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元三十一年冬十一月。

    龙首山不为外人所知的夹道中飘着小雪。

    西宁卫跟随附近牧民来到这里时,百蛮贺次王的族人早已四散逃亡,只留下空帐篷和牛羊粮草。

    善用兵者,因粮于敌。

    对于西北关外大漠中短途奔袭战而言,找到游牧敌人驻扎地不算失败。

    负责探查的斥候回报:“卫长,补给到手,西宁卫盘活了,我们追么?”

    如果乘胜追击,前锋斥候们现在就得继续向山中进军。

    但西宁卫卫长往北风嚎哭的山谷夹道外简短一望,挥手吩咐说:“先去休息吧。”

    敌军仓皇丢弃粮草,我军苦战后喜得补给,以饱待饥,是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难得反扑良机。

    斥候刚刚通过都试,正是把大将军所立兵法十二章背得滚瓜烂熟的时候,所以纵使打心底对自家卫长十二万分信服,也忍不住下意识地露出了好学生面对错题时渴求解答的困惑表情。

    “去吧,我们是西宁卫,听明章说的做。”

    文皎。

    文明章。

    她受大将军周桁亲自教养,十三岁入羽林卫,十四岁出银川城,十五岁盘活新西宁卫御前授将旗,十六岁奔袭车师古道手刃百蛮贺次王。

    ——贺次王的热乎头颅还挂在她战马屁股墩。

    但她今日罕见毫无战胜喜悦。

    同袍三年的副将终于醒悟,试图握她的手:“明章?”

    文皎的脸色比帐篷外的积雪更白。

    并辔而行的西宁卫卫长独自跳下马,木脸一言不发,风风火火地穿过牛羊圈,向联排帐篷走去。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追的。

    她手中上林苑第一的精铁长枪,如今不见战场血火,却在山谷中挑开被穿堂风吹的“呼啦”乱响的破布帐篷。

    帐篷下,瘫痪在床的百蛮老妇人一声尖叫,抛出一个黑色不明物体。

    仍然残留稻谷香的麻布袋子糊了文皎一头一脸。

    “卫长!”

    “少将军!”

    文皎支肘,阻止追杀老妇人的亲兵。

    她蹲下身,按着酸胀腰腹,亲自翻捡查验。

    每一袋都有武元关独一无二的县令封泥,印泥掺金,就连关外百蛮三大氏族也不能轻易仿制。

    如假包换啊……

    半个月前,贺次王亲卫骑队突袭西宁卫侧翼,让本该按期合围的乙队折损三成。支持他们在银川少将军预料之外长途奔袭的,是她本该按期抵达的军饷。

    文皎气得胃疼。

    武元关。

    县令陈敬宗。

    她的枪尖挑起麻袋,扔在副将胸口:“河东陈家什么意思?难道拿我们的军粮喂肥百蛮骑队,陈敬宗反而能加官晋爵吗?”

    文皎的声音比寒冬山雪更冷。

    在她身后,有同样衣衫褴褛、目光坚定的军士带着血气低吼:“卫长,贺次王无耻之徒,定是用反间之计害我大成,卫长带我们报仇雪恨!”

    副将没有这份血气。

    他倒退半步:“明章,我敬佩你。”

    文皎装粮食的手一顿。

    她敏锐地颤声问:“小赵哥?”

    小赵哥:“我置生死于度外,不是为了受自己人背叛,在关外喊着为国尽忠的口号忍饥挨饿,平白吃戍边之苦的。少将军,文卫长,大成沿袭前秦以军功授爵,杀一个人头,晋一级爵位,多么快意!兄弟们追随你,岂不是为了过这样光明磊落的日子?”

    文皎:“赵逢安!”

    赵逢安不语。

    寒风倒灌,他咽了口唾沫,冰碴喇着嗓子划出血气,一卫副将立刻痛苦呛咳如痨病鬼。

    文皎气笑:“你莫代我西宁卫儿郎说话,他们追随我,是因为文家人能打胜仗,安边疆,明白吗?”

