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

    惠妃坐在灯下养神,桌面上的一鼎安神香正幽幽地吐露气息,不知是人温知了香,还是香回养了人?

    回想起玄烨来时——

    他那番像是“看重”《纳兰词集》、又像是“针对”《纳兰词集》的话,惠妃竟无从为容若表兄多言期许,皆因避免玄烨圣心多变,所下之令非容若表兄所愿。

    此外,玄烨还提及了一句话:“朕打算在中秋之际,进意妃景茵珠的位分为贵妃,届时惠妃你作为四妃之首,要与贵妃一同左右为皇后分忧,端礼后宫。”

    惠妃应道:“臣妾先祝贺佟佳妹妹,定不负皇上期望,与佟佳妹妹一同在后宫相助皇后娘娘,尽妃位责任,尽儿女尽孝太皇太后之心。”

    那时玄烨的脸上并无明显表情,而是饮了一口茶,道:“后宫的意义对朕而言,只是一处延续香火之所,并非施恩图爱之地。所以朕宠幸谁、冷落谁,都是朕的主意,无需多猜谁会因此福泽家族、牵连家族。”

    惠妃面平声婉,道:“皇上放心,近来皇上虽是去佟佳妹妹那里去的多,但六宫并无不满之言。佟佳妹妹才情出挑,多得圣眷也是应当的。每每向皇后请早礼之际,只要是侍寝过后,佟佳妹妹都是谦逊恭和、礼谢皇后,臣妾等都是看在眼里的。”

    “太皇太后那边呢?”玄烨问,“对意妃是否满意?”

    “臣妾不敢准测老祖宗心思,”惠妃明辨道,“只是佟佳妹妹常去慈宁宫给老祖宗问安,将自己亲手制作的心意物品孝敬给老祖宗,可见是个亲和孝顺的人了。”

    “这就好,有意妃处处谨言慎行、恪守礼矩,也能给同一批进宫的秀女们立个榜样,叫她们也向着意妃看齐,思己以德。”玄烨又问,“朕听皇后说,永和宫里面的侧位良答应不听德嫔管教,自大放肆多时,永和宫难和,当下如何了?”

    惠妃回避道:“臣妾知道德嫔妹妹一心想着皇上,性子性情必定是皇上喜欢的。然而良答应入宫的时日还少,难免浮躁,不懂规矩也是有的。还是需要皇后娘娘和德嫔妹妹多多调教才是。”

    “嗯。”玄烨点头,“朕的后宫,不能再出现目无尊卑的女子了。”

    回到当下。

    惠妃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掌心之下压了几张《纳兰词》的词稿。

    她嗔笑自己:为何脑海里回忆的是自己跟康熙皇帝相处的时光,心中所思所念的,确实容若表兄呢?

    远黛拿了灭烛的长柄铜熄过来,问道:“娘娘,可要熄灯安置了?”

    “再坐会儿吧!”惠妃摇头,“本宫觉得疲倦不堪,却又睡不着。”

    惠妃轻抚着《纳兰词》上的墨痕墨香,道:“本宫倒是不希望表兄的词作被别人多解。”

    远黛最懂主子心情,宽慰道:“日后公子还会有更多更好的作品。这个阶段的词集只是公子二十二岁的一段里程碑,皇上要‘恩威并施’也是有的。”

    将《纳兰词》收好之后,惠妃走向了摆放针线的地方。

    她拿起两件衣物,道:

    “苌情和富格的半岁诞辰,本宫总想亲自缝制些衣物送去。如今做好了,收了最后的线头,倍感牵缘。亲人之间,贺礼不必讲究奢华与新奇,只要心意和真诚送到,就是最好。”

    远黛挪近烛台,道:“娘娘的走线功夫是极好的,待到奴才托人将东西送出宫去,明府上下收到后定是高兴。”

    *

    此时,有太监过来回话。

    “惠妃娘娘,今夜皇上本是翻了永和宫德嫔娘娘的牌子,但是德嫔娘娘风寒忽至,小有发热,不宜侍寝。皇上才要离开,竟然有个答应不知好歹,主动向皇上献媚,企图将皇上留在她处。”

    惠妃问:“后来呢?”

