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我想好了,你退婚的事,跟屠家是不能善了了。唐太爷也喊了爹去谈这事,他是向着屠家的,毕竟有屠大人在,他不敢不给屠老爷面子,也许还存心地想要在屠大人面前卖一个好呢。所以这事的症结关键在屠大人不在屠老爷。屠老爷那脾性,改不了,屠大人什么态度,才是最关键的。”

    “嗯,那我们怎么办?”云溪问道。

    “扬汤止沸,不若去薪!”景溪正色道。

    “扬汤止沸,不若去薪?屠大人才是那锅下的柴火!”云溪若有所思:“可是怎么才能说服屠大人呢?他做那么大的官,权势显赫,我们跟他差着十万八千里。”云溪问道。

    “我听说屠大人明日就回沃州了,屠得富刚刚还在街上跟人吹牛说他们家大少爷明早回来了,我们家这下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到时候有我们哭的。”

    “以官势压人,想来这屠骥也不是什么好人。”云溪怒道。

    “虽然说官官相护,但总也要讲点人情道理。”景溪道。

    “那咱们怎么才能见得到他呢?”

    景溪低头略一沉吟道:“我想不如这样,明日你我二人偷偷去江北桃叶渡,那是他回沃州的必经之路。等他下船登轿,我们二人便拦轿喊冤,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怕他黑了我们去。”

    “这样行吗?我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去抛头露面?而且为的还是…..再说了,这可不是拦轿喊冤告状啊,你看戏看多了吧?”

    “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也只有这个方法了。你还想经营船坊呢?这点魄力都没有?现在两家就这样僵持着,屠家的风言风语越传越离谱,为的就是让你无路可走,最后只能去屠家---守寡。为了屠常青那小子,你也不甘心吧?等唐太爷真的升堂判决了,一切都成定局,可就来不及了。而且,两家仇怨已经结下,你再无奈过门去,你想想后果,会有好日子过?再说了,你不能女扮男装吗?平常你去坊上也穿我的衣服,不是也没人侧目吗?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当下姐弟二人商量妥当,第二日天微微放亮便忙忙地起床梳洗,云溪改做行旅男装,和景溪偷偷牵了马出了大门,急急赶往桃叶渡。一路上马不停蹄,快马加鞭。

    来到渡口东面的高岗,驻马极目远眺,望不见对岸,只见江面上有三五只小船往来,这边岸上泊着两只小船,又有一前一后两只徐徐靠近,有几个船夫和行旅模样的人在收拾。

    兄妹两人见尚无官船靠岸,心下方安,便把马系到那边的桃树底下,站在岗上一边等屠大人的大船到来,一边装作看风景。

    此时三个舟子扛着渔网鱼获走从渡口走上来,云溪在岗上往下看得分明,见其中一个中年人颇为魁梧,紫棠色面皮,挺胸突肚,看上去力大无比;另一人须发半白,形容枯瘦,却目露精光。最后面是一位年轻的小后生,面皮白白净净的,衣衫整整齐齐,虽然挽着袖子,手里提个鱼篓子,倒看上去不像个渔夫,像个体体面面的读书人。他们走过云溪和景溪的身边,自往沃州城方向而去。

    这一波人过去之后,后面又陆续有几个背着包裹的行旅之人陆续走过,姐弟二人也无心细看,只是不时手搭凉棚眺望远处,纳闷怎么屠大人的官船怎么还没有动静,心中焦急。

    这桃叶渡处于容江的东岸,江水自北向南流入,再往东一转流入沃州入海口,刚好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有一大片平静的水面。渡口便设在这个湾里,靠近滩涂的低洼处,都是青翠的芦苇,湛蓝的天空东南面一轮金光灿灿的太阳冉冉升起,芦苇好像披上了一层光芒。再往上,一整片都是桃树林,正当花开季节如烟似霞,好似给山坡披上了一块织锦。江水在这里转弯,刚好冲出一片浅滩,好似一条舌头,又像一片叶子。再看江面上波光粼粼,渔船往来,颇有诗情画意。

    然而兄妹两人此时却没有观赏风景的想法,也没有吟诗作对的心思,待那几个人走开几步后,既紧张又兴奋地找了一个小坡地后面藏起身来,不时探头望望江面,期待屠大人的大船出现。

    “景溪,那屠骥今天真的会来吗?”

