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倒计时。
弘声提前放了假，大家回家的回家，旅游的旅游，如月约朋友去了东南亚，庄可欣马上要回西部老家，乔家默据说要跟周周去见家长，婚事即将提上议程，就连楼下卖菜的阿婆都准备收摊了。
钟似薇买了最后一兜西红柿，阿婆跟她闲聊了几句：“小妹，今年过年又不回家啊？”
“嗯。”自从妈妈去世，这几年都是在出租屋度过的。
“今年侄儿来接我过年，明天起我就不来咯，小妹，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来年找一个真心实意对你好的，就不用再一个人过年了。”
钟似薇笑笑，跟阿婆说了几句客套话，拎着西红柿回家的路上，心想我哪里是一个人，这不还有平安吗？
经过一整个冬天的贴膘，平安已经是一只标准胖猫了，站着的时候一团，坐着的时候一摊，脸上的肉垂下来，莫名有几分慈祥。
身体沉，猫就不想动，给它买的毛球也不想玩，一天天赖着钟似薇，跟长身上一样。
“谢谢你啊，平安，谢谢你陪了我一整年。”
除夕夜晚，钟似薇做了顿大餐，炖了牛肉，煮了大虾，还开了一瓶红酒，一人一猫仪式感十足，面对面坐着道：“干杯！新年快乐！”
钟似薇拿自己的杯去碰平安的杯。
那只胖猫听懂了似的，对主人挥了挥前爪，喵了好几声。
钟似薇又给它剥了几只虾，放到面前的小碟子里：“吃吧，我的好大儿，来年一定要减减肥了，你看你的眼睛，都被肉挤成一条缝了。”
平安侧过头喵喵抗议几声，仿佛在说：“我只是一只猫，爱瘦就瘦，爱胖就胖，不要把你们人类的身材焦虑强加给我！”
随即把碟子里的大虾一扫而空，趾高气扬地挺了挺胸：“喵喵喵味道还不错，快给我再剥点！”
钟似薇只好又给它剥了几只，一边叫平安少吃点，一边暗骂自己“慈母多败儿”，再这么下去，明年该高血脂高血糖了，不行，无论如何得拎着它运动一下。
于是吃完年夜饭，一人一猫玩了好一会儿逗猫棒，别看平安胖，身体灵活着呢，上蹿下跳钟似薇还真不是它的对手，正彼此追赶得起劲，庄可欣的电话进来了。
“等等，容我接个电话。”钟似薇丢下平安接通电话：“这么快就来拜年了吗？还没到零点呢！”
“拜什么年啊！你看热搜了吗！宾利车主撞人，你快搜搜！”庄可欣一着急说话就快，这会儿语速都快追上火箭了。
钟似薇点开微博，排在第一的词条就是“宾利车主撞人”，后面还缀了个“爆”字。
点进去是一段视频。
镜头一直对着一辆宾利，画外音说得义愤填膺：“大家给我评评理，宾利车主仗势欺人，我车开得好好的，他就从后面撞我，从出事到现在一声道歉没有，还大放厥词说撞了就撞了怎么着，有钱人就可以无法无天吗？”
视频里的宾利车主始终稳稳当当坐在驾驶座上，半虚着眼抽烟，神情淡漠，左手时不时伸出窗外掸一把烟灰。
不是纪春山是谁。
钟似薇赶紧翻看下面的评论，几乎毫无悬念全是咒骂。
“太嚣张了，快查查他爹是谁！”
“撞了人还这么淡定，搞不好不是第一次，有关部门必须严惩，以正视听。”
“开豪车了不起吗？有没有人肉搜索的大神，我倒要看看这孙子什么后台！”
再往后翻，已经有网友贴出了纪春山的个人信息。
“趣游网络的老板纪春山，做游戏的，背靠传说中的纪氏集团，人家的爹是海外资产大鳄，当然为所欲为。家人们，争口气接力下去，让他知道这里是中国，不能叫资本横行！”
骂战很快引向星恋。
“一提起这破游戏我就生气，玩他妈大半年连个结局都没有，公子哥就这么涮我们玩？”
“之前他们建展厅好像还出事了，是不是死了人来着？我号召赶紧卸载趣游旗下所有游戏，除了那款叫星恋的，还有盛世江湖、少年游、雪舞灵鹤，都是它们家的！”
“我靠塌房塌到自己家，亏我之前还到处向人安利他们家游戏，卸载了！”
浩如烟海的骂声中，居然出现了几条关于纪春山身世的评论。
“什么纪氏少爷啊，这小子以前跟我一个学校的，是个私生子，也就是纪氏大公子生病了不顶用了，他才捡了个惊天巨漏。”
“他妈跟我妈打过麻将，整条巷子都睡遍的烂货，说是纪氏的私生子都抬举他了，实际上连私生子都未必，鬼知道是哪来的野种。”
