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似薇从房里出来,情绪已然平息,只是相较于刚刚沸腾的波澜,此时的冷静更令人毛骨悚然。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纪春山一眼,就转身进了衣帽间,一样一样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纪春山站在门口,心里骤然裂开一条缝,那缝隙越来越大,黑洞般吞噬着身体里的一切。

    “你要走?”他的声音都变了。

    那只叫平安的猫慢条斯理踱过去,带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撩拨,站在女主人脚下谄媚地喵喵喵,仿佛在怂恿她要走赶紧走。

    改天一定要训练阿呆狠狠揍这臭猫一顿,纪春山心想。

    “春山,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钟似薇回过头,眼底是一片冰冷的淡漠,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很大决心。

    这一次,她不打算逃避,也不打算骗他、气他,她拖着行李箱出来,指了指那张已经被猫狗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沙发:“坐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纪成锋第一次踏足宁安巷说起吧。

    那时刚公布高考分数,纪春山正在钟似薇的小书房里,指导她报考志愿。

    “澜城师范、南城传媒、江城外语外贸、青城大学,这几个都是南方城市,离凤城不算远,文科专业综合实力不错,分数也贴近,都可以考虑一下。”少年在志愿参考书上用笔将那几个学校圈起来,他做事来一向专注,目光一错不错的。

    “那不用考虑了,就南城传媒吧。”钟似薇双手托腮坐在一旁,脱口而出道。

    “为什么?”

    “跟你一个城市啊,你不是报了南城大学吗?”

    少年的心漏跳了一拍。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真诚建议道:“似薇妹妹,这是你的人生大事,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慎重考虑一下。”

    钟似薇收起托腮的手,调整了下坐姿,脸上露出微微的不解。

    春山哥哥是没听明白吗?

    还是他压根不喜欢她,不想和她在一个城市?

    “我就是建议你再多想想,当然,南城传媒挺好的,你想报完全没问题。”纪春山暗自吸了口气,又找补道。他当然存了点私心,虽然不愿意叫她莽莽撞撞做决定,但刚刚她那样说,他的确有点高兴。

    “那好,我认真考虑过了,就报南城传媒。”

    就刚那一下,她从春山哥哥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期待,那就不用再多考虑了,她早考虑过好多好多遍的,就是南城传媒,跟他一个城市,她甚至偷偷地查过,两个学校就相隔几个地铁站。

    一对少年在这小房间里决定人生大事的同时,一辆双拼色迈巴赫正向宁安巷驶来。

    那是纪成锋第一次踏足这个破败小巷。

    早在十数年前,他就获得了绿卡,并将大部分资产和生意都转移到了国外,国内只剩为数不多的几处制造工厂和房产。这些年回国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何况来凤城这小地方。

    对这个遗落在外的儿子,他就像对国内的某处物业某处工厂一样,不经人提起都未必记得有这么个存在,就连俞美莲母子的生活费,都是由他的私人助理每年划拨过去的,他并不亲自经手。

    毕竟,他有正经家庭和正经儿子。

    他这一辈的男人大多有一种混乱而又自洽的价值观,自认为彩旗飘飘和红旗不倒并不冲突,外面怎么乱来都行,家里得维持正统秩序。妻是他的结发妻,忠诚是万万给不了,女主人的富贵和荣华得保障。

    践行这套价值观,纪成锋这些年虽在外面搞过不少女人,却一直很小心没有留下过子嗣。

    俞美莲是个意外。

    准确来说,是个刻意制造的意外。

    原本只是回国度假时,随意巡视了个工厂,又随意勾搭了个厂妹,偏偏这个厂妹心思不简单,不仅没有按他叮嘱服用避孕药,还悄悄大了肚子生下孩子,等他的私人助理向他报告这件事时,纪成锋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女人。

    就这样被摆了一道。

    俞美莲摊了牌,这孩子之于她,就是一张长期饭票,她不要名分也不争什么,只要下半辈子的衣食无忧。纪成锋听完默默松了口气,在他这种人眼里,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经过协商,他替她购置了一处房产,再每年划拨五十万生活费,这桩官司便了结了。

    刚开始几年,母子俩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五十万,足够一对母子在四线小城过上不错的生活。俞美莲请了保姆,孩子由保姆带着,自己每天打打小牌逛逛街,好不惬意。

    她那时候到底年轻,心气盛,还没彻底变成烂泥里的老泥鳅,也曾认真学过当一个好母亲的,从生活费里拿出很大一笔,给纪春山报了当地的贵族学校,学钢琴,学礼仪,学外语,按照中产精英的模式去培养。