    那位公公道:“凭她一个小小答应,自然是留不住皇上,皇上也没有去其她主儿那里过夜,而是回了养心殿。德嫔娘娘的近身侍女墨心,已经将那个小答应屡屡以下犯上、有悖宫规之事去向皇后娘娘和太皇太后做了禀告。”

    惠妃只是心里有数地点了点头,叫那位太监继续往下说。

    “根据奴才打听来的消息,皇后娘娘罚了——”

    那位公公终于说出了应罚者的名字:

    “良答应掌嘴二十和禁足消俸半年,太皇太后则是直接叫李福连李公公将良答应带去宗人府侯罪。”

    “公公辛苦了。”惠妃叫远黛送一袋碎银,“多亏了公公仔细,让本宫心里有底。不然明儿良答应侯罪的事情传出来,谁敢往‘狐媚皇上’的大罪上面去想呢?”

    “奴才为惠妃娘娘尽心,是应当的。”谢过惠妃,那位太监又道,“惠妃娘娘要是没有别的吩咐,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远黛,你送公公出去。”

    远黛客气道:“公公先请——”

    那位公公回礼道:“姑娘客气。”

    *

    惠妃终于有些睡意上头。

    饮了碗美颜汤之后,她留下远黛陪在旁侧说话。

    “不管良答应日后造化如何,是否洗心革面本本分分地当一个妃子,唯有一点铁定不会变:那就是,即便是她为皇上诞下了小阿哥,大清国——”

    “娘娘的意思是?”

    “大清国也不可能有辛者库出身的皇太后或皇太妃,所以良答应不可能母凭子贵。”

    惠妃勾起一丝冷笑。

    “良答应今夜可算是彻彻底底把永和宫的宫规和门面败坏殆尽、也水深火热地德嫔得罪透了,自作虐,自作虐啊!德嫔跟隆科多之间的关系非她所知,日后莫说是在后宫,哪怕是在皇上的朝堂上,良答应之子也休想在夺嫡之路上有胜算。”

    “奴才明白了,娘娘果然远见。”

    “良答应将来的苦果,是她当下自己栽种的,怨不得别人。所以,将来无论她的儿子如何出色,也会输给德嫔的儿子,不信咱们就一起等着看。”

    “良答应除了一副胭脂水粉的皮囊,可以说是毫无出彩之处。奴才听说,秀女大选之日,皇上是坐的不耐烦了,只将她的貌入了眼,才草率地选了她。”

    惠妃提醒:“你这些口舌之言,在别人面前可说不得。”

    “是。”远黛明白,“奴才只对娘娘说真话和真心话。”

    “安置吧,本宫也乏了。”

    “是,奴才这就为娘娘卸妆梳发。”

    惠妃坐在妆镜前,心中对后宫的情形盘算的清楚。

    自失后宫生存之道的良答应不算什么。

    德嫔乌雅氏,意妃佟佳·景茵珠,皇后钮祜禄氏,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有暗斗,必分输赢。其中精彩,弈者自得乐趣。

    ——而明争,却自进死局,连累子女,良答应便是如此。

    *

    起居注官严绳孙从康熙皇帝的近身小太监处,一五一十地听闻了昨日的后宫之事后,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照理说,事关康熙皇帝日常的《起居注》的内容,康熙皇帝本人是不能看的,但是太皇太后却能够要求过目。

    良答应被太皇太后打入宗人府侯罪,这桩史实要是记录在案,怕是康熙皇帝的名声与永和宫的颜面都会遭人诟病。太皇太后要是追究起来,岂是大惩了良答应就能风平浪静的?

