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祠堂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杨意竹垂头听父亲杨樾来回踱步絮叨,眼神却止不住向外瞟。这雨说下就下,一时也没有止势,也不知道点翠那丫头有没有带伞来迎。

    “你已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为父也是精挑细选,这吕家长子虽说身子弱些,但两家门当户对,不失为一桩好婚事。”

    吕家同杨家是世交,生意往来密切,她还是小姑娘时也常随爹娘走动。这公子杨意竹有印象,常年缠绵病榻,肤色苍白,让人想起将化未化的雪花。

    说实话,她对这门婚事本身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

    “父亲既已收了礼,过了定,再来问我不觉太迟了些吗?”杨意竹抬起头与他对视。

    杨父语气僵硬,“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

    “你嫁过去就是少夫人,将来是要掌管一府中馈的,哪里不好?”

    “如此说,女儿还得多谢父亲。”杨意竹面色如常,却不难品出其中的刺,“这婚事到底为何,您心里明镜似的。”

    “长姐如母,看顾弟弟是理所应当。那白璧楼可不是一般的博戏之所,难不成你忍心瞧见你弟弟被打,落下残疾?将来他还如何入仕?”

    杨意竹心中骇然,她本意只是诈上一诈。白璧楼后面可是有官家影子的。杨父最是看重名声,对外只说自己生意出了纰漏,急需大笔银子周转,万没想到是用来填补杨意舟的赌债!

    “弟弟在外豪赌时可有一丝一毫想过家里!他娘还没去,哪里轮到女儿牝鸡司晨。”这话说得有些刻薄了,但她此时只觉得快意。

    杨父大怒道:“跪下!”

    杨意竹慢悠悠提起膝盖处的裙摆,“再说,这不您和宋夫人正替他筹谋着。”

    “你……你”杨樾一时语塞,“你娘生前最是明事理,识大体!你再瞧瞧你!”

    “瞧我如何,我娘可还在上面看着呢!”杨意竹抬手指向上首的牌位,倔强道。奈何眼里不自觉泛起水光,衣袖下另一只手紧握着娘留下的竹哨。

    恰有风从门外吹入,引得烛火摇曳不止。

    杨父语气软和些许道:“你读了这么些年书,当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些年府里一应用度,绫罗绸缎、珠玉钗环也不曾缺你,到了你该做贡献的时候了!”

    明明早就没有期待,可心脏还是像被狠狠挤压,传来钝痛。祠堂里沉闷腐朽的空气如流沙一般,压迫得她难以呼吸,越是拼命挣扎,越是深陷。现在她选择仰倒在沙面上,以获得片刻喘息。

    “如此便全凭父亲做主。”不过是从一个府换到另一个府,总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

    “总之,这事没得商量……”杨樾猛地回头,出乎意料道,“你答应了!”

    “好好好,为父就知道你是识大体的孩子。那吕夫人吕老爷对你很是满意,嫁去后可别像今日这般任性,丢了咱们杨府的脸面。”

    屋外雨势不减,点翠的身影在雨幕中越发清晰,杨意竹福身道,“夜深了,回屋还需些时辰,父亲既无其他交代,女儿就先退下了,您也早些休息。”

    “去吧。”

    眼见着她走远,杨父对身后道:“这两天看着小姐,府中各院门也紧着些,不得有误。”说罢,转身出了祠堂。

    继母宋氏早早等在正屋门口,替杨父宽衣,试探道:“怎么样,大姑娘如何说?”

    “自是答应了。”

    “如此之快?会不会她先应承做权宜之计,再试图逃婚……”

    “不必再说,我心里有数。”杨父正色,“竹儿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行了,昨日你不还说竹儿自小柔顺乖巧,定会体谅我们的苦心吗?”

    “有空多管管意舟,整日耍钱饮酒,结交那些狐朋狗友,像什么样子!京里好几家夫人都对竹儿有意,要不是他闯下大祸来,我怎会让竹儿这么匆忙嫁了!”

    “这次是银子,下次再惹上人命官司,我杨家的祖业迟早被败光。”一想到那八百两的欠款,铁锈味就漫上了杨樾的嗓子眼。杨家也是京中有名姓的商贾,可和那些官老爷比起来,家底实在不够看。

    “是。”宋氏自觉替杨樾捏肩揉臂,赔笑道;“老爷自是虑周到,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是关心则乱嘛!日后我定好好约束舟儿,不让他给您丢脸。”

    这厢,杨意竹刚回到住处。

    “好了,这不用伺候,都去歇着吧。”杨意竹对忙着给她换衣绞发的小丫头们吩咐道,这一路上点翠欲言又止的神情她都看在眼里。

    点翠拢上门,确认外面没人后,焦急转身。“小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杨意竹稍加思索,侧头认真道:“不应又如何?这次推拒了,之后相看的人家也不会少,麻烦。”

    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己不过是一枚有价值的筹码。

    “更何况这吕家也算是相熟人家,家风清正,嫁过去平淡度日挺好的。”她端起茶碗,小口啜着茶水。

    “话是这么说,可老爷明摆着就是奔着吕家的聘金填窟窿,嫁妆也不知能添几台,少了平白让人看轻。而且婚期这么赶,难保不会有纰漏。”点翠不禁跺脚,“谁知吕家又是什么光景?”

