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三月,春意弥漫。

    院中的花儿早就开了满庭,不过,要论起颜色,当属桃花,典雅端庄,当真不虚三月别称“桃花春”的美名。

    在阮府中,还要以大夫人兮云苑中的桃树景色最盛,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别院的丫鬟婆子们仗着夫人心善,前去玩闹。

    可今日,一向热闹的地方似乎有些安静过头了。

    两个约莫十一二岁的清秀婢女正在门口值守着,而阮家的庶出三小姐阮梨此刻正端跪在厅堂里头,一袭白色镶花边的裙衫衬得少女面容更娇,低眉抿唇的姿态显得很是温顺,单薄的一支梨花珠钗浅浅垂落,看上去清丽动人。

    阮梨微微皱起两弯如水长眉,玉白的小脸有些许冷汗沁出,纤薄的肩头不过伶仃一捧,在那跪了半天,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因着许久不动,她的双腿已经疼痛难忍,却还是强撑着,心中暗暗猜测大夫人唤自己前来所为何事,难道是最近自个儿有何行为不妥之处吗?

    毕竟,从前倒也不是没有这般光景,只是从未跪过这么长的时间。

    此番发作,又是为了哪般?

    “三小姐,您要是累了,偷会懒也无妨,奴婢帮您看着外头呢,待来了人,再告诉您便是。”一黄衫婢女在身边小声地说。

    阮梨抬头一看,原是她识得的冬菱,从前在祖母那里曾帮她说过几句话。当时她也是不想看到无辜之人平白被冤枉,不曾想,倒是给自己积了几分好报。

    “不必了,免得连累到你,我多跪一会儿,不打紧的。”

    少女温温润润的嗓音极为动听,像是落暮时弹响的筝音,有一种莫名的伤情。

    冬菱觉得这三小姐也真是可怜,本来都和三姨娘安分待在自己的小院中与世无争了,二人一不争宠,二不争权,心甘情愿地在府中当着透明人,却还是要被大夫人如此蹉跎。

    现下三小姐已跪了有一个时辰不止了,府中别的小姐都娇娇气气的,无论受不受老爷宠爱,都不曾被这般对待过。

    大夫人却偏偏可着三小姐一个人折腾,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想着想着,冬菱脸上都带了几分气性,为三小姐打抱不平,可那跪在地上的阮梨却依旧面色平淡,就连眼神都未曾有几分变换,叫人忍不住称叹不愧是高门养出的小姐,其心性果真是极为稳重。

    “梨儿当真是沉稳妥帖,瞧瞧这般娴静温婉的气度,若是出去,谁人不赞一声阮家有女初长成?今日看梨儿如此沉得住气,我这个做主母的也算是放心了。”

    堂外施施然走进一个贵妇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婆子,阵仗不小。

    那贵妇人眉眼宁和,目光有些锐利,梳着一头端庄的飞云髻,环珠带翠,富贵逼人,身上穿着件藏蓝色的蜀锦绣花春衫,胸前佩戴着一串绿松石链,手上还捻着佛珠,看上去一幅信佛的慈悲模样,正是阮府的大夫人,也是蒋侍郎家的嫡次女,蒋婉。

    只是,若是真有看上去的那般心善,又如何会让自家小姐在此处跪这么久?

    高门大户的人,个个都惯会装模做样罢了。

    “可不是嘛,奴婢也觉得三小姐是极好的女娘呢。”蒋婉身边的夏姑姑开口应和道。

    这姑婆子姓夏,叫夏元,打小儿就伺候大夫人,也是跟着蒋婉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如今过去十几年了,同大夫人知根知底知心,可谓是夫人眼前一等一的红人儿。

    阮府中哪个院子里头的婢女小厮见了她不尊称一声夏姑姑?就连几个年轻的主子们对她也皆是客客气气的。

    “多谢母亲抬爱,只是不知今日唤梨儿前来所为何事?”

    阮梨在大夫人的示意下站起身子,她并不轻信二人一说一唱的戏码,这与往常不同的景象让她心中隐隐察觉出来了有些不对劲。

    她虽已经全身跪得酸软无力,却还是勉强撑着站稳,规规矩矩地向着上首行了个礼。

    “你瞧瞧我,真是年纪上来了忘性大,原是为着一门喜事,才叫人寻你过来,不曾想几个夫人在我那打叶子牌,竟给耽搁了,梨儿可莫要怪罪母亲才是。”

    蒋婉面上真挚,唇畔带着微微的笑,仿佛真是因着叫阮梨在这等了许久而愧疚似的。

    只是,若是真的心中挂念,为何不早些派人传话过来让人先行离开或是坐下等待?

    偏生把人晾在这里跪着,不过是存心折磨罢了,现下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当真是心机深沉。

    听到蒋婉的话,阮梨心下一惊,皱起了细细的眉头,在听到喜事二字时,只觉得原本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瓷白的小脸也紧张地绷了起来,却还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淡定道,“梨儿自是不敢,只是不知母亲说的喜事……是何事?”

