远了去。

    她转过身靠在垂花门的门洞里,沉闷的热风呼呼地往脸上吹,和肺腑里呼出的气混合交融,天上艳阳把她的影子照在门边,和他方才的影子交叠、纠缠、重合。

    “呼……”

    良久,她慢慢平静下来,只觉得腿软虚乏,手心里攥得全是湿腻的汗,仿佛上阵杀敌三百没有停歇,但心里却仍旧一遍遍反复着那人的模样。

    她回过头去看向后院的小路,太阳把青石板晒得明晃,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仿佛刚才是暑热让她失神,遇着这院子里漂亮的精怪。

    她想,原来,以前志怪故事里说的都是真的。

    此后经年经月,她依然会梦到初见到的场景,时而心中激荡疑惑,他到底是她梦着后才见着,还是先见到后入了梦。

    她顺着那条路走到炎热的骄阳下,玉佩、冠帽变成沉甸甸的累赘,

    衣袍汗湿的后背闷得很是难受。

    路旁纤细的槐树受不得热,不少枝叶从树枝上掉下来,其中有一支被人给踩扁了。

    她俯身把这支拾起来,端详良久,悄悄地塞进自己的衣袖里,然后才往目光怔忪地往回走去。

    那时她尚且不清楚他姓甚名谁,也没有与他说过半句话,却已经心神动摇,难不成真是作为见色起意吗?

    后来,罗扬曦在回廊的拐角碰见一群世家文官,与她不对付的河东裴氏女婿钟浩也在其中。

    当年太宗还是端阳长公主的时候,为破除世家盘根错节,不拘常次任用女官。

    世家与女官的恩怨在前,她与钟浩的恩怨在后,遇见之后难免会呛声几句。

    期间详细的争论她已然忘记,只记得钟浩讥讽她:“怕是在后头遇着哪个俊俏罪奴,被眼巴巴地勾魂去。”

    女官成婚后便要挂印离官,因而这种轶事最让人攻讦,本也是常发生的事情。

    可罗扬曦当时却心中一凛,脑海里想起垂花门边的身影。

    “罪奴?什么罪奴!”

    那人明明通身矜贵气,比秦王殿下也不遑多让,根本不可能是罪奴。可是她心中为何会如此紧张?

    “还有什么罪奴?陛下亲赐的人殉,侯夫人心念慈悲,没关押起来,让他们在偏院里住着。”

    钟浩说这么些话出来,不过是为炫耀消息灵通,末了笑着拍了拍罗扬羲的肩,“嗯?果真是遇着罪奴,才这般魂不守舍?”

    “胡说,我从没遇着什么人,更别说罪奴。”罗扬曦躲开他的手转身快步走开,但心中却愈发神不思属。

    若真是罪奴,岂不是,不日就要殉葬?

    正午的日头越发足,罗扬羲被晒得头昏脑涨,胸口仿佛被渗进去汗,心头又胀又闷难受得很。

    如今想起来,她与昌柘之情的不详预兆,从遇着钟浩开始便有所端倪了。

    不过,如若只是这次惊鸿一瞥,日后如何回忆也不过空想。

    真正让她对昌柘一而再再而三地深陷,全是因后来她受秦王指派住进侯府。

    那日回到王府后,罗扬曦尤觉得头昏脑涨,回到自己院里沐浴梳洗,本想睡一觉缓缓神,可刚到卧房就听得外头通报。

    “姑娘,王爷身边的小六传话,请您到东阁议事。”

    “请他稍待片刻,我更衣后便来。”

    王府最东南角的院落里住着幕僚,平日里与王府内不通路径,须得从东门出去,再从南偏门进来。

    罗扬曦怕让王爷久等,急忙利落地换了衫裙,快步跟着侍从出去了。

    本以为王爷召集幕僚议事,可被引进书房才发现,屋里只有她与王爷两人。

    “卑职参见王爷。”

    “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多礼。”秦王景修澍随意地挥了挥手,“我叫你来是为老侯爷的事,来,坐。”

    罗扬曦到左手边的客座坐下,景修澍走过来坐到对面的圈椅里,说:

    “今日在侯府内,侯爷贴身侍从说府中有前朝奸细,求我为探查一二。”

    “前朝奸细?”

    早年间罗扬曦听过前朝复辟的旧事,但如今前朝皇族具毙,谁还会好端端搞这种没盼头的事。

    “忠顺侯二子当年均为奸党斩首,夫人也已年长昏聩。本王疑心是侯府无人主事才徒增谣言,思来想去觉得派人去最稳妥。

    “王爷的意思是……”

    罗扬曦觉着此事该上报朝廷,秦王府也在风口浪尖,插手前朝旧事实在不明智。

    “王府派人保全侯府的颜面,不用闹得太大,以帮忙打理诸事为由,抓着那奸细或是谣言,即便没有,也能解侯府一时之困。”

    “王爷是想派卑职去?”

    “是照理说你身兼多职,已颇为劳累,本王不应给你委派。”

    景修澍转着手里的扳指,清俊的眉宇微微蹙起,通身都是为人考虑的为难。

    罗扬曦再说秦王府避嫌也像是推辞,只得连忙起身跪在秦王脚下说:“卑职愿为王爷排忧。”

    景修澍见状笑着伸手去扶她:

    “好好,我不过是想,如今咱们王府外头的事皆由你管着,到底是个熟手。如今再去找人学这些,万一碰上丧仪,可正是抓瞎了。”

    “幸得王爷信任,卑职感激。”

    罗扬曦依着景修澍的手再次拜下去,不忍心驳了王爷仁义的心思,更何况侯府里还有那样的人在。

    “好,明日你便到侯府去领差,至于王府的拜帖和书信、陈杂折子,我都差人送到侯府。”

    “还有安排秋狩与礼部工部的函,你草拟之后找舍人来盖印便是,不必再让本王一一查看。”

    罗扬曦眨着眼睛愣了愣,心想这桩桩件件可不是轻省差事,怎的就如大军压境般涌过来了?

    “怎么?”

    “啊,卑职只是忽然想起件杂事罢了。”

    “你手头的事务是多些,但你有空要多去你恩师府上拜见,也不总拘于初五初十的,反叫她老人家抱怨我把你拢太紧。”

    罗扬曦知道殿下思虑她与恩师情谊,可她哪里像是能有空的样子!王府、秋狩、侯府……恨不得将她给淹了去,垂花门下的人成了诸多杂事中唯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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