    “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放心,该有的体面肯定做足了,后面两家还有生意要做,不会在这下吕府的面子。对了,这个月的笋送去了吗?”杨意竹话锋一转。

    点翠当即被转移了注意力,声音又低了几分:“还没有,等这一批处理完差不多就是时间了。”

    杨意竹深深叹了口气,有了今晚祠堂这一出,贸然联系外面风险太大了。眼见在这府里也待不了太久,平淡自在的日子过了十多年,她不想在这时候闹出什么风波来。

    “今晚就把剩下的处理了,过几天晾干了连同之前的一并给秦掌柜送去。之后也不必再挖了。”

    当年宋氏进门后,她就和点翠搬离了正院。她在家中地位尴尬,住的韫辉斋坐落在偏远的西北角,一应用度都得点翠穿过几进院落去取,鲜少有人来往。

    虽然正如杨父所说一应无甚克扣,但购置物品、打点下人处处需要银钱,杨意竹月例微薄,且无母族贴补,嫁妆又具藏于府库之中,入不敷出,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一年寒冬,京中有学子在吃过太平楼的鹿肉笋白羹后写出《食笋韵》,大赞其“金衣白玉,蔬中一绝”。冬笋难寻,一时供不应求,笋价居高不下。城内外百姓纷纷抄起家伙,使出浑身解数挖掘冬笋。

    听到点翠带回的城中新鲜事,小杨意竹当即便把目光对向屋旁六尺见方的竹林。一番探寻后倒还真挖出了大小不一的冬笋来。

    没成想,过了几天又有一批冬笋冒尖。饶是她那时还小,也知道这长势不同寻常。几经试验下发现这笋七天便长出一茬,若是不挖出来,就会保持自然的生长状态。

    “小姐,秦掌柜说这新鲜冬笋送到有合作的酒楼,一斤值钱七百!足足抵上我一月的例钱了。”

    点翠看着脆嫩的竹笋像是看到了财神爷,她双手合十,“必是夫人在天上保佑小姐,才得此宝竹。”

    杨意竹也难掩兴奋神色,她的月例银也不过二两,这显然是一笔大生意。她想了想,稚声嘱咐点翠:“这笋挖完先放雪里封冻,攒到一定的量再一齐往秦叔叔那送,只说是从庄子上收来的,请秦掌柜代为处理。”随即又补了一句,“平日里小心些,别被套了话。”

    出了韫辉斋不远就是后角门,府中下人采买进出十分频繁,点翠从此出门倒也无人盘问,十分便宜。

    椒笋行是她娘的嫁妆铺子,老掌柜秦朗一直对杨意竹主仆二人颇为照顾,做起这竹笋生意也是得心应手。冬春卖鲜笋,夏秋出笋干,即使后来笋价大跌,凭借稳定供应和优良品质,这买卖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有了进项,主仆两人也攒下些银子来。

    月上中天,夜风清凉,韫辉斋的小厨房里却是一派热火朝天。

    把笋子剥去笋衣,去尾,清水洗净,排排放入锅中,再均匀铺洒一层细盐。“生火吧。”杨意竹盖上锅盖。

    “好嘞。”点翠麻溜地点燃引子丢进了灶膛,暖融融的火光映照出她眼底的困惑,“小姐,怎么今日用了这么多盐?”

    “这几日阴雨不断,靠咱们这小灶烘成笋干的量我有数,剩下的这点不如留下咱们包点饺子。”杨意竹支起胳膊托住下巴,看门外雨滴连成线顺瓦檐滴落,“以后怕是难吃到这院里的笋了。”

    “那以后这竹笋咱们就不管了吗?”

    “不管了……呀火太大了,少添点柴。”

    一缕青烟悠悠荡荡飘出烟囱,逸散在雨点中,又试探着升腾而起,丝缕不绝。

    昏沉沉的,杨意竹坠入一片无边的梦境。时而是自己坐在母亲怀中吃着糕点,时而是在小厨房煮笋,更多混乱纷杂的场景拉扯得她不禁蹙起眉头。

    有人在她身旁蹲下,衣角拂过飘过隐隐檀香,恍惚说了些什么,又脚步声渐远了。

    等等,什么人?哗啦啦的清亮水声冲刷了混沌,杨意竹猛然坐起,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身旁一条湍急的大江蜿蜒向远方,散架的马车只剩车轱辘被草挂住,余下的不知随水流去了哪里,而点翠……点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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