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沉的天，方才的一场雨没带来凉意，反而裹挟着热气将屋里变得黏腻。
俞江琴坐在窗边打扇的手停了，眼睛直直盯着地面一处，在发呆。
没多时丫鬟照例送来冰镇绿豆汤。
一层研磨地细碎的绿豆，一层清甜的水汤，伴着几块尚未融化的冰块，俞江琴舀起来尝了尝，口感与她之前在宫里吃过的不遑多让。
想到从前俞江琴停了动作。
算来她在这副身体醒来已有五六天，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如今心情镇定，只是每每想起来仍觉荒唐——只在戏文中听过的借尸还魂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俞江琴犹记得自己是恒逸侯府的二小姐，家中父母尚在另有姐妹两人。她在十六那年入了宫，经历无数明争暗斗后一路走到妃位，到头却死在她最初进宫时的殿里，最后一眼看到的只有那个死太监。
直到现在她临终时的想法仍耿耿在心：早知道就该先宰了这小子。
可惜俞江琴不能未卜先知。
她闭眼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就是在此地，在这位名叫琴娘的姑娘身上。她看着跟自己刚进宫时差不多大，十六七，模样与她有五六分相似，个头却高。
她被人从湖里救上来。洒扫的婆子远远听到落水声，赶来一看琴娘已经不大扑腾了。再转醒，俞江琴与一屋子陌生的丫鬟婆子相顾无言。
据婆子说她到湖边时周围只有琴娘一个人，俞江琴可不信。她在宫里斗了那么些年，从不信会有莫名其妙的落水或是中毒。
但在看到琴娘留下的字条后俞江琴又动摇，上书：“琴娘自幼孤身，上无父母牵挂，下无子女依靠，从前清白而来，今亦洁身而去……”简短的一行，后头还有被墨水划去的两个字，俞江琴认了半天，隐约是“勿念”。
她唏嘘。琴娘不是自幼习字，字迹很生硬。
俞江琴想不到琴娘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决然地选择自尽。她把屋中翻找了遍，想找到其他的笔墨却一无所获。
她便只好先将字条收在床头的妆奁中。
毕竟不是真琴娘，俞江琴在过去的几天里旁敲侧击问了些话，以致婆子看她的眼神愈发奇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俞江琴点头，一连又问府上主事，今时年月，婆子听了却没回她，讷讷后退几步：“我看还是请了道士来看，莫不是招惹了水鬼？”
这着实把俞江琴吓一跳，她是真心虚，刚醒没几天，别又被收走。
赶忙说：“我这应当是失忆症。”她说这话的样子很笃定，连骗带哄，婆子终于听了她的去先请来大夫，最后是用失忆糊弄了过去。
俞江琴便不敢再多问，事到如今便只知自己名叫琴娘，是某户官宦后宅的女人，没名没分，连通房都算不上。
她心中一堵，从前在宫中给老皇帝做妾，现在可好，越过越倒退。
自琴娘出事这家老爷一次没来，俞江琴不但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松了口气，这样省得她还要花心思应付个不认识的男人。那老爷也不知脾性如何，若不像婆子一样好糊弄，到时候说多错多将她暴露。
冰块逐渐融化，俞江琴又喝了几口。
她转念又想着，虽没见过这家老爷，但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她这种不入流的身份婆子丫鬟皆细心伺候，衣着住所从不马虎，到了下午还能有碗绿豆汤喝。
俞江琴在碗中搅了搅，贵重的不是这绿豆汤，而是冰块。
她以往在侯府时从不缺这个，初到宫中时反而落了差。也是那时俞江琴才知道就是普通官宦在天热的时候也是用不上冰块的。这一看这家的老爷不是位高权重就是家财万贯。
俞江琴撂下碗，又难不成她到了个不知名的朝代，此朝国力雄厚，冰块已是寻常物？
天黑了仍是热，不但热，俞江琴觉得到处是湿的，她像在一个蒸笼里。才想吩咐人烧水沐浴，钟婆子着急忙慌的跑进来。
她是后院管事的，大忙人，俞江琴醒后只见她来过一次。
钟婆子吩咐人往里抬大块大块冰，对着俞江琴说话：“夫人准备一下，督公晚上过来。”