    “打听得真,今天一定会来。我们等他的官船一靠岸,人走下船,就马上冲下去。”

    “好的。唔---”一句话还没说完,云溪被人捂了嘴巴押着脖子一把按倒在地,拿出浑身力气挣扎不脱;景溪想站起身来,施展拳脚跟对方对打一番,也是三下两下给人制服,绑了个结结实实,还把嘴巴也给堵上了。姐弟俩吓得魂不附身,这青天白日居然有强人打劫,这下不但退婚无望,小命也要难保了。正在这时,看到水面上对岸一艘大船缓缓行驶而来,眼看着就要泊船靠岸。

    两人被人拎着丢在路边的芦苇丛里,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趴在地上,忐忑不安。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听到一人压低了声音道:“抓到两个小毛贼,一直嘀嘀咕咕鬼鬼祟祟,来路不正。”

    另一人又说道:“还提到好几次大人的名讳,应该是有所图谋。”

    “不是眼线就是接应。”离得近一点的这个声音又道。

    云溪和景溪想抬眼,奈何绑得结实爬在地上翻不了身,只能看到几只脚走来走去,还有叮当刀剑之声,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那边大船应该快靠岸了,他们要找的屠大人就快要登岸升轿而去了,自己却被一伙强人绑在这里。想要挣脱了,却嘴巴呜呜着根本无法动弹。

    “审!”一个冷峻的声音。

    姐弟两便被人从芦苇丛中拖拽出来扔到了泥地上。其中一人扯掉了两人口中之物。

    云溪和景溪大口呼吸着空气,一边调整着姿势,想要舒服一点。

    “说,你们两个是不是狼人的细作?他们躲去哪里了?”其中一人用刀架着云溪恶狠狠地问道。

    “狼人?是谁?你是谁?青天白日之下竟敢拦路绑架?”景溪壮胆反问。

    “你们为什么嘀咕屠大人的名讳?来这渡口躲躲藏藏的有什么勾当?”那人不搭话,但是言语不像刚刚这么凶恶了。想必是看这两人年龄尚幼,看上去也是涉世未深,脸上的害怕不像装假,也便收回了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刀。

    “我们找屠大人退婚!”云溪豁出去喊道。

    “退婚?什么退婚?”那强人完全被搞糊涂了。“据我所知,屠大人并无跟哪家姑娘议亲,何来退婚之说?”

    “你们是什么人?”云溪壮胆反问。

    “这不是你管的事,你们老实交代,别东拉西扯的,蒙混不过去的。”

    实在无法,景溪和云溪于是便战战兢兢地把他们此行的目的讲了出来,一来二去,对方总算明白了这么个事。

    那伙强人沉默,其中一个文绉绉的声音说道:“这官司我来帮你们合计合计,按你说来,你家姐姐和他屠家二公子实无夫妻名分,那屠家也难牛不喝水强按头,毕竟关乎女孩子家的一辈子,这是人情;奈何毕竟有天道王法,揆情是对,度理也是该。你家和屠家这纠葛各有其理也各有其情,你两位做兄弟的为姐姐铤而走险,也算手足情深,老夫倒还欣赏的。”

    “难道没有是非对错么?难道只是中庸么?”说起学问见解,景溪的耿直劲头上来了。不管自己还被绑着,便吭声顶了回去。

    “是非?大事国事要分是非对错,小事家事但求息事宁人。看你也是个读书人,不要存了偏执之见。”那文绉绉的声音又说道,“儿女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你们未经世事,这般胡闹起来,最后解决不了问题,又添新的麻烦,这是何必呢?再说屠大人公事烦忙,顾不上这样的事。来人,给他们松绑了,刚刚我们看到拴在那老松树下的两匹马也是他们的吧,让他们牵了走吧。”

    “在你们眼里是小事,在我姐姐却是一辈子的大事!”景溪又顶撞回去。

    “呵呵,这个孩子,言辞锋芒毕露!是少了历练呀,年轻人,光靠一腔热心解决不了问题的。刚刚跟你说了,有天道法度在!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此呀!”那文绉绉的声音却也不急不愠。