钟似薇指尖翻动，飞快扫过一条条评论，太阳穴毫无预兆跳动得厉害，眼球一阵一阵发胀，偏头痛又来了。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从医药箱里翻出止痛药，就着水咽下。
混迹传媒行业这些年，她太清楚这件事发酵下去会变成什么样了。
谣言四起、人肉搜索、隐私扩散都算轻的，严重的话还会有极端网友往家里邮寄危险品，纪春山的身世会被添油加醋传得污秽不堪，趣游的运营受到重创，他苦心多年维持的体面和业绩，一夜之间被摧毁殆尽。
如此种种，身体竟先于头脑，促使她打开通讯录，拨通了纪春山的电话。
“春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钟似薇单刀直入，并不跟他迂回，她在大事上向来不怎么扭捏。
“你看了吗？”他沉默一瞬，问道。
“嗯。”
“我没事，似薇，不用担心我，网友都是属金鱼的，过一阵就忘了。”
“怎么不担心？他们都贴出你的身份信息了，这几年网上仇富心态严重，没事也会扒出事，现在已经影响到趣游了吧？”钟似薇觉得自己有些上火，太阳穴跳得快炸了。
“……”那边又沉默了。
“你现在在澜城吗？电话里说不清，我过去找你。”
又一阵沉默，纪春山才沉声道：“那你等等，我这里不方便，去你那里吧。”
钟似薇没细究他说的“我这里不方便”是什么意思，挂掉电话开始跟网友对线，首先把那几个泄露纪春山个人身份的帖子举报了，然后挑了一些明显造谣的，比如说星恋展厅建设死了人的那些，逐一反驳澄清。
互联网骂战历来如同烂疮上的苍蝇堆，一旦搅和进去，顷刻之间便被蝇虫合围，网友见有人下场替宾利车主说话，瞬间调转了势头，污言碎语朝钟似薇招呼过来。
“你是他谁啊？这么会舔，你主子赏你肉吃了吗？”
“证据确凿还在这洗白，有意思吗？”
“点进主页看了，还是个女的，难怪舔得这么卖力，想上人家公子哥的床吧？”
钟似薇气都气死了，什么鬼“证据确凿”啊，连个前因后果都没见到，仅凭一段单方面的视频就证据确凿了？
网友根本不关心真相，要的只是一个宣泄的由头，一个释放内心阴暗的出口，什么“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在这里都是虚的，任何跟他们立场不同的帖子都是“洗白”，他们要的就是把人搞死！搞臭！搞到万劫不复永不翻身！
干互联网这些年，这些道理钟似薇再清楚不过，可是涉及纪春山，她就没法冷静。
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这样侮辱他！
他所经历的人生，他们甚至未曾窥见过万分之一，凭什么就敢空口白牙给他定性？
钟似薇压根顾不上头疼，打字打得飞快，在原贴下质问：“现在除了这段视频还有别的证据吗？行车记录仪呢，为什么不贴出来？既然要微博升堂，是不是至少得听听另一个当事人怎么说？这些年网友给当枪使的经历还不够多吗？”
门铃响了。
钟似薇趿着毛鞋跑去开门，纪春山站在门外，裹着一身寒意，没有穿羽绒服，只一件料子笔挺的黑色长款大衣，里面搭一件单薄白衬衫。
看起来很是疲惫，像在风雪中跋涉了许久。
她用了许多自控，才忍住扑进他怀里的冲动，只皱了皱眉道：“怎么穿这么少？”
“不冷。”纪春山笑了笑，进来，一门之隔，是冷暖两个世界，积攒一晚上的暖气悉数钻进皮肤，纪春山的毛孔都被熨开了：“你这里真暖和。”
“说起来，得谢谢你夏天帮忙换的冷暖空调，之前房东那台空调，就只有制冷功能。”钟似薇关上门，事实上，这也是她第一个有暖气的冬天，澜城这边不太盛行装地暖，在此之前的几个冬天，她都是抖着过来的。
她发现纪春山在看她，目光钉在人身上，一瞬不瞬。她下意识撇过头，他的目光却追了过来，稍稍矮了点身，偏着头去看她的眉梢。
“头又疼了？”他问。
该死，这不才刚进门吗，怎么又被他发现了？