俞江琴一愣：“督公？”这是什么官职，还真到了个没听过的朝代？她迟疑着问：“是老爷要来？大人要来？”
钟婆子停顿了一瞬，她早听说琴娘落水后就不大正常，随即重声道：“督公就是督公，别叫什么老爷大人的。”
督公。俞江琴记在心里，人在屋檐下，她得守人家的规矩。
钟婆子指挥着侍从：“角落里也都放些，都扇开了，别叫督公觉得热。”
一转头见俞江琴跟她大眼瞪小眼，钟婆子先败下阵来，好声好气地说：“夫人该去沐浴了。”
俞江琴胜在听话，转身跟丫鬟出去。
没入水中，热气一蒸，出汗更多，丫鬟替她梳洗长发，她闭着眼。早明白身在后院就躲不过这天，俞江琴非但不惊慌，反而有种即将尘埃落定的安定。
她心里只期望这位督公只是喜爱琴娘的皮囊，这样的男人是最好对付的，他不会记得琴娘的喜怒哀乐，更不会在意她的行为差别，只能记得府上有这号人。
俞江琴睁开眼，可她该怎么做呢？督公对琴娘再怎么不上心，难道还能忘了琴娘是如何伺候他的？
习惯成自然，俞江琴骤然改了伺候的方式必然会引起督公怀疑。她于是问：“督公平时可有什么喜好？”
丫鬟眨眨眼：“奴婢不知道。”
俞江琴咋舌，丫鬟竟不知道主家的喜好，她换了个法子又问：“那你们平时都是怎么伺候的？”
丫鬟摇头：“督公不要奴婢们伺候。”
想来这些丫鬟都是伺候后院的女人的，她还是没死心：“那往常督公到我这里来，我都会准备些什么？”
丫鬟停下动作，有些茫然无措：“这、奴婢如何知道……”
她声音越说越小，添水的婆子接过话：“夫人别为难她了。”婆子冲俞江琴摇头，“督公来的时候都是夫人一人在房里伺候的，你问的这些奴婢们实在不知。”
闻言俞江琴抿了抿嘴，觉得有些棘手。
回到房中，冰已换过一批，此时十分凉爽。
但这抚不平俞江琴燥热的心。她有些担忧又有些好奇，想知道这位督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
她接触过的婆子丫鬟提到他都讳莫如深，想来此人治家十分严厉，对于他丫鬟们到底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俞江琴总觉得她们在忌讳着什么。
而忌讳的这事府中上下人人皆知，却心照不宣，就算是琴娘失忆也不能去提及。
俞江琴想到这点，觉得更难办了。
原先在宫里，皇帝一个脸色下面的人都要揣摩再三，想个五六七八点意思出来。如今换了身份也不见好，俞江琴连往哪处想都不知道。
适时钟婆子领人来摆饭。
俞江琴没摸清府上情况，醒来后更小心谨慎，膳食都是给什么吃什么。现往桌上一看，竟有好几道都是她过去爱吃的。
她觉得奇，频频往桌上看，钟婆子见她这样想起她的反常，手指向几道菜，提点道：“这几道是督公爱吃的。”俞江琴一挑眉，钟婆子怕她到时候犯傻，又说一遍，终末问道，“记得住吗？”
俞江琴点头，巧了不是，正好就是她爱吃那几道。
这个小巧合俞江琴心里松快了些，跟她喜好相似的督公，人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她胡思乱想着，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了。
天已擦黑，领头的人打着灯笼照亮路，他们在门口停下。
按钟婆子嘱咐的，俞江琴眼睛看着地面。只见进来两人，她却只能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
练家子。俞江琴心想，督公难道是武将官职？
随从出去了，门里只剩他们两人，督公在上位，声音很威严：“坐。”
俞江琴觉得这声音耳熟，悄一抬眼，她直接像被钉在原地。
韩冲！
俞江琴心里大呼荒谬，怎么会是他！
她太熟悉眼前人了，熟悉到不用细看就能断定这就是她以往认识的那个韩冲。
可再看上两眼，隐隐得又觉得哪里不一样。
韩冲许久没见人过来，抬眼一看琴娘还在那里，直勾勾看着他。眼神里的是……震惊？
侧了侧头，韩冲不喜欢这样直白的注视，让他想起不太好的回忆。
才要训斥，琴娘往他对面坐下了。
韩冲记起钟婆子同他说琴娘前些时候落了水，举止与以往不同要他多担待。看着对面琴娘的脸，话在嘴边转了个个儿：“坐到我身边来。”
俞江琴一万个不乐意地起身，心中惊疑不定。
她忽然明白了那件大家都讳莫如深的事——人人敬怕的督公，是个太监。
