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特护病房里。

    纪春山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头埋得很低,两手疲惫不堪地掩着脸。

    钱继民走进来,弯腰向他:“春山少爷,你已经守了三天三夜,身体怎么受得了?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这里有我和护士在,不会有事的,你就回去休息吧。”

    纪春山将手放下,一张口才发现喉咙哑得不像样:“他什么时候查出的冠心病?”

    “一直都有,十几年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少爷不必自责,生老病死谁都难以控制,您在床前守了这么久,这份孝心已属难能可贵,等纪总醒了,我会转告的。”

    纪春山默然一瞬,终究没说什么,从椅背上抄起外套穿上,向门口走去。

    “我先回公司了,有事随时联系我。”

    “好,请您放心。”

    可走出几步,他又顿住了,立着,半僵着转过身子来,沉声说了一句:“我在这里陪护的事,不要告诉他。”

    钱继民看着纪春山离去的身影,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么些年,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对父子是一模一样的犟脾气,谁也绝不可能服了谁,明面上都变着法地斗狠,可父子亲情谁说得清呢?

    他心里甚至有些同情这位小纪总,到底是年轻人,心肠软,即便闹成今天这样,内心深处只怕仍渴慕着亲情。

    医院楼下,纪春山刚从电梯里出来,就遇上了前来探病的徐霏阳。

    她今日倒是穿得极为素净,一身香奈儿套装中规中矩,梳着利落的丸子头,连碎发都用珍珠发夹别得好好的,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

    “春山,你走了吗?”徐霏阳站住,浅浅笑道。

    “是,公司积累了许多公务,要回去处理。”

    “哦?那倒是可惜,我一来,你便要走。”她向前一步,挨得离他极近,顺手捋了捋头顶的丸子,扬起的面庞上竟同时融合了天真和邪恶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

    纪春山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没什么可惜的,恕我有事在身,不能多陪了。”

    说着便要大步向前。

    “等等嘛。”徐霏阳伸手一勾,勾住他的大衣口袋,又一次挨近他,仰着脸语笑嫣然道:“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徐小姐,请自重。”

    纪春山退后一步,离她更远了些。

    他没再叫她霏阳,而是叫她徐小姐,徐霏阳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两片红唇骤然咧开,扑哧一笑道:“看把你怕的,倒像我是什么采花大盗似的,走吧,我上去看望纪叔叔了,咱们来日方长。”

    纪春山没再跟她废话,头也不回地离去,司机小梁已经等候多时,上了车便直奔趣游。

    这几天他不在,贺奕铭都快急死了,每天都在微信上询问他一百遍。他再不回去,趣游只怕要乱套了。

    不过值得欣喜的是,自从那日贺清阑来过以后,各种五花八门的检查、投诉倒是消停了,也不知是贺氏插手了,还是纪氏放手了。趣游目前的主要任务,便集中到募集资金和开发新一年重点业务上。

    星恋该推出第二季了。

    之前宾利撞车闹得沸沸扬扬之时,评论区就有好多网友提到星恋游戏的后续。其实早就在做了,早在跟着钟似薇去江城那会,趣游的主要精力就在做这件事,只差最后的收尾完善和审批上架了。

    他有信心,只要星恋第二季能顺利推出,公司营收会再翻一翻。

    在车上处理了几项请示,刚准备锁屏打个小盹,就收到钟似薇的信息。

    “我回来了。”

    纪春山脸上浮出点笑意,问道:“不是说明天才回吗?”

    “事情办完了,就提前回来了,平安和阿呆呢,怎么不在家?”

    这一问倒让纪春山犯难了,早在纪成锋出手术室的清晨,他便回了一趟家,给平安和阿呆办了寄养。可是他并不想告诉钟似薇这些,他想,她一定不想听到纪成锋的名字,更不想知道她去祭奠田苒的几天里,他一直守候在纪成锋床前。

    他决心撒一个谎,回复道:“公司临时有事,出了趟差,平安和阿呆寄养了。”

    “哦。”屏幕跳出一个字,过了一会,又跳上一行字:“这几天怎么也没听你说起?”

    纪春山意识到这个谎言好像不怎么高明。这几天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联系,相反,聊得还挺多的。

    纪春山问她在凤城怎么样,问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了平安和阿呆很好,叫她不要担心的话,却压根没有提过出差和寄养。

    这会儿突然说自己出差去了,钟似薇会怎么想?