    西宁卫群情激愤。

    文皎:“我大成军士为国而战,谁敢说这一腔热血是流来开玩笑的!陈家通敌叛国,老子自然会亲自上奏陛下,杀尽该死的贼臣,给枉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可你身为副将,我绝不容许你知法犯法、动摇军心——”

    主将色厉内荏的劝解被赵逢安决然打断:“那么,卫长,西宁卫副将赵逢安,戍边年限已满,请求调回长安金吾卫。”

    众人惊骇。

    赵逢安神情落寞地低声加码:“明章,私心里,我也不愿意一直在银川大营、在西宁卫仰望你。”

    仕宦当做执金吾。

    长安城护卫皇帝的近卫军,今年只凭一句话,刚分去大半官爵晋升名额。

    “陛下嘉奖少年人赤诚报国之心,亲口封赏。”

    那是实打实的官职,实打实的俸禄。

    在京城当富贵保安,不用被豪族子弟苛刻口粮,也不用忍受边关霜雪,走她文皎昔年平步青云的佞幸通天大道,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好啊。

    文皎:“好,你滚。”

    一个月后。

    武元关西北郊,几个蓬头垢面的类人生物从草垛钻出,身上还有零星的金属叮当作响,就连土生土长的边民,也无法辨认残破金属串曾经作为边军制式甲胄的一丝痕迹。

    “太脏了,二姑娘说楼里有贵人,你们先去车上洗洗,至少庄重一点。”

    “好嘞。”

    邬堡楼。

    武元关城黑市消息集散地。

    一楼大堂灯火辉煌,迎宾歌舞升平。

    周家二姑娘放下瓜子:“后来呢?你就这么放赵逢安走,还附赠他一个精锐小队去博取军功?”

    文皎:“唉,是啊。”

    “你怎么啦?看起来蔫蔫的。”

    “饿,胃疼,你说。”

    周二小心觑台上,没有收到任何死亡凝视,才继续问:“你脑子坏掉啦?他都不替你干活了,怎么还把奇袭首功让给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诶,你到底会不会当主官!”

    “我打法就是正面接敌,奇兵绕后——以正和,出奇胜,没有小赵哥带精锐前锋戳贺次王骑队屁股,我们一群三天吃一顿的饿死鬼正面对上贺次王他闺女,悬哪。”

    二姑娘捂紧锦绣罗缎,翘起西域小木扎,精致的嫌弃从间接薄纱中溢出:“啧,姓赵的这下白捡便宜!”

    文皎皱眉:“不是这样的。”

    周二姑娘:“啊得得得,这不重要。我看在咱俩合作的份上提醒您一句,五姓世家子做副将很难得的。下次想安排军功送人趁早,利人也要利己嘛!”

    周二姑娘掰着手指向她比划:“陈敬宗跟赵逢安是同年的上阳宫材官,如今一个在你头顶作威作福,一个在你手下做牛做马,你这个一人得道的佞臣,天子近臣,不觉得惭愧吗?”

    文皎:“作威作福的他祖父是太子太保。”

    “孺子可教!”

    “正因人家太子太保陈老大人官秩万石,你得服这个软……”

    文皎诚恳问:“我不太会,你展开说说,怎么服软?”

    周二姑娘一噎。

    大堂正中白玉台上金声响。

    周二姑娘劝谏未半,中道移情别恋。

    鱼贯而出的舞师吸引着整个穹顶大厅堂的一切愉悦赞美。

    舞阵中央的儒生长袖翻折,修长身躯向后半倒,地龠平持,眉峰峦聚,竟然像是有无声气势随鼓乐震荡传去,激动众舞人开口再唱。

    “修身齐家,承而恭传。”

    “降甘风雨,各得其所。”

    君子之舞,仰而沟通人神天地,俯身触达百姓众生。

    上阳宫老师们都这么说。

    只有文皎不合乐地敲青瓷壶,视线避入台沿下。

    等到礼乐过半时,四周廊坊的烛火灭尽,只剩白玉高台四周带挡雁鱼灯照亮,映得台上舞师玉人一半莹亮如谪仙。

    文皎摸黑抓过周二餐碟中的鱼胶,用青瓷茶水洗手点胶,上赶着往脸上糊,边抹边问:“你妆奁呢?”