    正当严绳孙急的满头大汗之际,那个小太监提醒:

    “严大人,你是个文人,自然把纲常和礼法看得比什么都重。但是太皇太后是个女人、也是大清后宫最大的主人,皇上的言行和与皇上家事相关的点滴,她老人家也是耳清目明的。严大人要是想保全自己,在太皇太后那边好交待,只有一个办法。”

    严绳孙忙道:“公公快说,快说——”

    那个小太监道:“纳兰公子是最懂万岁爷心思的人,又是被太皇太后当作亲皇孙来疼的人,严大人你唯有求助于他,才能万无一失,明哲保身。”

    “有理,有理。”

    谢过那个小太监,严绳孙就匆匆纳兰家去了。

    *

    渌水亭边,容若带着些憔悴见客。

    他亦如实告诉严绳孙,自己是因为日夜不离爱妻卢氏,不舍卧床沉睡和不愿宽衣解带,才会如此。

    严绳孙感动于纳兰性德对卢氏的深情,当即作一首诗相赠:

    人言白头事,我见真情人。

    倦容形销骨,深眸相思痕。

    商略榻前雨,拟共过长庚。

    参差今何许?翠帘浅转深。

    严绳孙觉得自己不应该耽误纳兰公子过多时间,就决定长话短说。

    “其实严某这次来,是为了康熙皇帝的《起居注》该如何记载之事。”

    严绳孙把发生在永和宫的一切向纳兰公子说明之后,又道:

    “原本这事本不应牵扯到康熙皇帝身上,但是良答应所犯下的过错非同小可,连太皇太后都发了声,怕是连我这个起居注官都避重就轻不得。”

    “严先生的本意,是想如实记载吗?”容若问。

    “唉!”严绳孙叹茶道,“严某不想因为后宫不宁而影响君心,又不敢隐瞒不写来回避太皇太后态度,所以来向公子讨教,该如何是好?”

    “你将太皇太后对良答应做出的处分,用作皇上的本意和皇上的口吻来记载不就好了?”

    容若一言惊醒梦中人。

    只见严绳孙从石凳上弹跳而起,向眼前人行礼道:

    “纳兰公子妙言啊!此法果然最佳,既正了皇上的威严,对后宫惩戒有度,又不会叫太皇太后生出异议来,平和了太皇太后的脾气,一箭双雕。”

    “严先生,在宫中当差,行事维艰,你我体会皆深。”

    容若请严绳孙坐下,恳切道:

    “你身为皇上身边的承值起居注官,原本应当君举必书、书法无隐,记录皇上的当日言行和皇上离宫的外巡、耕藉、视学、谒陵等一切活动,但是不稍作变通不行啊!”

    “你把一些规矩当了真,更是不成。说是《起居注》的内容皇上本人不得看,但是皇上有无看过、有无找人问过,你又怎会清楚?切莫将手中的一只笔,错写错记了宫闱忌讳的东西,否则日后遭贬、革职,也在可预见之中。”

    “公子所言,句句肺腑,严某受教了。”

    “不敢不敢,严先生学识丰富,理应做成德的老师。”容若转而道,“起居注馆附属于翰林院,侍读学士和记注官也就罢了,二者多是为皇上讲经和兼领内事,不似严先生你在任的‘承值’一职,跟皇上离得近,基本除了后宫之地不能踏足之外,对皇上的言行都知道的清楚。成德还望严先生:多加留意翰林院中徐乾学的眼线,免得留下细微把柄,酿成大祸,自我吃亏。”

    “这徐乾学……”严绳孙一想,“不是已经被康熙皇帝逐离翰林院,改在国子监授业了吗?”

    “这正是成德所担心的呀!”容若道,“那些听徐乾学授业的学生,当中必定有不少人会在日后成为他的门生,要是多出现几个像郭琇那样的铁面御史,那明索两党和新起的佟党,各党麾下官僚们的宁日还要不要了?恨只恨那些门生全都受了徐乾学的蛊惑与煽动,被利用了都不自知。”

    严绳孙这才明白过来:

    徐乾学如今虽是官阶不同往日,但是烂船还带着三斤钉,门生遍布翰林院内外,真要是有哪个门生向徐乾学打了小报告,说:“起居注馆的承值起居注官严绳孙有失职守,记载不实文字。”

    事态发酵起来,也会一并连累连累纳兰公子。

    容若提点道:

    “严先生你切记:回去之后,即刻照我说的来把永和宫良答应之事记录在册,校订誊录和署上自己的姓名之后,莫要经过他人之手,你亲自交给掌院大学士阅定和加盖院印,并将正本呈送内阁严密保存,副本不可留在翰林院供日后攥改实录,以绝后患。”