“还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她不禁纳闷：“我这不没怎么眨眼吗，也能看出来？”
“看你这眉头，都快拧成结了。”纪春山伸手在她眉心点了点：“你这个病多半跟情绪有很大关系，似薇，真的不用为我担心。”
钟似薇心想，不担心才怪，也不看看网友们骂成什么样了。
纪春山好像真没怎么放在心上，坐到沙发上开始逗弄平安：“我看看，一段时间不见都胖成球了，今天过年，你妈给你吃什么了，领到压岁钱了么？”
他现在不自称“爸爸”了。
平安见到故人，立马欢脱起来，四只爪子一齐刨个不停，嘴里喵喵喵的有许多话要说。
“想要我陪你玩？玩什么呢？逗猫棒吗？”纪春山顺势拿起沙发上的逗猫棒，刚准备挥动，就被钟似薇一把将猫抱走。
“说正经的，怎么回事？”
纪春山冲平安耸耸肩，意思是“你妈不让我跟你玩了”，又转过头来轻描淡写说了句：“被别车别了一路，上了点头，就撞上去了。”
“别了一路？”
“嗯。从澜城大道堵到附城，一路贴着我的车开，正好那天心情不怎么好，就撞了。”
“额……行车记录仪呢？有拍到吗？”
“没，那辆宾利太招摇了，平时也不怎么开，行车记录仪坏了司机没发现。”
“……”
那就是空口无凭，事情还真棘手。
钟似薇沉默一瞬，又闪过一个念头，虽然恶意别车是对方的过错，但直接撞上去的确欠妥，纪春山并不像这样冲动的人，更不会事后无动于衷，任由舆论发酵。
除非，他最近遇上了别的更棘手的事。
“你最近遇上事了？”她问。
纪春山仰着脖子靠在沙发背上，双眼空空望向天花板：“有一点吧。”
他说“一点”，那就是很棘手的事了。
毕竟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不是千难万难的事，都绝不会在她面前透露一个“难”字，当年田苒查出肾衰竭，那样手足无措，他也只是一笔带过的一句“没事，我来想办法”。
“公司的事？还是纪氏那边？”
“都算吧。”他转过头来，冲她笑了下，截断话题道：“似薇，有东西吃吗？我还没吃饭。”
今天不是除夕么？怎么还没吃饭？
“等等，我去给你下碗面。”她收起满心的疑惑，转身向厨房去：“西红柿鸡蛋面可以吗，还有一些吃剩的牛肉。”
“嗯。都行。”
钟似薇重新打开天然气，还好家里常年囤着鸡蛋和面条，还有早几天买的西红柿，她这几年独自居住，生活技能增进不少，厨艺练得还凑合。
等煮完面端出去，发现纪春山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放下碗，进房间抱了张被子替他盖上，他在睡梦中拧了拧眉，很轻微的，像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他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累成这样？
钟似薇缩到沙发另一端，把平安抱在怀里，想了想，用自己的视频号编辑了一条消息：重酬苹果手机一台，寻找澜城大道到附城路段，事发宾利车主行车影像。
她的想法很简单，这段路车流量大，即便纪春山的行车记录仪坏了，也总有路过车辆拍了下来，只要有人提供视频，就可以作为辩驳的依据。
为提升热度，钟似薇给这条视频投了流量，又联系了几个平时关系较好的网红，让大家帮忙点赞留言转发到朋友圈。
东南亚度假的如月最先捧场，留言点赞一条龙之后，又给钟似薇私发一条微信：“似薇姐，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我看网友现阶段挺不理智的，搞不好会来攻击你。”
钟似薇：“没事，刚已经在微博对过线了。”
如月发过来一个大拇指点赞：“姐，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很在乎纪总。”
是么？她恍惚一瞬，随即自己给出答案，当然是。
毫无疑问，他就是这个世上她最在乎的人，否则以她这样的鸵鸟性子，又怎么会甘冒奇险站到风口浪尖处，宁愿引火烧身也要为他辩个清白？
