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国寺。

    梵音清清,香雾缭绕,明人心境。

    莲开朵朵,鱼游净水,去人烦扰。

    纳兰容若陪伴额娘觉罗氏一同在禅房内静坐。

    禅房空寂:只有方形木桌一座,南北面各置一个厚软的圆形麻布蒲团;只有挂壁轴卷一幅,乃是唐代画家王维的真迹;只有素瓶一只,放置窗台,出自元代名家张闻桡之手。

    容若淡拨小香鼎中的纳兰香,平和道:“额娘宽心了便好。世事繁杂,众说纷纭,到底还是需要自己看开些,将一些背运背行的不祥事都随风去,自攒自修功德,佛祖也会保佑着虔诚之人。”

    觉罗氏盘着手中念珠,内心笃然。

    “自从嫁给明珠,我就没有想过会一世安稳。但是生活在明府之中,相夫教子,打点人情,往来宾客,我却是觉得自己已经获得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安稳。所以,这人心呐,冲着谁来的都好,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诸业无形,诸火无益,多论无用。”

    “你阿玛朝务繁忙,处死刺客之后,一些杀生的罪孽还是需要你我母子一同诵经、抄经、听经来消的。”

    “儿近来亦是思索着多来清净之处素心素己,跟额娘一起,正好。”

    “容若,礼佛只是求心安,并非能够事事得求,所谓:福虽未至,祸已先消,这八个字才是真言。”

    “额娘说的是,在无形消去的灾祸才是最难得和最值得庆幸的。福分能得就是幸,得不到也不可多求。”

    中午,母子二人在“礼斋殿”静静用素斋的时候,有袖云亲自请见。

    因寺庙的规矩,善信们在用素斋时不可言语、不可浪费、不可不自洗餐盘,所以母子二人是照着规矩一一做过、留下随喜乐捐的布施款之后,才到古松树下与袖云相见的。

    “袖云恭喜公子恭喜额娘,早晨郎中来给卢氏正夫人开病好后的调理药方时,把脉把出了喜脉!”

    容若和觉罗氏相互对视而笑,齐道:“这可是大好事呀!”

    “明珠大人已经派人快马入宫去告知慈宁宫的老祖宗了。”袖云道,“可喜可贺。”

    “儿子,咱们母子要早些回去才好。”觉罗氏有意提前结束禅修,“尔谖怀上子嗣,一切吃穿用度都要仔细着来,她身边是少不得你和袖云的。”

    “是,儿一定尽到夫君之责。”

    “袖云身子重之时,卢氏姐姐对袖云照顾的无微不至,现在卢氏姐姐为明府添喜,袖云定会用心打点跟卢氏姐姐相关的一切、不让卢氏姐姐有旁的担虑。”

    “这就好。”觉罗氏拉过容若和颜氏的手,“有你俩在,额娘放心。”

    *

    容若回到家中,第一时间就往卢氏夫人身边去。

    轻推开房门,却是看尽一位嬷嬷正带着长子富格和长女苌情陪伴在卢氏身旁。

    袖云笑道:“将来富格和苌情叫正夫人额娘,我也是听着一样亲的。”

    卢氏叫了嬷嬷把孩子分别抱给容若和袖云,温婉道:“孩子们都长得肖似公子,你我瞧着孩子们健康成长,便是常得喜乐、常得福气。”

    “公子跟孩子们说说话吧!”卢氏和善道,“说什么都好,尔谖跟袖云妹妹一并听着。”

    容若双眸温温,和润道:“富格,苌情,日后你们就有弟弟或是妹妹了,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正夫人和侧夫人一样疼你们。都要好好成长,不忘责任,思成己志。

    嬷嬷道:“奴才见公子阖家亲睦,心中不胜喜悦。必定谨记责任,好好照顾富格与苌情,还有将来出生的正夫人腹中的胎儿。”

    “有劳嬷嬷和众位丫鬟。”卢氏感激道,“日后之事,还请多多照怀。”

    “奴才阿玛幸得纳兰家恩恤,才在战场上捡回一条性命,奴才今生今世,都决心报答纳兰家。”

    嬷嬷和袖云一同带着富格和苌情走出房间之后,容若才正式向卢氏夫人道喜。

    容若坐在卢氏身边,郑重地握起她的手,看着她的明眸道:

    “尔谖,祝贺你,终于要做额娘了。你我成亲两年有余,今日迎来喜讯时刻,我心欢跃不能自止。但愿年年岁岁,你我夫妻长长久久、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但愿我们的孩子快乐无忧、家国并重、亲孝双全。”

    “公子,郎中看过后说,是个男孩。”

    “若是个男孩,”容若高兴,“那名字便是不能再由得皇上来做主。尔谖,你可为咱们的孩子想过名字了?”