    周二姑娘默默喊来仆人,递上小镜匣:“我胭脂很贵,你省着点用。”

    文皎:“哦。”

    周二又后知后觉地补充:“动静小点,丢人。”

    文皎再次表示理解。

    当众修容,当然不雅,太师大人不止一次耳提面命说,以色侍人者,必寡颜鲜耻。

    但文皎自忖确是个寡颜鲜耻之人。

    她最大的尊严,都在龙首山前,被自己心灰意懒放弃过——少将军曾经挥手向自己亲自一个个招揽到麾下的新西宁卫说:“有想自谋生路的,也可以跟着小赵哥一起走。”

    “有我在,没人怪你们。”

    可是纵使北风呼啸,西宁卫的军士们仍然不动如山。

    唯这一点御前效死的赤诚之心不灭。

    文皎就又进了坞堡楼。

    银川大营心软的神含恨摔笔,摔到一半想起眉笔是借的,又将将卡在桌沿上方半寸。

    牙都咬碎了。

    邻座观众:“哎,余音绕梁啊,这位小公子也感动落泪了吗?真是性情中人!”

    文皎大牙酸倒两颗,扭头请看客吃暴栗。

    无论如何,贵客席的小小骚乱打破了舞乐休止时的寂静。

    就像投石入河。

    惊醒的赞叹声立刻如河浪涌动叠加。

    台上的舞师循声下望,目色空灵,也不致谢,仿佛远隔千里的神祇,只垂目多看一眼台前贵客,一眼沾过就走。

    “哦哦,好舞师!”改头换面的文小将军拆散武夫小偏髻,灵巧地跻身伸胳膊,开合直臂如螃蟹状鼓掌喝彩。

    她嘴上这样说,眼睛却根本没看台面。

    舌苔在磨上颚,新鲜出炉的肥头大耳小胖墩猴急地捉起茶壶,倒头就灌,半壶下去,仿佛缓和了口干舌燥的焦灼,又伸手抓餐碟。

    周二姑娘:“文、啊呸,周十二!你饿死鬼投胎吗?”

    对喽。

    文皎笑了。

    要符合自己如今填充臃肿的脸颊、裹成大棉袄球的圆胖子形象,她憨厚地咧嘴露出大牙,挠头乐呵地笑。

    这样,就像一个粗鄙得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风雅公子看上的商户了。

    “周十二”冲二姐姐傻乐,面不改色地囫囵吞下桌上点心,把自己喂成仓鼠,一边拍着胸口往下咽,一边扭头四顾,确认观众们都在欣赏重新奏响的礼乐之舞后,才松下半口气,分心去听礼乐曲辞。

    天下国家,风化行下。

    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礼乐声渐弱渐止。

    “ 虚伪,冗杂。”小胖子扭过头,骂骂咧咧,“邬堡楼搞这文绉绉的套话做什么。”

    “楼主,点灯,开市了!”

    她扎紧棉袄袖口,三两步上舞台与舞师擦面而过。周二姑娘还来不及追骂“安分点”,“白面小少爷”已经无视低垂羽睫、侧让身体的舞师,踩着台后楼梯噔噔咚咚上二楼。

    “他简直目中无人!”周二姑娘跟上台,伸手扶舞师,一边替雅致清绝的舞师骂人,“真对不住,杨院首,我替族弟道歉啊。”

    “杨院首”一点动静都没。

    周二姑娘:“您没磕碰到哪里吧?我……”

    “噗。”

    挨骂的“族弟”丢下一句爆笑。

    文皎一把拽过犹豫后顾的便宜二姐,推在自己面前上楼:“哎呀,都是百戏班子练过功的,谁能被一个屁股墩儿撞散架。”

    “族弟”脊梁一弯勾身窜上楼。

    奇怪。

    今天总是如芒刺背。

    等回长安,有闲暇时得找母亲借个大夫问问。

    文皎突然被大力一拽。

    “别去。”

    “你会死的!”

    方才陪客作舞的“杨院首”攀折了她粗壮的棉袄胳膊,神色哀婉,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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