    “自古如此,便是对么?”云溪颤声说道,简直要哭出声音来。

    “即使那个男子并不钟情于她,即使他为了别的心上人死了,也要那女子背负着那父母之命去为他守寡?自古如此,便是对么?”云溪又道。

    “放了他们,让他们走!”一个冷峻的声音在头顶上传来。说完走开了,剩下三五个人给他们松了绑,也一阵风一样离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时间已近正午,那屠大人的官船早就没有踪影。姐弟二人垂头丧气上了马,踏上归程。离得桃叶渡三里路脚程,便见一间小饭店,兄妹俩从早上忙到现在一事无成,早上出门仓促激动,没有吃进早饭。此时便觉得唇焦口燥,饥肠辘辘,走进门去,抬眼便见一伙人三三两两正在用餐,几人装扮普通,丝毫不引人注目,但安静整肃,竟无人交谈。只见正对面一桌的一个男子抬眼瞟了他们一眼,继续若无其事吃饭,这淡淡的一眼令姐弟两人感觉如一阵寒风吹过。两人愣在当地,进退两难,非常尴尬。倒是一位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颇为和善,笑道:“两位小兄弟既然饿了,何不进来打个尖再行路。刚刚也辛苦你们了。”云溪和景溪一听,正是刚才问他们话的那个声音。两人刚刚才吃过这伙人的亏,心有余悸,心想真是冤家路窄。

    于是二人磨蹭着进门坐下,要吃要喝。那文士模样的人和另外四五人极不协调,看起来不是一伙人,走过来坐在景溪一桌和蔼交谈,问些家常。

    云溪若有所思,突然眼睛一亮,悄声问道:“大伯,你是不是也被那伙人抓来的?”

    那文士点头笑而不语。

    只见他沉吟一阵子,突然问道:“你们何时到的渡口?刚刚走过去了几波人?都往哪个岔路去了?”

    云溪和景溪一一回答。

    “那你们看到什么可疑之人?”文士又笑着问道。

    “可疑之人?最可疑的就是他们这伙人,青天白日打劫!”云溪用眼神一扫周围以示意。“大伯,等下跟我们一起逃走,我们有马,他们没马。”

    那文士苦笑着回头看那目光冷峻的男子。

    云溪看得分明,知道他忌惮那人,便又悄悄道:“那人便是强人头子吧?等下吃完饭,我们先走出去等你,我和景溪坐一匹马,你坐一匹,半个时辰便跑回沃州城,那时候便不怕了。”

    文士又笑道:“我跟你们素昧平生,你们犯不着冒险救我。”

    景溪便正色道:“大伯,我们夫子教导我们说嫉恶如仇雠,见善若饥渴,见死不救不是读书人应当做的事。“

    文士捋须而笑,云溪和景溪看他不置可否的样子,心中暗暗替他担心。心想这人心地善良,言谈温和,虽被这伙强人胁迫了,也如此从容淡定并没有惧意,不禁对他又敬佩和亲近。

    “你们再想想,除了这伙人,还有其他可疑的人吗?”

    “其他可疑的人?”云溪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早上我觉得那几个渔人奇怪呢!大伯,我们家就是修船的,每日里跟船坊、渔民打交道,我太熟悉了。刚刚有三个渔民走过身边往沃州方向去了,其中一人特别高大壮实,身上的气味不是渔民的鱼腥海草味,而是牛马腥膻之味,但是又偏偏背着渔网渔具,有些奇怪。”话未说完,只听得刀剑碰撞,这一伙人早一阵风一样离去了。文士也起身追了出去。云溪和景溪反应不及,追出去喊道:“大伯,你小心点这伙人。”

    文士在马上哈哈大笑,回头说道“我和他们是一伙的。”追前面的人一溜烟不见了。

    景溪和云溪目瞪口呆,他们居然有马!

    吃喝完了自行上路回家,一路无精打采。到家后撒谎一个说学堂里归来,一个说又去了船坊看师傅画图修理,轻轻掩了过去。

    今天于韩老爷来说也是沮丧挫败的一天。他受了沃州县衙父母官唐太爷唐百岁的邀请去了沃州县衙。

    唐太爷五短身材,白胖面皮,见人三分笑,倒像本地的名小吃糯米汤团。为人也最是圆通,和气。他自有盘算:这屠家固然是官宦大家,上有屠骥大人身居高位,比他高着好几级,这屠老爷虽说丁忧守制在家,孝期满了回上京复职也是水到渠成的事;这韩家虽是布衣,然整治的家业兴旺,在乡邻中人缘面子也吃得开,募捐收税都是积极配合,眼看着韩景溪读书已进学,考试登科也是不远,他这七品芝麻官,小小的前程,犯不着跟富户乡绅摆什么官威,自然是以和为贵。

    既然两边都不想得罪,又觉得两边都有道理,总得筹谋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唐太爷权衡利弊想了两日,终于想到了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的法子,备了一桌好酒菜,客客气气请了韩老爷来,给他谈讲谈讲古先贤的各种道理。