    “想过,满语叫富尔敦,汉话叫海亮。”卢氏笑着,“公子觉得可好?”

    “好,好!”容若对爱妻为次子所取的名字感到喜欢,“敦,做弥敦之意,是感情深厚的意思,时风重书札,清净教益敦,这个字选的好。海亮,似海阔,如星亮,美好的期许都在于此。”

    “尔谖高兴,高兴啊公子……嫁给公子两年多了,终于怀上了公子的孩子。算不算是因累得福?因病得福?”

    “我在济国寺中为你祈福,一切劳累和病痛,都随风做烟尘,日后我纳兰容若的正妻卢氏,安乐纳祥,无病息灾,四季安然。”

    容若揽爱妻在怀,“所以呀尔谖,咱们能有子嗣,不是什么上天垂怜病好的你,而是咱们一起努力的结果,天道是无愧将子嗣赐给你我的。”

    容若不忘叮嘱:“尔谖,怀胎期间,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来日为纳兰家诞下活泼可爱的新成员。”

    卢氏细尝着自己作为妻子和即将为人母的快乐。

    容若的胸膛坚实而温暖,

    *

    夜里。

    容若坐在露天的庭院中看牵牛织女星。

    觉罗氏和袖云一并过来,叫了小丫鬟去拿单衣给儿子披上后,道:

    “你情致好,家里上下也高兴。额娘和你阿玛听来回话的人说,太皇太后的心情也因为纳兰家的喜事而大好,之前永和宫发生了良答应献媚皇上的丑事,太皇太后可是对良答应不肯轻扰的,宗人府那边已经照着太皇太后的意思来办事了。”

    “儿听说,自古母妃出身低的皇嗣会比其他兄弟上进。”容若看到与人不同的一面,“日后良答应要是凭借人所不知的本事诞下小阿哥,没准小阿哥会是康熙皇帝众多皇子中——最不安分、也最不甘于平庸的一个,也未可知。”

    “那良答应之子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觉罗氏道,“第一,是拉帮结派,靠自己经营派阀来达成目的。第二,是他的母亲良答应罪满后,投靠后宫当中最得宠的妃子佟佳·景茵珠,让佟国维站在自己这一边。”

    “额娘。”袖云神色自若,“若是照着您说的来发展,除非是佟佳·景茵珠膝下无子或是早薨,否则佟国维定是扶持自己女儿的皇嗣,哪里轮得到良答应苦心孤诣?”

    觉罗氏道:“我倒是担心将来,良答应为达成目的,会在后宫掀起更大风浪啊!良答应出身低、才学低、位分低,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女子,才会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折手段地想在康熙朝写就‘母凭子贵’的神话。”

    容若道:“积善之人,必有余福;作恶之人,苍天来收。后宫之中每个妃子的一生都是注定的,并不是自以为多争了几口气,就能改写命运。儿并未拿家世强弱和出身高低看人,而是不喜良答应进宫之后所表现出来的人品罢了。”

    “良答应再怎么跟德嫔斗、再怎么筹谋将来都好,”觉罗氏心疼侄女纳兰惠儿,“额娘只希望惠妃能够在后宫安稳一生,母子平安。”

    说罢那些宫闱之事,觉罗氏对容若说回了家事。

    “儿啊,你成家之后有所出,就是对得住纳兰家的列祖列宗。额娘和你阿玛都希望你能够立业,再回皇上身边去报国效力。”

    “是。儿听阿玛说,三日后曹寅要启程去漠北蒙古、代为宣读皇上对三个归顺部族的恩旨。如此一来,皇上身边就少了个能办事的人,阿玛也是叫儿顶上去的,好一边猜琢皇上的心思、一边立功立业。”

    颜氏侧夫人道:“可是,卢氏夫人怀孕正当时,公子要是忙于皇上身边事,对正妻的兼顾就少了。袖云知道卢氏夫人是明大义的女子,定不会为了自己而把公子留在身边,只是怀胎生子是女子人生当中的大事,还是需要公子再做斟酌。”

    “嗯,我会自己考虑。”容若看向正妻的房间,“尽量做到国事和家事都不误。”