    “是,是。”严绳孙点头,“严某绝不会让徐乾学的门生有机可趁。”

    *

    送严绳孙离府之后,容若去往沐浴之处。

    等到他沐浴出来,有人来传话,说是:“老爷叫公子去房间,有要事相谈。”

    见儿子带了一股淡香味进来,除却了日常的汤药味,明珠提醒道:“你与尔谖情深,阿玛和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读在词里。但你也莫要把自己弄得过疲累,该歇觉的时候就躺到床上去好好歇觉。”

    “多些阿玛关心,尔谖已经见好了很多,儿也能够暂离片刻,腾出空来会客、沐浴和与阿玛商谈正事了。”

    明珠忽笑,“阿玛见你也是神清气爽了许多,重新打起了精神来就好。”

    “阿玛找儿来,要说的是什么事?”

    “皇上近来对福建的海务与海防之事格外重视,但不知为何只将军机军务秘密传达给索额图去办,而未与我明珠多言一句。”

    “容儿先问一句,阿玛您觉得索额图能把皇上下令的事情办成吗?”

    “这得看施琅将军是否配合索额图行事啊!”

    “这就是关键了。”容若道,“说白了在皇上看来,索额图只是一根绳子罢了,绳子能否系的住施琅将军,才是重头戏。”

    “皇上之前因为儿的新词《浣溪沙·败叶填溪水已冰》生疑,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你们父子,可是把积累的决财富用在了购置火器上?’儿就猜到了,这背后定是跟索额图脱不了关系。”

    “你的意思是:皇上对你我父子的猜忌,源自索额图在背后说的话?”

    “难道不是吗?”容若反问,“索额图的长子阿尔吉善在福建水师历练,所以索额图得知台岛的情报多不出奇。只是索额图这个人,不把心术用在为国势大局谋利益上,而是处处谋私利、除异己。阿玛您说,施琅将军如何能与索额图井水不犯河水?”

    “可这样一来,不是正中皇上下怀了吗?”明珠理清楚了前因后果,“皇上说不定就是想趁机——”

    父子异口同声:“探明施琅将军是忠于君?还是忠于明珠父子?”

    心有灵犀,父子二人复相视一笑。

    “阿玛,咱们跟施琅将军是要先停了一段时间的往来才妥当了。期间,不管索额图做出什么事和说出什么话来,都只能叫施琅将军自己去应对,咱们父子插手不得、帮衬不得。”

    “本官与你想法一致。”明珠刮了刮玉扳指,“照着施琅将军跟纳兰家的交情,想必他能够明白皇上用意和你我父子处境。”

    *

    当晚,乾清宫寝殿内。

    康熙皇帝坐在龙床上,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顾问行伺候在旁侧,强打着精神,不敢被万岁爷看出一丝困意。

    “朕收到隆科多自漠北蒙古发来的捷报,有锡格兰多、墨托阿吉、格林巴勒三支原本想投靠噶尔丹汗的部族,已经归顺于朕和大清了。”

    “奴才恭喜皇上!”

    “那三支部落所需的各项物资和安居地域,朕一一细思与核查过后,悉数准奏。暂定由曹寅曹侍卫、图海将军和谋士周培公三人为特使,前往漠北蒙古向那三支部落的首领宣读朕意、明示皇恩。”

    “皇上英明。有了这三支部族为先例,想必以后效忠于大清的漠北蒙古部族将会越来越多,就跟漠南蒙古一样誓死拥护大清天子。”

    “漠南蒙古肯服从朝廷,看的不是朕的面子,而是科尔沁出身的太皇太后的面子。这一点,朕心里明白的很。”

    顾问行问道:“皇上,佟佳侍卫隆科多为大清立下功劳,不知您对其有何恩赏?”

    康熙皇帝并未回答,过早透露圣意,有时候不是好事。

    他躺了下去,半闭着眼,简单地说了六个字:“朕困了,安置吧!”

章节目录

康熙侧臣·纳兰容若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宿念执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宿念执念并收藏康熙侧臣·纳兰容若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