这样做的风险，她比谁都清楚。
视频推送出去，在各路网红暗戳戳的助攻下，很快获得了几十万的浏览，下面的评论五花八门：
“还洗，洗你妈呢洗，难不成是人家自己撞上去的？”
“我现在怀疑整件事就是炒作，该不会是宾利车主想出道，故意用撞人做噱头引流？过几天再澄清误会一场，流量赚到了，就开始直播带货？！”
“资本家就是资本家，宾利车主也这么抠，一台手机打发谁呢，我以为至少得悬赏个十来万。”
“可笑，宾利没有行车记录仪吗？还需要找网友提供？散了吧都散了吧，要么是炒作要么是引流，把我们当猴耍呢！”
钟似薇挑了一些评论来回复，澄清自己不是当事人，而是当事人的朋友，发这条视频是想为朋友讨一个公道，希望有拍到当天录像的人可以联系她。
正犹豫要不要找几个本地营销号下场助攻，就收到乔家默的信息：“恭喜你啊，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钟似薇：“？？？”
“似薇，想做什么就做吧，还记得上次跟你说的吗，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拥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总比对世界没有任何期望来得好。都老大不小了，偶尔任性一次挺好的。对了，周周说一会帮你转发粉丝群哦，但愿能帮到你。”
钟似薇不断咂摸这段话，除了感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年混得还不错，至少此时此刻，拥有一些真心了解她也支持她的朋友。
拥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总比对世界没有任何期望来得好。
是啊，就像此时此刻，虽然面对着蝗虫入侵般的辱骂、质疑，可纪春山在这里，就躺在她视线可以看得见的地方，心底深处就打开了一个泉眼，无声注入源源不断的水流，令那里不再是一滩死水。
纪春山这一觉睡得很沉，接近零点，外头起起伏伏传来烟花声响才将他惊醒。
“不好意思，有点累，睡着了。”他坐起来，抱歉看向钟似薇：“是不是快跨年了？”
好些年没一起跨年了。
钟似薇点点头，指向桌面那碗面：“面坨了，我再给你煮一碗吧。”
纪春山按住她的手：“我来吧。”
他来过这里几次，也算熟门熟路，利索地打起鸡蛋，又从冰箱里翻出西红柿。过一会儿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问道：“一块吃点？”
钟似薇抬起头，正好撞上他询问的目光，顿时心笙摇曳，这男人怎么这样好看，说是女娲的炫技之作也不为过。
清冷孤傲的气质中恰如其分糅杂了几分易碎的游离感，像某种不稳定的金属，随时要与空气和水发生反应，迸射出光和亮来。
她赶紧收回目光，喉头闷“嗯”了一声。
其实不饿，但想跟他一块吃点。
面煮好了，外头正好传来一阵猛烈的欢呼，纪春山抬手看看腕表，马上就是十二点。
他赶紧打开电视，这次将军肚挺给面子，没在关键时候掉链子，春晚主持人一个个面带微笑端庄立着，正等着跨年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过年好！”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窗外正好炸响一团烟花，砰的一声，五颜六色的火光坠落下来。
“似薇，好漂亮。”
“嗯。”
“我是说你。”
“胡说八道，赶紧吃面。”她从自己碗里夹出一大块鸡蛋，塞到他碗里：“我吃过了，你多吃点。”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就着春晚喜气洋洋的歌舞，和窗外一朵朵炸响的烟花，一起埋头吃着西红柿鸡蛋面。是那种很素净的挂面，超市几块钱一大筒，在大年夜多少有点寒碜。
却又都觉得，这是几年里，吃过的最好一顿年夜饭。
