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寒流,澜城入冬了。

    迈巴赫轧过沥青路,车胎与地面摩擦出凛凛的冷硬来。纪春山送钟似薇回家,这一次没有上楼,在小区楼下她便叫了停,匆匆跳下车去说了再见。

    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该发泄的都发泄了,委屈、愤懑、贪婪、不舍,悉数涌尽。

    是时候重新出发了。

    这一年澜城下了好几场雪,天气预报里不断播放着“十二年来最大降雪,低温出行请注意安全”,却仍难掩南方人对冰雪的热情。

    庄可欣拽着钟似薇上山看了一回雾凇。

    雪后初晴的早晨,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针织毛球帽和防水手套,踉踉跄跄爬上积雪深厚的岩石,搓出一个又一个雪球,朝彼此厚厚的衣服上砸去。

    雪地靴踩过的地方,是一片嘎吱嘎吱的闷响,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将手拢成小喇叭状,嘴里呼着白气,大声喊出对来日的期许。

    “庄可欣,别给平安喂那么多猫粮了,它都快胖得走不动了。”

    “钟似薇,那你能多吃点吗,都瘦成骨头架啦!”

    “祝你开心啊我的朋友!”

    “好啊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为所有爱我们的人!”

    江如月果然来办公室八卦了一场,自带花生瓜子爆米花,把一大堆零食摆在钟似薇桌上,一样样拆开来:“似薇姐,你快尝尝这个黑巧克力,超级香醇。还有这个芝士蛋糕,芝士味非常浓郁,我一口气能炫两块。”

    “你别拆那么多,吃不完的。”

    “怎么会吃不完,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呢,一会我拿出去。”

    她开始兴致勃勃讲述乔家默相亲历险记,原来是几个网红攒的饭局,席上刚好有个女孩单身,大家就撮合了几句,其中一个男生不断起哄说:“别瞎聊啊加个微信呗!”

    女孩被哄得满脸通红,只好打开二维码递过去给乔家默扫,乔家默当然不好驳人家面子,正准备加人,一旁坐着的周周突然发难,筷子甩在瓷盘上砸得咣咣响,横眉竖眼道:“一个个逼婚似的,有意思吗?这是吃饭呢还是相亲啊?没看出人家不想加吗?”

    满场鸦雀无声。乔家默刚伸出的手又默默缩回去,心虚地将手机放回兜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男生回过神来,壮着胆打破尴尬:“我说周周,你反应那么大,是不是喜欢人家乔总啊?”

    饭桌上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都等着看男生怎么个死法。

    谁料周周并不与他计较,却将脸转向乔家默,一字一句道:“是,我就是喜欢乔家默,怎么了?喜欢人犯法吗?”

    全场简直疯了疯了,七、八双眼睛又齐刷刷转向乔家默。

    乔家默显然被这突发状况冲昏了头,愣在座位上半晌没敢动。

    周周都有些难过了,眼神从坦荡到失望,渐渐黯淡下去。

    她从小众星捧月似的长大,家里长辈要什么给什么,后来又做了网红,全网上千万粉丝追捧,所以她说喜欢,那就是喜欢,大庭广众也不怵的喜欢。

    可是她从来没尝试过,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冷落、被拒绝。

    周周咬着下嘴唇,将身前的碗碟随手一推,挎上包包就要走,还没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乔家默追了上来,一边握住她的手腕,一边扭头向众人道歉:“抱歉不好意思,我哄一下女朋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如月讲到这里爆发出惊天尖叫:“似薇姐你说,是不是相当精彩相当刺激相当劲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乔家默歪着头出现在门口,递过来一个幽怨的眼神:“如月,讲八卦就讲八卦,小声点好吗,上班时间。”

    如月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继续眉飞色舞道:“似薇姐,我跟你说,恋爱使人性情大变,最近我们圈子里的人都在说,周周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百炼钢成绕指柔,早几天参加活动被人弄脏了礼服,对方都做好头七烧香的准备了,她竟然笑眯眯说没关系。”

    “哦?还有这种事!”钟似薇跟着捂嘴一笑,又抬头看了一眼乔家默,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斜斜地遮住脸,丢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跑了。”