俞江琴低头，眼中恨意不显，心里却是惊涛骇浪，是杀了她的那个太监。
俞江琴坐在窗边打扇的手停了，眼睛直直盯着地面一处，在发呆。
没多时丫鬟照例送来冰镇绿豆汤。
一层研磨地细碎的绿豆，一层清甜的水汤，伴着几块尚未融化的冰块，俞江琴舀起来尝了尝，口感与她之前在宫里吃过的不遑多让。
想到从前俞江琴停了动作。
算来她在这副身体醒来已有五六天，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如今心情镇定，只是每每想起来仍觉荒唐——只在戏文中听过的借尸还魂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俞江琴犹记得自己是恒逸侯府的二小姐，家中父母尚在另有姐妹两人。她在十六那年入了宫，经历无数明争暗斗后一路走到妃位，到头却死在她最初进宫时的殿里，最后一眼看到的只有那个死太监。
直到现在她临终时的想法仍耿耿在心：早知道就该先宰了这小子。
可惜俞江琴不能未卜先知。
她闭眼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就是在此地，在这位名叫琴娘的姑娘身上。她看着跟自己刚进宫时差不多大，十六七，模样与她有五六分相似，个头却高。
她被人从湖里救上来。洒扫的婆子远远听到落水声，赶来一看琴娘已经不大扑腾了。再转醒，俞江琴与一屋子陌生的丫鬟婆子相顾无言。
据婆子说她到湖边时周围只有琴娘一个人，俞江琴可不信。她在宫里斗了那么些年，从不信会有莫名其妙的落水或是中毒。
但在看到琴娘留下的字条后俞江琴又动摇，上书：“琴娘自幼孤身，上无父母牵挂，下无子女依靠，从前清白而来，今亦洁身而去……”简短的一行，后头还有被墨水划去的两个字，俞江琴认了半天，隐约是“勿念”。
她唏嘘。琴娘不是自幼习字，字迹很生硬。
俞江琴想不到琴娘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决然地选择自尽。她把屋中翻找了遍，想找到其他的笔墨却一无所获。
她便只好先将字条收在床头的妆奁中。
毕竟不是真琴娘，俞江琴在过去的几天里旁敲侧击问了些话，以致婆子看她的眼神愈发奇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俞江琴点头，一连又问府上主事，今时年月，婆子听了却没回她，讷讷后退几步：“我看还是请了道士来看，莫不是招惹了水鬼？”
这着实把俞江琴吓一跳，她是真心虚，刚醒没几天，别又被收走。
赶忙说：“我这应当是失忆症。”她说这话的样子很笃定，连骗带哄，婆子终于听了她的去先请来大夫，最后是用失忆糊弄了过去。
俞江琴便不敢再多问，事到如今便只知自己名叫琴娘，是某户官宦后宅的女人，没名没分，连通房都算不上。
她心中一堵，从前在宫中给老皇帝做妾，现在可好，越过越倒退。
自琴娘出事这家老爷一次没来，俞江琴不但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松了口气，这样省得她还要花心思应付个不认识的男人。那老爷也不知脾性如何，若不像婆子一样好糊弄，到时候说多错多将她暴露。
冰块逐渐融化，俞江琴又喝了几口。
她转念又想着，虽没见过这家老爷，但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她这种不入流的身份婆子丫鬟皆细心伺候，衣着住所从不马虎，到了下午还能有碗绿豆汤喝。
俞江琴在碗中搅了搅，贵重的不是这绿豆汤，而是冰块。
她以往在侯府时从不缺这个，初到宫中时反而落了差。也是那时俞江琴才知道就是普通官宦在天热的时候也是用不上冰块的。这一看这家的老爷不是位高权重就是家财万贯。
俞江琴撂下碗，又难不成她到了个不知名的朝代，此朝国力雄厚，冰块已是寻常物？
天黑了仍是热，不但热，俞江琴觉得到处是湿的，她像在一个蒸笼里。才想吩咐人烧水沐浴，钟婆子着急忙慌的跑进来。
她是后院管事的，大忙人，俞江琴醒后只见她来过一次。
钟婆子吩咐人往里抬大块大块冰，对着俞江琴说话：“夫人准备一下，督公晚上过来。”
俞江琴一愣：“督公？”这是什么官职，还真到了个没听过的朝代？她迟疑着问：“是老爷要来？大人要来？”
钟婆子停顿了一瞬，她早听说琴娘落水后就不大正常，随即重声道：“督公就是督公，别叫什么老爷大人的。”
