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春山默默听完,渐渐瘫软在沙发上。

    原来是这样。

    这些年里,他暗自揣测过无数版本。比如纪成锋为逼他去美国,对钟似薇母女威逼利诱;又比如钟似薇真的遇到个什么有钱人,承诺可以治好妈妈的病;再或者钟似薇不想连累自己……

    他每种可能都想过一点,万万没想到,真相是最坏的一种。

    俞美莲骗了钟似薇,间接害死了田苒。

    无怪乎她对他这般抗拒,即便明明感受到汹涌爱意,即便再次发生了亲密关系,还是不愿意跟他复合。他们中间隔着的,是一条人命。只要他还是俞美莲的儿子,只要他身上还有这一层血脉关系,钟似薇就永远不可能跟他在一起。

    田苒的死成了一道鸿沟,永永远远横亘在他们之间。

    接纳他,即背叛了母亲。

    钟似薇坐在沙发上,手指已不知何时掐进了沙发里,所有隐秘的、独自背负了五年的痛楚,终于可以堂而皇之抖露出来了。

    “春山,我的确喜欢你,直到现在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但我们没可能了,你听明白了吗?”

    “这些天里,每一次跟你单独相处,每一次亲密接触,我都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做贼一样,我总怕妈妈的在天之灵会看到。要是妈妈知道,她一定会很失望很生气吧?”

    “我时常会给自己洗脑,要不就当作寂寞的消遣,当作跟陌生人约上那么几次。就几次,几次就好,就当在苦涩的生活里偷偷找几颗糖。我这样欺骗自己,可心里也明白,每在你身边多呆一天,我就会陷得越深,到最后刮骨疗伤的时候就会更痛。”

    “今天俞美莲的出现,算是给我递了一柄斩断乱麻的利剑,春山,有些决定自己做起来千难万难,只能靠命运助推一把。所以。今天是命运帮了我一把,叫我不要越陷越深。”

    “春山,别难过了,我们就到这儿吧。五年前没有好好跟你告别,那么今天,我们好好告个别吧。”

    钟似薇伸出手,默默揩掉脸上的泪。

    这一刻也不知怎么回事,连平安和阿呆都消停下来,房间里静悄悄的。

    是离别的岑寂。

    纪春山无法抹平心中的震撼,一时间太多太多情绪涌入胸腔,田苒死了,是被他母亲俞美莲间接害死的,而他对这个过程竟然一无所知。

    明明是血与泪交织的冬天,他却成了最大获利者,从污秽横流的宁安巷到纸醉金迷的洛杉矶,一夜之间成为百亿集团的继承人。

    纪成锋带着他游走于名利场的日日夜夜,他的似薇眼睁睁看着母亲断了气。

    何止钟似薇跨不过这道心理障碍呢,他也跨不过。

    他的至亲,对她做了世上最残忍的事。

    而他,是直接获利者。

    纪春山抬头对上她的双眼,那样悲伤的一双眼,泪水从她脸上匆匆滑落,源源不绝似的。他甚至说不出一句挽留她的话。

    他该怎么挽留她呢?以什么理由?什么立场?

    “这里,疼吗?”

    纪春山伸出手去抚摸钟似薇额前的疤,那道半隐在发际线里的长达三、四厘米的疤,早在重逢第一面他就留意了,那时她只说是摔的,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摔法。

    他的似薇,曾那般鲜血淋漓地跪在那里。

    “对不起。”

    他只能说出这三个字,对不起,为一切一切。

    “春山,不怪你,真的。你不要自责了。”

    你不要自责了,这种滋味太过煎熬,我一个人承受就行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知道,春山,我知道,都过去了。”

    她探过身子抱了抱他。

    最后一次了,应该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吧。

    纪春山觉得身体是僵的,他想伸出手去回抱她,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勇气都没有。生平第一次,他体验到了怯弱。一种无颜以对的怯弱。

    钟似薇伏在他肩头,暗自嗅了嗅他身上的木质香气,是一种雪压松枝的清冽。

    “真好闻。”她小声说了一句。

    “什么?”

    “我说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听说人对气味的记忆最为持久。真好闻,是可以记一生一世的味道。一生一世,想想真漫长啊,她现在还不够三十呢,兴许还有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

    这样漫长的余生,该怎么过呢?

    “好了,春山哥哥,别难过了,我行李有点多,你可以送一下我吗?还有阿呆和平安,阿呆跟了你五年,还是由你来照顾吧,平安我带走了,你能帮忙收拾一下它的东西吗?”