    回到卢氏身边,容若见爱妻已经睡下,便为她拉了拉被子,轻手别过她的刘海,在她耳边从心里默默道出一句“睡好”之后,才放下床帘和熄灭附近的烛台。

    来到不远处的长榻躺下,容若瞧见窗外的月色正好。

    因怕晚风凉,他将窗叶半掩,合被侧卧睡去。

    *

    第二日,“饮水词歌·素菜馆”中。

    纳兰容若向沈宛分享了自己即将再得贵子的喜悦。

    沈宛自然是为容若高兴,“公子的妻妾皆是有所出,明府定是喜气洋洋,这会儿我都能够想象明珠大人的神情。”

    容若笑道:“阿玛是打着心底里高兴,同时,他也有种纳兰家胜过了索额图一家的感觉,索额图的两个儿子都未娶。”

    “难得见公子在谈及仕途时会笑,索额图的两个儿子毕竟是各自领了正经差事在做,他能够拿出这一点来对恁明珠大人。公子不与别人比青云之路,才会露出笑颜。”

    “我心中,情场和官场不分轻重,只是当下,我陷在情场之中多一些。”

    “公子也是日渐发觉卢氏夫人的好的,别人只当纳兰性德与卢氏是因小日子美满才恩爱似漆,我却知道对公子而言,正妻有三大优点。”

    “哦?”容若感兴趣地弯起嘴角,“是哪三点?”

    “第一,赌书泼茶,寻常相悦,时光恍惚记忆长;第二,被酒睡重,相互尊重,三月病来自得消;第三,环珏扑蝶,小袖盈香,踏马扬鞭,新姿难忘。”

    “宛卿说的,都是我写在词中的生活场景,算不得是卢氏的个性。”

    “聪慧贤淑,才能与公子较量学识;互通所想,才能与公子心有灵犀;秀外慧中,满汉皆能,才能与公子情投意合。在我看来,这是卢氏夫人的优点,也是她的个性。”

    “宛卿你呢?”

    沈宛原本以为容若是想问:“你有什么优点?”

    却不料,容若说出的是:“你觉得我有什么优点?”

    “公子的优点数不尽。”沈宛俏皮道,“真要一言概括,那就是:好的性子、好的风度、好的文墨、好的出身全都归了纳兰性德,天下年龄相近之辈,都还剩下些什么?”

    “自由。他们有纳兰性德所没有的自由。”

    容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怎的心中涌出了难过的情绪。

    沈宛捕捉到了容若的心事。

    她一边怪自己把话说的太快太直接了,以至于容若没接住也没接对;又一边后悔自己就是改不掉让容若“忽地心事上头”的毛病,让他由人及己,伤神多思。

    “我知宛卿你是无意的。”

    容若吃了一口鲜花饼,让甜馅儿来平抚心绪。

    “是我自己常常纤细敏感,改不了这不似满洲男儿的性情。”容若看她,“其实听到宛卿你这么说我,我心里很高兴。宛卿心中的‘纳兰公子’,跟众人心中的‘天下的纳兰公子’不同。”

    “所以,公子可否允许我说一句真心话?”

    “你我之间,哪有许不许?”容若温润道,“不相瞒,不相欺,话到嘴边自然出,才是宛若的言道和情道,不是吗?”

    “公子谈到的:该当下就主动去向皇上领差事?还是等待卢氏夫人产后,再向皇上表明领职之志?我认为选择前者要好。”

    “为什么?”

    “因为是真心话,我就直说了。”

    “好。”

    “新皇后确立,漠北蒙古已经有部族脱离噶尔丹主动归属大清,台岛郑氏集团内部矛盾多发……国家正当用人之际,凭借公子的才能,正好是能够在此时助康熙皇帝一臂之力。”

    容若忽然低头,用勺子舀了舀碗中的桂花汤圆。

    ——既然宋公和张岱先生都已经看清了当下局势,与沈宛多有商讨,那么沈宛做出的判断,应是深思熟虑过的。

    ——只是宋公安插在朝廷之中的眼线,探到了太多情报,日后未必能够步步棋稳,还需适可而止。

    “那,我就叫皇上先给我一项差事历练吧!”

    容若打起精神,是时候主动出击了。

    “嗯,我等公子新任职的喜报。”

    沈宛双手合十,祈愿容若的才能能够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发挥。

    离别之时,容若送给沈宛一只白玉镯子。

    镯子圆润圆满,他为自己也为沈宛求一份:事事顺遂,天心月圆,花好人如意。

    *

    出发去漠北蒙古的两天前,曹寅携了正夫人顾芷清一同,入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孝庄一扫之前对后宫之事的烦扰,爽朗地坐在主座上,看上去神采奕奕。

    苏麻喇姑站在老祖宗身后,正给老祖宗捶着背。

    “奴才后日启程前往漠北蒙古,特意带着夫人顾氏一起来见老祖宗,老祖宗吉祥。”

    “曹寅,你这一程去,”孝庄话里有话,“可要好好完成皇上交待的差事呀!”