督公。俞江琴记在心里，人在屋檐下，她得守人家的规矩。
钟婆子指挥着侍从：“角落里也都放些，都扇开了，别叫督公觉得热。”
一转头见俞江琴跟她大眼瞪小眼，钟婆子先败下阵来，好声好气地说：“夫人该去沐浴了。”
俞江琴胜在听话，转身跟丫鬟出去。
没入水中，热气一蒸，出汗更多，丫鬟替她梳洗长发，她闭着眼。早明白身在后院就躲不过这天，俞江琴非但不惊慌，反而有种即将尘埃落定的安定。
她心里只期望这位督公只是喜爱琴娘的皮囊，这样的男人是最好对付的，他不会记得琴娘的喜怒哀乐，更不会在意她的行为差别，只能记得府上有这号人。
俞江琴睁开眼，可她该怎么做呢？督公对琴娘再怎么不上心，难道还能忘了琴娘是如何伺候他的？
习惯成自然，俞江琴骤然改了伺候的方式必然会引起督公怀疑。她于是问：“督公平时可有什么喜好？”
丫鬟眨眨眼：“奴婢不知道。”
俞江琴咋舌，丫鬟竟不知道主家的喜好，她换了个法子又问：“那你们平时都是怎么伺候的？”
丫鬟摇头：“督公不要奴婢们伺候。”
想来这些丫鬟都是伺候后院的女人的，她还是没死心：“那往常督公到我这里来，我都会准备些什么？”
丫鬟停下动作，有些茫然无措：“这、奴婢如何知道……”
她声音越说越小，添水的婆子接过话：“夫人别为难她了。”婆子冲俞江琴摇头，“督公来的时候都是夫人一人在房里伺候的，你问的这些奴婢们实在不知。”
闻言俞江琴抿了抿嘴，觉得有些棘手。
回到房中，冰已换过一批，此时十分凉爽。
但这抚不平俞江琴燥热的心。她有些担忧又有些好奇，想知道这位督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
她接触过的婆子丫鬟提到他都讳莫如深，想来此人治家十分严厉，对于他丫鬟们到底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俞江琴总觉得她们在忌讳着什么。
而忌讳的这事府中上下人人皆知，却心照不宣，就算是琴娘失忆也不能去提及。
俞江琴想到这点，觉得更难办了。
原先在宫里，皇帝一个脸色下面的人都要揣摩再三，想个五六七八点意思出来。如今换了身份也不见好，俞江琴连往哪处想都不知道。
适时钟婆子领人来摆饭。
俞江琴没摸清府上情况，醒来后更小心谨慎，膳食都是给什么吃什么。现往桌上一看，竟有好几道都是她过去爱吃的。
她觉得奇，频频往桌上看，钟婆子见她这样想起她的反常，手指向几道菜，提点道：“这几道是督公爱吃的。”俞江琴一挑眉，钟婆子怕她到时候犯傻，又说一遍，终末问道，“记得住吗？”
俞江琴点头，巧了不是，正好就是她爱吃那几道。
这个小巧合俞江琴心里松快了些，跟她喜好相似的督公，人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她胡思乱想着，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了。
天已擦黑，领头的人打着灯笼照亮路，他们在门口停下。
按钟婆子嘱咐的，俞江琴眼睛看着地面。只见进来两人，她却只能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
练家子。俞江琴心想，督公难道是武将官职？
随从出去了，门里只剩他们两人，督公在上位，声音很威严：“坐。”
俞江琴觉得这声音耳熟，悄一抬眼，她直接像被钉在原地。
韩冲！
俞江琴心里大呼荒谬，怎么会是他！
她太熟悉眼前人了，熟悉到不用细看就能断定这就是她以往认识的那个韩冲。
可再看上两眼，隐隐得又觉得哪里不一样。
韩冲许久没见人过来，抬眼一看琴娘还在那里，直勾勾看着他。眼神里的是……震惊？
侧了侧头，韩冲不喜欢这样直白的注视，让他想起不太好的回忆。
才要训斥，琴娘往他对面坐下了。
韩冲记起钟婆子同他说琴娘前些时候落了水，举止与以往不同要他多担待。看着对面琴娘的脸，话在嘴边转了个个儿：“坐到我身边来。”
俞江琴一万个不乐意地起身，心中惊疑不定。
她忽然明白了那件大家都讳莫如深的事——人人敬怕的督公，是个太监。
俞江琴低头，眼中恨意不显，心里却是惊涛骇浪，是杀了她的那个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