    从俞美莲离开到现在,一直是她主导着局面。当然得由她来,这些情绪,她已经消化了五年,早揉碎了吸收了渗透进血液里,爱也好,痛也好,都是预料之中、得心应手的。

    可纪春山不同。

    他现在要面临的,是一个从未预想过的残酷真相。

    他心里一定很乱很难过吧,她想。

    钟似薇转过身,朝平安招招手,那只习惯撒娇的猫,瞬间跃上了她的大腿。

    随之而来的,是阿呆的呜咽,它好像知道自己要被遗弃了,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嘴里发出的不再是刚刚赶走俞美莲时的气派吼叫,而是吐着舌头,一声又一声的低咽。

    钟似薇一阵猛烈的心酸,有一只手将心揉开了渍进柠檬汁里似的。

    阿呆,保护了她一次又一次,又被她遗弃了一次又一次的狗。

    这样好,这样忠诚的一条狗,留给纪春山吧。她已经无力饲养两只宠物了,她心里所有筑好的堡垒,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崩塌。

    纪春山收拾好平安的东西,将它们搬下车库塞进后备箱,车沿着澜城大道一路向前。一路上,钟似薇的话出乎意料地多。

    她问他的香薰是在哪里买的。

    “你上次说要送安娜,其实我也喜欢,你怎么不送我?”

    “那我明天买了送你。”

    “逗你的,你用的东西一定很贵,我怕用习惯了,以后品味刁了用不惯便宜的怎么办?”

    他想说“那我一直送”又或者是“那我给你买很多很多”,却又生生咽住了。

    有些话,说出口只会更令彼此酸楚。

    她又问他关于阿呆的事。

    “我记得你以前很怕狗的,后来是怎么不怕了?”

    “习惯了,强迫自己多接触几次,就也没那么怕了。”

    “把阿呆托运出国,应该很麻烦吧。”

    “嗯,还好。”

    他想说不麻烦,搭乘的是纪成锋的私人飞机,可话在将出口的瞬间又拐了个弯,他是宁安巷长大的孩子,不会不明白这一句话所隐含的阶级落差。

    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千山万水,万水千山,都成了他们之间的阻碍。

    她又跟他聊豆豆。

    “对了,那个叫豆豆的小孩,恢复得怎样了?”

    “挺好的,医生说定期复查就好了。”

    “他长得还真有几分像你,那扇睫毛扑闪扑闪的,眼睛也特别漂亮,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会以为他是你儿子哈哈哈。”

    “……”

    很快就到了钟似薇家。

    纪春山帮她把行李一件件搬上楼,东西并不多,却也零零碎碎跑了几趟。他帮她整理好行李,衣服重新挂进衣柜里,把平安的猫粮、猫条、猫砂一样样规整好,连同护肤品都整整齐齐归置好。

    这才推开门准备最后的告别。

    楼道里的灯有些暗,纪春山就站在明暗交际处,怔怔地看向钟似薇。

    “似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换个好一点的小区吧,这里人太杂了,不太安全。”

    他扶住门把手,一样样叮嘱道:“不想搞卫生的话,可以请个钟点工,南方潮湿,垃圾堆积很容易滋生霉菌,会生病的。”

    “对了,多约朋友出去玩玩,工作再重要,也没有身体重要。”

    “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一点的……还有你的偏头痛,很可能是情绪引发的……”

    你要注意安全,注意卫生,注意身体,注意心情……他把可以想到的所有话都叮嘱了一遍。

    似薇,好好过吧。

    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我不能再赖在你身边了。

    虽然我好想好想赖在你身边。

    似薇。似薇。似薇。

    他说着说着,喉咙哽咽了起来。

    他快说不下去了,难怪这世上的告别,大多数是悄无声息的。

    因为这样郑重而正式的告别,太痛了,实在太痛了。

    每一个字,都在尖利地提醒他:你失去她了,永远,永远。

    永失所爱。锥心刺骨。

    他赶在还能呼吸之前,假装洒脱地挥了挥手:“好了,我走了,如果有事还是可以联系我,毕竟我们是老同学、老邻居嘛。”

    甚至讲了个不怎么好笑的梗,之前对付乔家默用的梗。

    却又因为这个不好笑的梗,心头猛地一酸,猝不及防落下泪来。

    纪春山哭了。

    她的春山哥哥,她从十二岁起就很喜欢很崇拜的人,哭了。

    钟似薇亲眼看着他一边转过身去,一边关上门,那扇门就这么将他隔绝在她的视线之外。门外是他的脚步声,他身量高腿也长,下楼梯的步伐很快,几步之后便再听不见。

    一种克制不住的念头翻涌上来。

    钟似薇打开门,快步追下去,在下一层楼梯口将他叫住。

    “纪春山!”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眼底通红一片。

    她三步并两步飞奔上去,抱住他,踮起脚,极尽忘情去亲吻他。

    “春山哥哥,最后一次。”

    她一边吮吸他的唇舌,一边含糊不清地呓语:“春山哥哥,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放纵自我。

    舌尖与舌尖的交缠间,混入了一滴滴咸苦的泪。再见了,纪春山。

    她听见内心崩坏的声音,那个花了好长时间才精心垒筑好、掩饰好的废墟,终于在这咸苦而酸涩的滋味中,彻底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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