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起恶性事件,钟似薇不得不告了半个月假在家休养。准确来说,是在纪春山家休养。他现在打死都不愿让她离开自己眼皮。

    他去她那里把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连同那只叫平安的猫,清空式地搬了过来。他才发现她的东西那样少,除了生活必需品几乎没有冗余。

    检索柜子的时候,纪春山在里面发现了一张全家福,背景是一个游乐园,小钟似薇被爸爸妈妈牵着,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相片用相框裱着,很妥帖地放在柜子最深处,只是向下扣着,怕见人似的。

    他的心又被扎了扎。

    她根本不像外人看起来那样好,更不像朋友圈表现的那么光鲜。

    纪春山想起那一回钟似薇喝醉酒给他打电话,一遍遍说着“不想活了”“想去死”,后背无端惊出一身冷汗——很可能不是醉话,而是这些年里,她曾真真切切动过想死的念头。

    平安搬过来以后,家里一下就热闹了,一猫一狗简直有打不完的架。

    阿呆狗如其名,呆得很,每回都干不过平安,平安身形虽小,但扛不住会撒娇啊。

    只要阿呆碰它,立马就撒脚丫子来告状,金黄色的瞳仁盯着人看,喵喵喵个没完没了,你要是不理它,它能一直喵到天荒地老,一定要等到钟似薇受不了,起身训斥阿呆,它才心满意足地昂首挺胸离去。

    “看到了吧,妈妈最爱的是我!”平安挥舞着胜利的爪子,跟阿呆耀武扬威。

    几次下来,阿呆也察觉出来了,妈妈偏心,有了猫就忘了狗。于是自然而然地偏向了纪春山,平时受了委屈再不去找妈妈,可怜巴巴地挨爸爸身边蹲着。

    有一回,平安和阿呆又干了一架,钟似薇安抚完平安后,见纪春山坐在沙发上,一边抚摸阿呆的狗头,一边自言自语道:“你妈这个人就是偏心,爸爸都想好了,以后只能跟她生一个孩子,不然老大指定要被老二冤死。”

    钟似薇:“???”

    这半个月里,纪春山都在居家办公,两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在一起,关系又有了一些新的进展。不再像之前在江城那次把避孕套都用完的情欲澎湃,而是自然而然、举手投足的亲密。

    他会很自然地替她吹头发,帮她剥虾,搂着她入睡。她也会很自然地在他加班的时候,递一颗草莓到他嘴边,又或是看电视时有些冷,下意识往他怀里缩。

    有那么一次,她端着水果出来,看他正抿着唇对着电脑苦思冥想,那模样专注又漂亮,看得有些呆了,自己都没怎么意识到,就弯下腰小鸡啄米似的,贴在他唇角亲了好几下。

    爱到深处的自然流露。

    钟似薇身上有伤,心里的伤口更大,为此这段时间虽然每天睡在一起,却都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纪春山控制得很好。

    也正因如此,拥抱和接吻显得更纯粹。

    时常是关灯以后,她缩进他怀里,仰头去寻找他的唇,碰一下,再碰一下,浅尝辄止。青春期少男少女一样,连情欲都是干干净净的。

    某些时候钟似薇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是一场少女时代延绵过来的美梦。

    她和她的春山哥哥,住进了年少时就想要的房子里,过上了曾无数次憧憬过的生活,养猫养狗,他做饭,她帮忙打下手,他加班,她在沙发上看电视,日子宁静而旖旎,幸福甜美。

    如果不是愈美莲的到来,钟似薇恐怕都要动摇了。

    那天夜里,当纪春山吻着她的额头,轻声而温柔地问她“似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的时候,她真的差一点就答应了。

    跟他在一起太好了,是全世界再寻不到的独一无二、无可比拟的好,谁不贪恋美好呢?

    可是俞美莲出现了。

    那个下午,平安和阿呆又打了一架,照例一个找妈妈撒娇,一个找爸爸诉苦,纪春山正试图跟钟似薇讲讲道理:“你也不要这么偏心,刚我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平安先去踩阿呆的饭盆的。”

    钟似薇捂住太阳穴:“我有什么办法,你试试它一天到晚在你面前喵喵喵,吵得我脑仁都疼,实在不行你给阿呆多买几顿肉补偿一下吧,哦对,小心点,喂的时候别给平安看到了。”

    纪春山无语地摊摊手,低头向阿呆:“你爸尽力了,你爸没用,你爸吵不赢你妈。”

    钟似薇被他噗嗤逗笑了,顺手用抱枕砸了他一下:“天天就知道胡说八道,成天你爸你妈的,你是猫还是狗啊?”