弘声提前放了假，大家回家的回家，旅游的旅游，如月约朋友去了东南亚，庄可欣马上要回西部老家，乔家默据说要跟周周去见家长，婚事即将提上议程，就连楼下卖菜的阿婆都准备收摊了。
钟似薇买了最后一兜西红柿，阿婆跟她闲聊了几句：“小妹，今年过年又不回家啊？”
“嗯。”自从妈妈去世，这几年都是在出租屋度过的。
“今年侄儿来接我过年，明天起我就不来咯，小妹，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来年找一个真心实意对你好的，就不用再一个人过年了。”
钟似薇笑笑，跟阿婆说了几句客套话，拎着西红柿回家的路上，心想我哪里是一个人，这不还有平安吗？
经过一整个冬天的贴膘，平安已经是一只标准胖猫了，站着的时候一团，坐着的时候一摊，脸上的肉垂下来，莫名有几分慈祥。
身体沉，猫就不想动，给它买的毛球也不想玩，一天天赖着钟似薇，跟长身上一样。
“谢谢你啊，平安，谢谢你陪了我一整年。”
除夕夜晚，钟似薇做了顿大餐，炖了牛肉，煮了大虾，还开了一瓶红酒，一人一猫仪式感十足，面对面坐着道：“干杯！新年快乐！”
钟似薇拿自己的杯去碰平安的杯。
那只胖猫听懂了似的，对主人挥了挥前爪，喵了好几声。
钟似薇又给它剥了几只虾，放到面前的小碟子里：“吃吧，我的好大儿，来年一定要减减肥了，你看你的眼睛，都被肉挤成一条缝了。”
平安侧过头喵喵抗议几声，仿佛在说：“我只是一只猫，爱瘦就瘦，爱胖就胖，不要把你们人类的身材焦虑强加给我！”
随即把碟子里的大虾一扫而空，趾高气扬地挺了挺胸：“喵喵喵味道还不错，快给我再剥点！”
钟似薇只好又给它剥了几只，一边叫平安少吃点，一边暗骂自己“慈母多败儿”，再这么下去，明年该高血脂高血糖了，不行，无论如何得拎着它运动一下。
于是吃完年夜饭，一人一猫玩了好一会儿逗猫棒，别看平安胖，身体灵活着呢，上蹿下跳钟似薇还真不是它的对手，正彼此追赶得起劲，庄可欣的电话进来了。
“等等，容我接个电话。”钟似薇丢下平安接通电话：“这么快就来拜年了吗？还没到零点呢！”
“拜什么年啊！你看热搜了吗！宾利车主撞人，你快搜搜！”庄可欣一着急说话就快，这会儿语速都快追上火箭了。
钟似薇点开微博，排在第一的词条就是“宾利车主撞人”，后面还缀了个“爆”字。
点进去是一段视频。
镜头一直对着一辆宾利，画外音说得义愤填膺：“大家给我评评理，宾利车主仗势欺人，我车开得好好的，他就从后面撞我，从出事到现在一声道歉没有，还大放厥词说撞了就撞了怎么着，有钱人就可以无法无天吗？”
视频里的宾利车主始终稳稳当当坐在驾驶座上，半虚着眼抽烟，神情淡漠，左手时不时伸出窗外掸一把烟灰。
不是纪春山是谁。
钟似薇赶紧翻看下面的评论，几乎毫无悬念全是咒骂。
“太嚣张了，快查查他爹是谁！”
“撞了人还这么淡定，搞不好不是第一次，有关部门必须严惩，以正视听。”
“开豪车了不起吗？有没有人肉搜索的大神，我倒要看看这孙子什么后台！”
再往后翻，已经有网友贴出了纪春山的个人信息。
“趣游网络的老板纪春山，做游戏的，背靠传说中的纪氏集团，人家的爹是海外资产大鳄，当然为所欲为。家人们，争口气接力下去，让他知道这里是中国，不能叫资本横行！”
骂战很快引向星恋。
“一提起这破游戏我就生气，玩他妈大半年连个结局都没有，公子哥就这么涮我们玩？”
“之前他们建展厅好像还出事了，是不是死了人来着？我号召赶紧卸载趣游旗下所有游戏，除了那款叫星恋的，还有盛世江湖、少年游、雪舞灵鹤，都是它们家的！”
“我靠塌房塌到自己家，亏我之前还到处向人安利他们家游戏，卸载了！”
浩如烟海的骂声中，居然出现了几条关于纪春山身世的评论。
“什么纪氏少爷啊，这小子以前跟我一个学校的，是个私生子，也就是纪氏大公子生病了不顶用了，他才捡了个惊天巨漏。”
“他妈跟我妈打过麻将，整条巷子都睡遍的烂货，说是纪氏的私生子都抬举他了，实际上连私生子都未必，鬼知道是哪来的野种。”