    “噗!他害羞了!”如月又笑。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是广告爸爸挥霍预算的最后关头,各大品牌都忙着清仓促销、年节问候和企业文化宣传,钟似薇也一头扎进了工作,忙得不亦乐乎。

    有时候觉得忙挺好的,唯有在工作中,人是充实的。时间被满满当当地占据着,就很难胡思乱想。

    所以当助理推门进来,告诉她趣游公司撤销了后续的合作,未来不再续约时,她心里也没有太大波澜,只“哦”了一声便继续处理直播的事宜。

    从海市回来,她和纪春山就再没联系过。飞鸟与鱼短暂相会后,终于回归了各自的领地。她时常会刷到他的朋友圈。

    “阿呆大概是喜欢上别家的狗了,一整天都想出门溜达,今天足足溜了俩小时。”

    “下雪了,又一年要过去了。”

    “连续熬了几个大夜,今天什么都没做,在家补觉。”

    “这几天真冷,记得加衣。”

    这样絮絮叨叨,真不是他的风格,偶尔她会默默点个赞,看过,已阅。

    年前最后两个星期,钟似薇去了一趟阳城出差,安娜居然还没放假回家,俩人约着吃了一顿饭。

    大半年的历练,安娜晒黑了许多,肢体动作都粗犷了,拿着茶水娴熟地涮碗涮筷,阳城人饭桌上的经典动作,她竟也学得个神似。

    “怎么样?进展顺利吗?”钟似薇问道。

    “比刚开始好点,好像渐渐摸到点门路,直播间流量大了些,成交量也还算可以。不过这活可真不是人干的,没日没夜的,连个节假日都没有,我都熬出白头发了你信吗?”安娜揪住发尾给钟似薇看,大半年间,她的头发长了许多,卷了两卷还能及肩。

    钟似薇笑了笑:“是啊,这行是出了名的熬人,我认识很多大主播,人前风光,人后连睡眠都成问题,吃安眠药跟吃饭一样。”

    “你呢?”安娜转过话题,问道:“你和春山哥怎么样了?”

    钟似薇失神一瞬,品了口茶,若无其事道:“没怎么样啊,就还是朋友。”

    安娜挑了挑眉,做了个诧异的表情:“呀,你们还没在一起啊?”

    钟似薇摇了摇头。

    安娜长叹一口气,往茶壶里重新添了点热水:“那真有点可惜,似薇,你是不知道,春山哥在女人堆里有多受欢迎,念书那几年,追他的女生用手都数不过来,不仅留学生圈子,白人女孩也喜欢他。”

    “也包括你吗?”

    “是的,这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的确喜欢过他一阵,还暗示过几回,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回去了,我珍惜我们的友情,只好断了这种念头。似薇,他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吧?”

    钟似薇不说话,当是默认了。

    “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看得出,他每次见到你都很高兴,春山哥真心高兴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笑只是出于礼貌和教养。你是例外,似薇。”

    于是聊到了那段海外岁月。

    原来那几年里,纪春山过得比想象中更坏。

    纪成锋急于培养新的接班人,不惜揠苗助长,在沉重的学业之余,给他安排了许多工作行程和商务应酬,熬夜看报表、赶论文是常有的事。纪春山好强不愿轻易认输,便将时间拆散了揉碎了使,每天咖啡当水喝。

    留美学生大多家境阔绰,大家时常会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纪春山很少参加,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就是把朋友叫去公寓做中餐,糖醋排骨、清蒸河鱼、油爆大虾、西红柿炒蛋,味道都很正宗,自己却不怎么吃,喜欢看着别人吃。

    父子俩的关系也不怎么对付,安娜曾亲耳听到纪成锋在电话里用英文骂他“sun of bitch”,有一次几个朋友开车出去玩,纪春山半道接了个电话,父子俩不知道因什么吵起来,气得他差点把手机给砸了。

    “我从没见过这样恶毒的父亲,新冠那会儿,春山哥检测出了阳性,他爸爸竟然命令管家将卧室锁起来,以免传染给他身体虚弱的兄长,连药物都是贺奕铭送过去的。”