    “那你说,该叫什么?叫你大姨,叫我大姨丈?乐意了吗?”他不砸她,却也没放过她,伸手就去挠她的腰际。钟似薇最怕痒的,被他挠得上蹿下跳猴儿一样,嘴里不住求饶道:“我错了,你爱叫啥叫啥,叫你爷爷都行。”

    “叫我爷爷,那叫你什么?奶奶?”纪春山没有停的意思,两只手追着她挠。钟似薇敌不过,笑得全身瘫软,凑上去勾住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求饶。

    她的皮肤这样白皙,鲜嫩的唇就贴在他脖颈侧,吹气如兰,胸腔一下下起伏,贴着他的胸膛,撩出滚烫的情欲来。

    纪春山把手放在她的腰际,目光灼热地看向她:“伤好了吗?”

    她瞬间红了脸,小声道:“嗯。”

    “那可以吗?”

    “嗯。”

    这一声“嗯”简直要了他的命,全身血液都向一个地方涌,正想就势将她抱进卧室,客厅的电子锁滴地响了。

    门开了。

    俞美莲出现在门口。

    刚还活跃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钟似薇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这个人给她造成过严重的心理阴影,严重到大脑都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预先做出判断的地步。

    而在下意识的退让、害怕过后,一种强烈的屈辱、愤怒迅速地袭来,就像那天在消防间里被捆住双手的屈辱和愤怒。

    她的双眸激射出怨恨的火花,几乎是在一瞬间暴起,连半拥着她的纪春山都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身影冲了出去。

    钟似薇往俞美莲身上撞过去,疯了一般,双手胡乱拍打,俞美莲下意识想躲,却已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巴掌砸在皮肉上发出闷响。

    “你疯了吗?”俞美莲尖声喊道。

    “是你害死了妈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还我妈妈!”钟似薇双手掐上俞美莲的脖子,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压抑几年的情绪破了道口子,排山倒海倾泻出来。

    她的眼底满是泪水,双目通红着,披散的头发凌乱在脸上,两只手紧紧锁在俞美莲的喉咙处,嘴里发出的声音简直不像喊叫,而像某些野兽失去同伴后的凄厉哀嚎:“妈妈死了!妈妈死了!你为什么要害死我妈妈!”

    俞美莲毕竟上了年纪,又完全没有防备,这一下被掐得死死的,眼珠子都险些翻出来,嘴巴半张着艰难地伸出舌头喘气。

    纪春山也吓蒙了,一时间呆立原地忘了动弹。

    “是你害死了妈妈”,这几个字如惊雷般钻进耳朵,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这几年,关于当年分手的真相,他在心里推导过无数版本,比如纪成锋或俞美莲与钟似薇达成了某种协议,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给你500万离开我儿子”,又或者是钟似薇提前得纪成锋要立他为接班人,因为不想拖累他而提出分手。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想田苒的离世会跟俞美莲有什么关系?

    他的母亲害死了她的母亲?

    纪春山双腿有些发软,脚下像被什么钉住了,根本挪不开步子。

    钟似薇还在极怒的情绪中无法平复,她是个擅长内耗的人,二十几年来,从未跟人有过如此激烈的肢体冲突,这一刻是常年累月积攒的隐忍和委屈的叠加,该俞美莲的,不该俞美莲的,通通算在了俞美莲头上。

    俞美莲从猝不及防中回过神,终于想起回击,在撒泼打滚这个领域,她显然比钟似薇经验老道,很快便反制成功,不仅挣开了钟似薇箍住喉咙的手,还反身过去薅住她的头发。

    “发你娘的羊癫疯,鬼上身了吗?田苒自己短命关我屁事,她的尿毒症是我让得的吗?”

    这一幕的视觉冲击实在过于强劲,母亲和前女友扭打成一团。

    纪春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他一手抻向前推开俞美莲,一手从后面拦腰抱走钟似薇,“似薇,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他说话的时候喉咙很干,底气似乎并不怎么足。

    “放开我,纪春山你放开我,她害死了我妈,你知不知道她是杀人凶手!”

    钟似薇在他怀里上下乱挣,慌乱中用手肘在纪春山身上撞了好几下,她全然散失理智了,眼泪如雨水般冲刷而下,喉咙里一声声哑叫着:“她是凶手!她是杀人凶手!”

    那边俞美莲又扑过来,想趁钟似薇行动不便去抓她的脸,刚举起手来,就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撞了个踉跄,是阿呆,那只肥肥胖胖的短腿柯基。

    “汪汪汪汪汪!”阿呆仰着头,扑腾着四只爪子往俞美莲身上刨,嘴里是一声赛过一声的吼叫,在一口犬牙的加持下愈显凶恶。

    这一下着实出乎俞美莲意外,这只恶犬她一直就看不顺眼,要不是纪春山盯得紧,早在美国的那段时日,她就找人偷偷杀掉处理了。

    阿呆拦在俞美莲和钟似薇中间,寸步不让地护着昔日的主人。

    “汪汪汪汪汪!”又一阵尖利的犬吠声。

    纪春山见有了缓冲余地,赶紧趁势将钟似薇抱进了楼梯侧间的保姆房,“放手,纪春山你放手”,钟似薇还在剧烈挣扎,无计可施间,她垂下头去,一口咬住了男人搂进她的臂膀。

    纪春山吃痛,不是身体上的痛,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对命运对自身的沉痛感,过往这些年,这种感觉曾无数次将他环绕,糟糕透了,一切都糟糕透了。