    “奴才遵命。”

    曹寅本就聪明,脑瓜子转得快,他晓得,自己还带着一个隐藏性的任务,那就是从细枝末节处观察:隆科多是否对康熙皇帝忠心。

    孝庄看向顾氏,和颜悦色道:“芷清你是开朗且懂得商道的,你阿玛在朝中为皇上效力,你在家中担负着家计之责,老祖宗我都是明明白白的。曹寅也不小了,娶妻过后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你要早些为曹寅延续香火才好。”

    顾氏直爽道:“夫君跑外勤跑的多,不然就是在宫中当值,值刻表安排的满满当当,要说与芷清一同行夫妻之事的光景,也是不多的。只求老祖宗给个恩典,等待夫君从漠北蒙古回来之后,能够告假休整时日,多多在家中尽孝和陪伴芷清。”

    孝庄回头看了苏嬷嬷一眼,道:“我便是喜欢顾氏说话直接,等到曹寅归来,就由我做主,准了他休假。”

    顾氏和曹寅齐声道:“谢太皇太后。”

    曹寅为孝庄送上了:装着六颗上等品质的玛瑙珠子的锦盒。

    “奴才和夫人祝老祖宗吉祥如意,四季平安,永享尊贵。”

    “玛瑙是佛教的七宝之意,有着长寿的寓意。”见太皇太后收下了礼物,苏麻喇姑对曹寅夸道,“曹侍卫总是能把好礼送到老祖宗的心坎上。”

    “老祖宗福泽深厚,奴才这一程,既是带着皇上的天恩、又是有着老祖宗的恩泽,双双加持,危机必将化险为夷,灾难必将披靡破浪,不胜感激!”

    “曹寅啊,我们蒙古出身的女人,的确是爱玛瑙。”孝庄道,“当年我出嫁的时候,阿玛和玛法就是选了十二条玛瑙链子作为嫁妆之一,盼着我十二个月、年复一年,岁岁美满,岁岁长相安。”

    说罢,孝庄又叫苏麻喇姑去取一支孔雀羽的短箭过来。

    她亲自赠予曹寅,道:

    “一箭双雕之事,尽而知天意;一箭双雕之任,行而知其重;一箭双雕之计,用而知其道。”

    “此程风雨,保重自己。”

    曹寅双手接过孔雀羽短箭,谢恩道:“奴才不会辜负老祖宗的嘱托!”

    *

    却说夜间,在漠北蒙古的小型营帐之外,隆科多正与十二名亲信围着篝火而坐。

    “佟佳大人骁勇,终于是让三部族归顺大清,想必恩旨到前,佟国维大人和意妃娘娘已经已经沾喜同乐了。”

    隆科多冷笑,抬头吸了一口月色下的冷空气。

    “在你等面前我不必瞒着,阿玛指不定在心里不知如何嘲讽我:‘隆科多前有谎称中箭之搬石砸腿的糊涂邀功之请,后有真刀真枪的立功报国之举,将功赎罪罢了,我佟国维受不起那些因子而来赏赐,都分拨给家中的其他人吧!’ ”

    “姐姐景茵珠向来就是个大家闺秀,阿玛将她当成大清国的皇后来培养和教导,又有我透过德嫔的‘得圣心之法’来说与她听,她得到皇上独宠是应该的。只是她会不会在皇上耳旁为我这个弟弟说句‘尽早回京’的话,也是不大可能的。”

    “曹寅曹侍卫等人,正往咱们这来呢!没准他就带来了让咱们凯旋回京的圣旨!”

    隆科多甩了甩垂地的辫子,发尾处,竟然绑着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旧时德嫔相赠的红珊瑚装饰珠。

    ——我隆科多出行,阿玛佟国维和姐姐景茵珠,甚至是额娘,谁给我一个保平安的好东西?

    ——倒是德嫔言冷心温,情断意牵,将我的生死惦记着。

    “珊瑚啊珊瑚,祥瑞幸福……心上的姑娘,眸似秋湖……少年郎的马鞭,抽向征途……彼此的誓言啊,哪管世俗……”

    隆科多在篝火侧哼歌。

    星野广阔,月色存温,最是无端生情愫。

    红珠红妆,黑发黑眸,意气少年思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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