    “他扣了春山哥的护照,不让春山哥回国。对了,你知道春山哥养了一条狗吧,他爸爸甚至会用狗的性命来逼他就范,让他去做不想做的事……”

    钟似薇听着安娜的控诉,心里难过得一塌糊涂。

    或许,真的是她错了。

    她以为洛杉矶灯火辉煌一定有他想要的未来,却原来异国他乡纵使车水马龙、高楼林立,仍无一处是他的落身之所。

    告别安娜,这一年的出差行程终于终结,弘声传媒组织了一次年会,饭后第二场KTV周周也过来了,大家举杯祝来年业绩长虹,也祝乔家默爱情顺利和和美美。

    钟似薇不喜欢唱歌,也不喜欢KTV里嘈杂的氛围,便推开门到楼下透了口气。

    临近过年,澜城处处张灯结彩,道路两旁的树木都挂上了灯笼,高耸的写字楼上是大幅的LED祝语,“祝你快乐”“这一年,你辛苦了”“来年会更好”,霓虹闪烁,连深夜的天空都透着亮。

    真冷啊。钟似薇吸了一口冷气,接近零度的气温直逼心肺。

    她突然动了点怪念头,想抽一根烟试试。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乔家默。

    “在想他吗?”

    “是。”

    自从乔家默有了女朋友,他们的关系前所未有的纯粹,两心无尘,是单纯的革命友谊。

    “似薇,其实做决定没有那么难的,我以前那么喜欢你,现在也照样放下了。那时候你说周周喜欢我,我不是不相信,是不敢信,因为不敢诚心面对自己的内心,不敢想一直在追你这件事上卖力的自己,竟然不知从何时起,被这样咋咋呼呼蛮不讲理的女生撬动了内心一角。”

    “被你拒绝的那段时间,是她陪在我身边。你知道的,她陪人的方式很特别,就是不断给人找茬,不是让我给她找什么限量版,就是搞出一堆意外叫我善后。可是很奇怪,我好像并没有太反感,有时候半天没接到她电话心里就痒痒的,像缺了点什么。真不可思议,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一切不可思议,可是跨出这一步,好像也并没有多难。似薇,诚实去面对自己吧!”乔家默说了好大一篇话,陪她吹了一程风。

    “有烟吗?给我一根吧。”她突然说道。

    乔家默有些错愕地掏出烟,递给她一根,帮忙点上,钟似薇狠吸一口,猛地呛出几声咳嗽,眼睛里闪出泪花来。

    原来他当年抽的第一根烟,是这种滋味啊。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今夜,他也在看着这轮圆月吗?

    身后隐隐传来高跟靴的声音,钟似薇转过头,笑着向乔家默:“你快回去吧,一会周周该来找你了,我一个人呆一会。”

    乔家默哆嗦着回去,留下钟似薇独自在寒风中。

    路面有一家人在玩摔炮,啪,摔地上炸响,啪,又炸响一个,大孩子对小孩子说:“给我留一点啊,这一盒都快被你玩完了。”

    小孩子不忿:“说得你没玩似的,你昨天扔了三盒呢,我这才刚玩一盒,怎么你了?”

    一旁的家长过来讲和:“好了好了别吵了,玩完了再叫爸爸去买,这次我们买多点,窜天猴、滚地雷、孔雀开屏、仙女棒,通通买一点好吗?”

    “好耶!妈妈最好了,我爱妈妈!”

    多么安宁、和谐的一个盛世清平夜啊。

    似乎全世界都圆满了,除了她。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天,纪春山正在阳城出差,白天也约安娜吃了一顿饭,安娜笑着打趣他:“你们俩可真有趣,一个前脚一个后脚,就是碰不到一块。”

    只差一点点,便永远差一点。

    安娜又娴熟地涮了一回碗碟,请纪春山吃的是阳城闻名的午市茶点,天鹅酥、双皮奶、蜜汁叉烧、水晶虾饺、虎皮凤爪,吃到最后意兴阑珊,安娜才为他续上最后一杯茶:“不后悔吗?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会比你想象得更难。”

    纪春山将茶饮尽,反复把玩着手边的打火机,目光沉毅道:“不后悔。”

    “好,那我祝你马到功成。”

    “谢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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