    “似薇,你冷静点,我现在就去把她赶走,有什么话我们之后再慢慢说。”纪春山无可奈何,只得将人强行推进房间里,从外面锁住了房门。

    “开门!纪春山你开门!”钟似薇嚎哭着,一下下拍打着房门。

    俞美莲碍着狗的威势不敢靠近,嘴上却厉害不减:“纪春山你放她出来,我倒要看看她能拿我怎么样,天杀的婊子,当初是谁收了我的钱?是谁白纸黑字签的分手协议?现在看我儿子有钱了又想反悔?告诉你钟似薇,世上没这么便宜的好事!”

    纪春山身上热一阵凉一阵,事情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收钱?分手协议?

    他心里突然生起一个荒唐的念头,不知道在她们心里,他值多少钱?

    念头还没落地,俞美莲就给出了答案。

    “你当老娘的钱是风刮来的啊,四万八千六百块,我记得清清楚楚,字你签了,钱你花了,田苒自己没福分死得早,跟我有什么关系?”

    四万八千六百块。

    每一个字都像千斤巨石砸在纪春山心头。

    他竟然就值这么点钱。

    在母亲心里。在父亲眼里。在爱人手里。

    房间里的拍门声渐渐停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极为痛苦的尖声哀嚎:“啊啊啊啊啊啊!”

    钟似薇顺着墙沿一点点滑坐下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尖叫什么,只知道这阵极致的悲痛不发泄出来,胸腔就一定会被撑爆。

    完了,彻底完了。

    她知道,从这夜起,她和纪春山算彻底完了。

    同样的念头也在门外的纪春山脑中闪过。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在今晚,他们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又将彻底破裂,一切都完了,他将再一次失去她,彻底地失去。

    俞美莲还在骂骂咧咧:“小娼妇,吼什么吼,你找我算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真他妈阴魂不散,这都五年了又缠上来,我们家春山是上辈子欠了你吗?”

    阿呆吠叫得更大声,犬牙森森冒出寒光,好像真要咬上去似的。

    连向来奸猾的平安都加入了战阵,从沙发上一跃而下,跳到纪春山跟前喵喵了几声,那意思仿佛在说:“你快把那个恶女人赶走啊!”

    纪春山拧着眉走过去驱逐俞美莲。

    自打懂事以后,他对这位母亲就没有过好脸色,这种事做起来倒也得心应手,并没有伦理道德上的心理负担。

    “出去!这栋房子目前的使用权在我,不经我的允许,你没有权力进来。”

    他手上使了劲,拽着俞美莲的胳膊往外拖。

    “纪春山你疯了吧,为了个小娼妇赶我走?我是你妈你知不知道?”俞美莲涨红了脸,一边被纪春山拎着走,一边梗着脖子回头怒骂,唾沫星子四散横飞。

    她觉得这小王八蛋白养了。

    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给人做情妇,没名没分地生下他,不知受了多少白眼才将他拉扯成人。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上学,可他倒好,眼巴巴地想给对门的短命鬼田苒做儿子。

    一口一个“田阿姨”“似薇妹妹”,她们算哪门子的阿姨和妹妹。

    自打懂事以来,这孩子就一脸不苟言笑,对谁都爱搭不理,如果不是见到他在钟家母女跟前那副毕恭毕敬、和眉善目的样,她还真当他生性不爱笑呢。

    如若是小时候,对这种吃里扒外的小王八蛋,她早两个巴掌招呼过去了。

    可她俞美莲毕竟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一则儿子大了不好管,动起手来反倒要吃亏,二嘛,纪成锋早宣布了纪氏的家产都归他继承,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捏他手里呢。

    她在心里权衡着这些,嘴上却仍不肯退让,死死拽住门把手不肯出去:“怎么,你这房子猫能进,狗能进,婊子能进,我就进不得?那婊子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你叫她出来,我非得看看她有什么狐媚术。”

    他平生最恨母亲这样辱骂钟似薇,偏偏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踩在他的禁忌上。

    纪春山彻底沉下脸,拽住俞美莲的手臂,不容置喙地将她摔出去。

    俞美莲一个站立不稳险些磕到门上,正欲破口大骂,就对上纪春山寒凉如冰的眼神:“我保证,你再多说一个字,未来将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一分钱。”

    知母莫若子,这就是俞美莲的七寸。

    她还有一肚子脏话要说,却都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悉数咽了回去,窝窝囊囊看了纪春山一眼,又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纪春山将人推到门外,将门反锁,面向偌大的客厅,竟怔怔地挪不开步伐。

    不是松了一口气,而是深吸了一口气。

    对付俞美莲,他自有他的办法。可钟似薇呢,他该怎么面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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