    唐太爷是做过准备的,这一顿讲得是口干舌燥,从孟母三迁到欧母画荻,从《女戒》到《内训》,滔滔不绝,最后总结道:“屠家这门亲事本来真是一门好亲,家世自然不用说了,单是屠常青这孩子品貌皆不俗,因风寒去世,实在令人痛惜!屠家是重情义的人家,你女儿过门去,人家自然是感激不尽,不会亏待于她。如果能守出来,也是一桩美事。”

    韩老爷隐藏着自己的不安,也不接话,只是沉吟。

    唐太爷眼看有门路,便又道:“韩兄,你想想人情是不是这个人情?如果要说道理,屠家若是真的一张状纸递上来,我总得升堂审判,最后很大可能还是依了屠家的道理。见了官,你韩屠两家的情分可是都没有了,那个时候,你女儿过去就要吃苦了。”

    韩老爷沉吟,却不为别的,街坊邻居,包括县太爷,大家都认定了这屠松是得了风寒亡故,自然是有点同情屠家。然而他是知道那内情的,当着唐太爷的面说出来,那屠家的脸面就无光了,两家结下的梁子也就更深、更无法挽回了。不说出来人人都道是韩家的不是,退婚的理由就不充分,街坊四邻的态度也都看在眼里,风言风语也不少,真是左右两难。

    “这是我女儿的一辈子,我实在不能害她。”韩老爷下定某种决心。

    “韩兄,不要着急,你回去再想想,我等你的回话,最好不要等屠家递状纸上来,大家乡里乡亲的,冤家宜解不宜结啊。”唐太爷客客气气送到二门,自认道理和压力都已经给到对方。

    云溪和景溪傍晚跟陆师傅练功,打拳伸臂时,陆师傅发现云溪手腕很深的绑缚痕迹,红肿未消,再看景溪也是一样的状况,忙惊问何故。

    云溪慌忙掩饰,说是上午去船坊,骑马勒的。

    陆师傅怒道:“胡说,谁骑马会勒到手腕手臂上?”

    两人用求饶的眼神看着陆师傅,陆师傅用冒着怒火和威压的眼神回应他们,对峙片刻,两人败下阵来。便把退婚的计划、如何在渡口边遇到强人、如何脱险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你们说那文士五十岁左右年龄?瘦小精干,留着老鼠胡子?南方口音?难道是他?”陆师傅沉吟良久,仿佛沉浸在很久之前的事情里。

    “师傅,是谁?你认识那个人?”景溪和云溪连忙追问。

    “你们说的事倒让为师想起一位故人来,这人是个了不起的人,日后我跟你们说说,我跟他相识也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如今先来说说今天的事,你们平日总觉得有个三拳两脚的工夫,跃跃欲试想要出门历练闯荡,这次出门感受如何呀?”陆师傅又问道。

    “本来我们筹划得好好的,连跟那屠骥要说的话我都昨天夜里打了草稿,绝对能打动他,谁知道人都没有见上。”景溪颓然道。

    “吴夫子说扬汤止沸,不若去薪,不就是这个道理吗?他们家仗着那屠骥的势,这去薪自然只得从屠骥身上打主意。”景溪又道。

    “师傅,您说那伙强人是怎么发现我们的?连我们窃窃私语都听到了。”云溪也是一肚子的谜团。

    “你们两匹马就拴在树下,边上又没有别人,明眼人不是一眼就看穿了吗?”师傅皱眉道:“多历练历练就明白了,江湖险恶呀。”

    “师傅,那伙强人在找什么人呢?”云溪的的问题问得陆师傅一怔,呆呆地半晌沉吟。过了一会儿让二人自去练习,不再谈论。

    这一夜,韩宅依然是愁云满门。韩老爷没有带回来好消息,心事重重;云溪和景溪沉浸在白日事情的挫败感里,一脑袋的困惑不解;言溪因为家里气氛压抑,也放弃了日常的摆弄根叶花草,乖乖跟在母亲身旁看她给观音上香。

    然而,到了晚饭时节,天气刚刚有点暗下来,正准备掌灯的时候,门口一阵骚动,屠家派了屠得富来韩家取回了庚帖,主动退了婚。看着虽然很不忿很生气的样子,礼数上倒也周到。

    事情发展大出一家人的意外。

    韩老爷只当是唐太爷两边说和,说动了屠家,心中感激不尽。景溪和云溪喜出望外,心想果然那文士说得不错,父亲出面才能圆满解决问题,对父亲更是敬佩,全家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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