钟似薇指尖翻动，飞快扫过一条条评论，太阳穴毫无预兆跳动得厉害，眼球一阵一阵发胀，偏头痛又来了。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从医药箱里翻出止痛药，就着水咽下。
混迹传媒行业这些年，她太清楚这件事发酵下去会变成什么样了。
谣言四起、人肉搜索、隐私扩散都算轻的，严重的话还会有极端网友往家里邮寄危险品，纪春山的身世会被添油加醋传得污秽不堪，趣游的运营受到重创，他苦心多年维持的体面和业绩，一夜之间被摧毁殆尽。
如此种种，身体竟先于头脑，促使她打开通讯录，拨通了纪春山的电话。
“春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钟似薇单刀直入，并不跟他迂回，她在大事上向来不怎么扭捏。
“你看了吗？”他沉默一瞬，问道。
“嗯。”
“我没事，似薇，不用担心我，网友都是属金鱼的，过一阵就忘了。”
“怎么不担心？他们都贴出你的身份信息了，这几年网上仇富心态严重，没事也会扒出事，现在已经影响到趣游了吧？”钟似薇觉得自己有些上火，太阳穴跳得快炸了。
“……”那边又沉默了。
“你现在在澜城吗？电话里说不清，我过去找你。”
又一阵沉默，纪春山才沉声道：“那你等等，我这里不方便，去你那里吧。”
钟似薇没细究他说的“我这里不方便”是什么意思，挂掉电话开始跟网友对线，首先把那几个泄露纪春山个人身份的帖子举报了，然后挑了一些明显造谣的，比如说星恋展厅建设死了人的那些，逐一反驳澄清。
互联网骂战历来如同烂疮上的苍蝇堆，一旦搅和进去，顷刻之间便被蝇虫合围，网友见有人下场替宾利车主说话，瞬间调转了势头，污言碎语朝钟似薇招呼过来。
“你是他谁啊？这么会舔，你主子赏你肉吃了吗？”
“证据确凿还在这洗白，有意思吗？”
“点进主页看了，还是个女的，难怪舔得这么卖力，想上人家公子哥的床吧？”
钟似薇气都气死了，什么鬼“证据确凿”啊，连个前因后果都没见到，仅凭一段单方面的视频就证据确凿了？
网友根本不关心真相，要的只是一个宣泄的由头，一个释放内心阴暗的出口，什么“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在这里都是虚的，任何跟他们立场不同的帖子都是“洗白”，他们要的就是把人搞死！搞臭！搞到万劫不复永不翻身！
干互联网这些年，这些道理钟似薇再清楚不过，可是涉及纪春山，她就没法冷静。
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这样侮辱他！
他所经历的人生，他们甚至未曾窥见过万分之一，凭什么就敢空口白牙给他定性？
钟似薇压根顾不上头疼，打字打得飞快，在原贴下质问：“现在除了这段视频还有别的证据吗？行车记录仪呢，为什么不贴出来？既然要微博升堂，是不是至少得听听另一个当事人怎么说？这些年网友给当枪使的经历还不够多吗？”
门铃响了。
钟似薇趿着毛鞋跑去开门，纪春山站在门外，裹着一身寒意，没有穿羽绒服，只一件料子笔挺的黑色长款大衣，里面搭一件单薄白衬衫。
看起来很是疲惫，像在风雪中跋涉了许久。
她用了许多自控，才忍住扑进他怀里的冲动，只皱了皱眉道：“怎么穿这么少？”
“不冷。”纪春山笑了笑，进来，一门之隔，是冷暖两个世界，积攒一晚上的暖气悉数钻进皮肤，纪春山的毛孔都被熨开了：“你这里真暖和。”
“说起来，得谢谢你夏天帮忙换的冷暖空调，之前房东那台空调，就只有制冷功能。”钟似薇关上门，事实上，这也是她第一个有暖气的冬天，澜城这边不太盛行装地暖，在此之前的几个冬天，她都是抖着过来的。
她发现纪春山在看她，目光钉在人身上，一瞬不瞬。她下意识撇过头，他的目光却追了过来，稍稍矮了点身，偏着头去看她的眉梢。
“头又疼了？”他问。
该死，这不才刚进门吗，怎么又被他发现了？
“还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她不禁纳闷：“我这不没怎么眨眼吗，也能看出来？”