    “夏儿,你来说罢。”蒋婉伸手端起刚奉上来的热茶,轻轻抿了口。

    身旁的夏元忙上前一步,恭敬地道,“是,夫人。三小姐有所不知,夫人可是给您找了一桩好婚事啊。那裴家大公子,文武皆通,一表人才,日后前途当真是不可限量。”

    悄悄看了眼阮梨的神色,夏元接着说:“夫人呀,向来疼惜您,旁的小姐那是想都没想,婚书一来,便直接指给了您,哎呦,这放到哪个大户人家里头,都得是天赐的福气呀。”

    闻言,阮梨小脸越发苍白,心下了然,今日罚自己这么久,原是不甘心将这么一门“好婚事”给自己啊,想必定是有些旁的原因,才叫大夫人没留给自己的女儿,而是给了她。

    夏姑姑所说旁的小姐?笑话。

    府上一共三个小姐,大小姐阮清云是夫人蒋婉所生,也是府上的嫡长女,虽年已十七,夫人却仍不舍得将她嫁出去,说是还要再留两年,待寻得如意郎君再打发出门。

    四房的五小姐阮襄年纪小,才十一二岁,还未及笄,自然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如此,就剩她一个刚刚年至十五,甚至连及笄礼都没办的三小姐可以随意拿捏了。

    若真是好姻缘,怎的不给夫人自己的女儿指去,偏偏给了她。

    婚事?裴家?福气?

    是她听说的那个去年宫宴上便带着身边美人前去赴宴的裴家长子吗?

    如此罔顾礼节的孟浪之人,这算哪门子的福气?

    “母亲,我......”

    见阮梨面色难看,想要推拒,前头的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眼神。

    蒋婉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梨儿,此事已知会过你父亲,他也同意了。你与三姨娘在府上都是老实本分的,母亲都看在眼里,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们。他日,待你嫁过去以后,若是三姨娘忧思过度,我这做母亲的,定会叫人好生照料,梨儿以为如何?”

    听到此话,阮梨清美的面上扯出一抹苦笑,大夫人竟是搬出父亲来,看样子已经板上钉钉,推脱不得,再想到身骨虚弱、终年吃药的姨娘,她不得不答应。

    大夫人真是知道往她心窝子上扎,明知道她什么都不求,只希望姨娘平安度日,偏偏又要用这来威胁她。

    罢了,不过是一桩婚事,难挨就难挨罢,大不了,日后和离了便是,只是想到谢寅那边……

    阮离闭上眼睛,一行凄泪只能往肚子里咽,旁的却是顾及不上了。

    “梨儿但凭夫人做主,只希望日后夫人能多照顾姨娘几分,梨儿感激不尽。”仔细听来,阮梨声音中已带了几分冷意。

    坐在主位的大夫人满意地笑了笑,“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好了,快些回去吧,省得三姨娘一会儿该担心了。”

    “是,梨儿先退下了。”

    阮梨行了个礼,随后独自一人离开了兮云苑,柳腰纤细,姿态袅娜,再被那张清美温婉的芙蓉面一衬,竟是比这阮家的年轻女娘们都要出色。

    也难怪被大夫人屡屡针对,只是可怜了这无依无靠的少女。

    夏元给座上的夫人又续了一杯茶,眼梢吊起的姿态有些狠厉,“可真是便宜了这三小姐!奴婢有些想不明白,那裴公子无论其他再如何,论起家世、相貌,那可都是顶顶好的一门亲事呀,夫人怎的偏偏给了这三小姐?”

    说着说着似乎气不过,竟开始口不择言:“瞧这这三小姐生得一幅狐媚子样儿,又惯会装得柔柔弱弱惹人心疼,跟她那个唱戏的娘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蒋婉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夏元的手,胜券在握地开口。

    “你真当那裴府是个好去处?”

    夏元神色一愣,“夫人此话怎讲……”

    难道其中另有隐情不成?可那裴家分明家大业大,裴郎俊美出名,这能有什么蹊跷?

    似乎是看透了夏元心中所想,蒋婉淡淡开口道:“裴家确实是世家,裴大人先前官至京兆伊,手上不知掌管了多少紧要事务,风头盖过了多少人?可他死后,你见还有几人踏上裴府大门?”

    “况且,裴大人因病逝去了,可这二房三房的大人和夫人还都健在呢,裴夫人一向卧病在床,你猜,这裴家的钱,都得经过谁的手才能往外流?”

    蒋婉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感叹什么,可那眼底的笑意却出卖了她。

    “更不用说,这裴郎,似乎也不像外界传得那般好,底下的人不知道也就算了,高门大户里头,凡是真心疼爱女儿的,谁会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心有所属的人?”

    蒋婉看着面色恍然的陪嫁丫鬟,心中冷笑。

    阮梨啊阮梨,本来瞧着你模样生得标志,打算日后拿你为致儿的仕途打点呢。谁知你命好,竟得了裴家送来的婚书。

    那婚书上,倒是没有指名带姓,但我的宝贝女儿怎可嫁去这等如狼似虎的家中?那便只能是你了。

    不过啊,也不知是福是祸,毕竟,这裴郎,说不准,还没有我日后亲自为你挑的郎君好呢。

    明明外头春意盎然,一片温暖,可夏元在夫人身边偏偏打了个冷颤,也不知是不是昨夜忘关窗才受了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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