    这孩子也的确争气,语数外门门优秀。

    有那么一些瞬间,俞美莲甚至幻想过,等孩子大了出息了,搞不好纪成锋又稀罕上这儿子了呢,他那么大份家业,随随便便漏个十分之一给纪春山,也足够他们母子俩吃几辈子了。

    那几年是纪春山母子关系最为融洽的几年。

    俞美莲会教纪春山唱歌,给他讲睡前故事,虽然都是些很烂很不入流甚至有些低俗的故事,但到底是夹带几分母爱的。

    小孩子对物质的要求其实很低,什么家产不家产的,只要母亲对他和善一些,愿意花些时间陪他,他便很知足了。

    如果俞美莲不沾上赌博的话,他真的已经知足了,即便顶着个私生子的头衔,即便在那所贵族学校处处受人排挤,即便他知道家里经常有不同的男人出入。

    约莫从他上五年级起吧。

    俞美莲的赌瘾越来越重,从原先打打小牌小麻将,渐渐演变为夜不归宿通宵达旦,赌注也越来越大,从几毛几块到一局几百上千,有时候一晚上俞美莲就能输出去好几万块。

    牌桌上认识几个小白脸,常年一处厮混的,见她一个女人有钱没背景又没什么脑子,就都动了心思,联合起来做了个局,只几个月就骗得她贱卖了房产。

    房子卖了,钱当然也没留住,东一点,西一点,全在牌桌上流了出去。

    终于,纪春山的贵族学校念不下去了,家里的保姆也辞退了,俞美莲拆东墙补西墙,不知欠了多少外债,讨债的天天逼上门,实在无计可施,就趁着月黑风高叫了搬家公司,躲到百里之外的凤城,落魄到了宁安巷。

    而与之同时,大洋彼岸,纪成锋正儿八经的好儿子纪霆山,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

    原本只是撞断了一条腿,于性命并无碍,装上义肢后,连行走都没有阻滞。

    但年轻人的心气垮了。

    意气风发的豪门接班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身体的残缺,意志渐渐消沉,酗酒、抽大麻,渐渐陷入抑郁的漩涡。

    起初,纪成锋总抱着一丝希望,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等日子久了,孩子总能接受这个事实重振旗鼓。他们这种人过惯了呼风唤雨的日子,天塌下来都有钱顶着,顺风顺水了一辈子,哪信命中还有不由人的地方。

    可随着时间移逝,纪霆山非但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反倒产生越来越明显的自毁倾向。

    开会的时候突然用签字笔扎自己的喉咙,跟女友出海一头栽下游艇意欲寻死,最严重的时候大脑出现幻觉,说自己的腿被抢走了,拿着枪撞出门去要把抢他腿的人杀了。

    纪成锋还未放弃,董事会却开始施压。

    纪氏不是一个人的纪氏,纪氏的明天不能掌控在这样一个连情绪都无法自控的人手里。

    可纪成锋老了。

    风光了一辈子的大富翁,年近六十才发现这艘商业巨航,已经找不到合适的掌舵人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培养一个接班人。

    就在这时,助理带来一个消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在高考中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足以进入国内屈指可数的顶级院校。

    如同黑暗中投射的一小束光。

    纪成锋决定,来宁安巷,见一见这个素未谋面的儿子。

    迈巴赫越往前驶,纪成锋内心越焦灼,他不断拉开遮光帘又拉上遮光帘,每向外瞥一眼,内心的烦躁就更盛一分。

    怎么住在这种鬼地方?

    住这种鬼地方的,能有什么可造之材?

    “继民,”纪成锋眉间蹙紧,向助理道:“这些年的生活费没有按时划拨吗?为什么他们住在这种鬼地方?”

    叫钱继民的中年男子回过头,微微颔首道:“都划过去的,只是我听闻,俞女士沾染了一些赌博习气,钱输得差不多了。由此可见,这孩子倒是十分争气,在这样的环境中还能取得优异的成绩。”

    钱继民小心回话。

    他有他的私心,一直以来,他跟纪霆山的脾气都不对付,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纪氏落到纪霆山手里,他的日子还真未必好过。

    而这位素未谋面的纪春山就不同了。

    年纪小,好拿捏,而且这些年俞美莲的生活费都是由他划拨,偌大一个纪氏,他可算得与这对母子唯一有联系甚至有恩情的人。倘若这孩子当真能掌管纪氏,少不得要给他几分情面。

    正是基于这些思量,纪氏陷入继承人困境,他才会第一时间站出来举荐纪春山。

    纪成锋听他说完,喉头闷哼一声,脸上不自觉流露些许轻蔑。

    俞女士,一个大字不识几斗的厂妹,算哪门子女士?他倒要看看,当初不知死活算计他的女人,能生出什么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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