“看你这眉头，都快拧成结了。”纪春山伸手在她眉心点了点：“你这个病多半跟情绪有很大关系，似薇，真的不用为我担心。”
钟似薇心想，不担心才怪，也不看看网友们骂成什么样了。
纪春山好像真没怎么放在心上，坐到沙发上开始逗弄平安：“我看看，一段时间不见都胖成球了，今天过年，你妈给你吃什么了，领到压岁钱了么？”
他现在不自称“爸爸”了。
平安见到故人，立马欢脱起来，四只爪子一齐刨个不停，嘴里喵喵喵的有许多话要说。
“想要我陪你玩？玩什么呢？逗猫棒吗？”纪春山顺势拿起沙发上的逗猫棒，刚准备挥动，就被钟似薇一把将猫抱走。
“说正经的，怎么回事？”
纪春山冲平安耸耸肩，意思是“你妈不让我跟你玩了”，又转过头来轻描淡写说了句：“被别车别了一路，上了点头，就撞上去了。”
“别了一路？”
“嗯。从澜城大道堵到附城，一路贴着我的车开，正好那天心情不怎么好，就撞了。”
“额……行车记录仪呢？有拍到吗？”
“没，那辆宾利太招摇了，平时也不怎么开，行车记录仪坏了司机没发现。”
“……”
那就是空口无凭，事情还真棘手。
钟似薇沉默一瞬，又闪过一个念头，虽然恶意别车是对方的过错，但直接撞上去的确欠妥，纪春山并不像这样冲动的人，更不会事后无动于衷，任由舆论发酵。
除非，他最近遇上了别的更棘手的事。
“你最近遇上事了？”她问。
纪春山仰着脖子靠在沙发背上，双眼空空望向天花板：“有一点吧。”
他说“一点”，那就是很棘手的事了。
毕竟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不是千难万难的事，都绝不会在她面前透露一个“难”字，当年田苒查出肾衰竭，那样手足无措，他也只是一笔带过的一句“没事，我来想办法”。
“公司的事？还是纪氏那边？”
“都算吧。”他转过头来，冲她笑了下，截断话题道：“似薇，有东西吃吗？我还没吃饭。”
今天不是除夕么？怎么还没吃饭？
“等等，我去给你下碗面。”她收起满心的疑惑，转身向厨房去：“西红柿鸡蛋面可以吗，还有一些吃剩的牛肉。”
“嗯。都行。”
钟似薇重新打开天然气，还好家里常年囤着鸡蛋和面条，还有早几天买的西红柿，她这几年独自居住，生活技能增进不少，厨艺练得还凑合。
等煮完面端出去，发现纪春山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放下碗，进房间抱了张被子替他盖上，他在睡梦中拧了拧眉，很轻微的，像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他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累成这样？
钟似薇缩到沙发另一端，把平安抱在怀里，想了想，用自己的视频号编辑了一条消息：重酬苹果手机一台，寻找澜城大道到附城路段，事发宾利车主行车影像。
她的想法很简单，这段路车流量大，即便纪春山的行车记录仪坏了，也总有路过车辆拍了下来，只要有人提供视频，就可以作为辩驳的依据。
为提升热度，钟似薇给这条视频投了流量，又联系了几个平时关系较好的网红，让大家帮忙点赞留言转发到朋友圈。
东南亚度假的如月最先捧场，留言点赞一条龙之后，又给钟似薇私发一条微信：“似薇姐，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我看网友现阶段挺不理智的，搞不好会来攻击你。”
钟似薇：“没事，刚已经在微博对过线了。”
如月发过来一个大拇指点赞：“姐，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很在乎纪总。”
是么？她恍惚一瞬，随即自己给出答案，当然是。
毫无疑问，他就是这个世上她最在乎的人，否则以她这样的鸵鸟性子，又怎么会甘冒奇险站到风口浪尖处，宁愿引火烧身也要为他辩个清白？
这样做的风险，她比谁都清楚。
视频推送出去，在各路网红暗戳戳的助攻下，很快获得了几十万的浏览，下面的评论五花八门：
“还洗，洗你妈呢洗，难不成是人家自己撞上去的？”
“我现在怀疑整件事就是炒作，该不会是宾利车主想出道，故意用撞人做噱头引流？过几天再澄清误会一场，流量赚到了，就开始直播带货？！”
“资本家就是资本家，宾利车主也这么抠，一台手机打发谁呢，我以为至少得悬赏个十来万。”
“可笑，宾利没有行车记录仪吗？还需要找网友提供？散了吧都散了吧，要么是炒作要么是引流，把我们当猴耍呢！”
钟似薇挑了一些评论来回复，澄清自己不是当事人，而是当事人的朋友，发这条视频是想为朋友讨一个公道，希望有拍到当天录像的人可以联系她。
正犹豫要不要找几个本地营销号下场助攻，就收到乔家默的信息：“恭喜你啊，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钟似薇：“？？？”
“似薇，想做什么就做吧，还记得上次跟你说的吗，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拥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总比对世界没有任何期望来得好。都老大不小了，偶尔任性一次挺好的。对了，周周说一会帮你转发粉丝群哦，但愿能帮到你。”
钟似薇不断咂摸这段话，除了感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年混得还不错，至少此时此刻，拥有一些真心了解她也支持她的朋友。
拥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总比对世界没有任何期望来得好。
是啊，就像此时此刻，虽然面对着蝗虫入侵般的辱骂、质疑，可纪春山在这里，就躺在她视线可以看得见的地方，心底深处就打开了一个泉眼，无声注入源源不断的水流，令那里不再是一滩死水。
纪春山这一觉睡得很沉，接近零点，外头起起伏伏传来烟花声响才将他惊醒。
“不好意思，有点累，睡着了。”他坐起来，抱歉看向钟似薇：“是不是快跨年了？”
好些年没一起跨年了。
钟似薇点点头，指向桌面那碗面：“面坨了，我再给你煮一碗吧。”
纪春山按住她的手：“我来吧。”
他来过这里几次，也算熟门熟路，利索地打起鸡蛋，又从冰箱里翻出西红柿。过一会儿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问道：“一块吃点？”
钟似薇抬起头，正好撞上他询问的目光，顿时心笙摇曳，这男人怎么这样好看，说是女娲的炫技之作也不为过。
清冷孤傲的气质中恰如其分糅杂了几分易碎的游离感，像某种不稳定的金属，随时要与空气和水发生反应，迸射出光和亮来。
她赶紧收回目光，喉头闷“嗯”了一声。
其实不饿，但想跟他一块吃点。
面煮好了，外头正好传来一阵猛烈的欢呼，纪春山抬手看看腕表，马上就是十二点。
他赶紧打开电视，这次将军肚挺给面子，没在关键时候掉链子，春晚主持人一个个面带微笑端庄立着，正等着跨年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过年好！”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窗外正好炸响一团烟花，砰的一声，五颜六色的火光坠落下来。
“似薇，好漂亮。”
“嗯。”
“我是说你。”
“胡说八道，赶紧吃面。”她从自己碗里夹出一大块鸡蛋，塞到他碗里：“我吃过了，你多吃点。”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就着春晚喜气洋洋的歌舞，和窗外一朵朵炸响的烟花，一起埋头吃着西红柿鸡蛋面。是那种很素净的挂面，超市几块钱一大筒，在大年夜多少有点寒碜。
却又都觉得，这是几年里，吃过的最好一顿年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