    可话都说了,也没法再收回,只好硬着头皮编下去:“昨天走的,临时有事,比较急。”

    那头还是只浅浅回复了一个“哦”,然后又说:“那你发个定位我,我把它们接回来。”

    纪春山将定位发了过去,见钟似薇没再提起,他才浅浅松了一口气。

    这一天简直忙到后脚跟不着地,除了处理业务工作外,还要处理贺氏投资的事。那一日,他跟贺清阑在会议室里单独会谈的一个小时里,聊的的确是投资的事。

    拉贺氏入局,是早在创立趣游前,就步好的一颗棋。

    只是这颗棋已是下策,在纪春山原本的设想中,上策是花三到五年徐徐图之,一点点清退纪氏的股份;中策是待趣游羽翼丰满,账上资金充足再一次性清偿纪氏;而现在这些事要提前到一年内完成,又因纪氏的报复行为腹背受敌,短时间内只好走这一步。

    贺氏入股,对纪春山而言,有利也有弊。

    弊端在如果将原先属于纪氏的33%股份出让给贺氏,那么便意味着,贺氏父子将直接占有66%股份,成为趣游实际上的绝对控股方。

    纪春山将失去趣游的绝对话语权。

    可也有利处——既然趣游已经不再属于纪春山,纪氏还有什么立场来为难趣游呢?纪成锋就是再恨他,也不可能拼得一身剐,非要跟贺氏对着干吧?

    这样一来,相较于另找一个投资方,继续维持33%、33%、34%的股权架构,不失为一劳永逸的方法。

    简而言之,失去了大股东的身份,换取了趣游的长远发展。

    代价很大,但却稳妥,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四面夹击的情况下,好像也并没有其他方法。

    投资入股不是小事,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和风险,这一天是川流不息的会谈和长篇累牍的文件。待到下班回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纪春山开了门,却见钟似薇仍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膝,呆滞一般失神看着电视。

    “怎么还没睡?”他问。

    “等你,睡不着。”她打量他一眼:“不是说出差吗,怎么没带行李?”

    “一天行程,懒得带了。”他发现自己的确不怎么会撒谎,口舌都在打结,原想挤出一个微笑的,可真挤出来了,又觉得生硬而浮夸,不如不挤。

    “哦,那你赶快去洗漱吧,看你脸色挺疲惫的,洗完早点睡。”钟似薇好像没怎么留意他的表情,仍然抱膝坐着。

    “好。”

    纪春山没再解释,他的确太累太累了,这几天里,他每天睡眠时间不会超过四小时,今天又处理了一整天公务,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

    洗完澡,几乎倒床上就睡着了,这一觉倒是睡得无比酣畅,闹钟响了三遍才醒转来。

    没睁开眼,下意识往身边一探。

    钟似薇不在。

    他急急忙忙下了床,走到客厅,竟发现她还坐在沙发上,仍然维持着昨晚的姿势,双手抱膝,双目失神,电视里仍然在播放昨晚的频道,客厅的灯也没关,想是亮了一晚。

    “你一晚没睡?”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只觉得心惊肉跳,一种不好的预感猛烈袭来。

    “哦。”她懵懵懂懂抬起头,空空洞洞看他一眼,又将视线挪回电视机上,那神情并不像一个活人,倒像一团被抽空灵魂的死肉:“睡不着。”

    “似薇,是出了什么事吗?”他的声音颤得厉害,莫不是纪氏那边又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钟似薇这才回过点神,冲他笑了一笑,很苍白很无力的一笑:“没什么,可能是想妈妈了。时间不早,你赶紧去上班吧,我今天还有一天假,你可以开我的车去。”

    “你……真的没事?”纪春山不放心地看她。

    “真没事,能有什么事?快去忙你的吧。”她又笑了笑。

    纪春山半信半疑地去洗漱了,收拾完毕,见她仍坐在沙发上。

    “似薇,你到底怎么了?”他走过去,蹲下,想牵起她的手。

    她却非常自然地躲开,笑道:“春山哥哥,你现在怎么婆婆妈妈的,我不过失眠发会儿呆,你以为是什么事?”

    说着,她关掉电视,站起身来,边打哈欠边绕过他:“现在倒是困了,我去睡了,你走的时候记得锁门。”

    说完,她便进了卧室。

    纪春山心里码不准到底有事没事,她不说,他便也别无办法,抬手看一眼腕表,早上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他必须得走了。

    临出门前,又特意去了一趟卧室,见她正瑟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头在外面。

    “那我先去公司了,有事联系我。”

    “好。”

    关门声传来,钟似薇在被窝里打了个哆嗦,两滴泪陡然从眼角滑落,濡湿了浅灰色的枕头套,她松开一直攥得紧紧的右手,里面是一只小巧的珍珠发夹。

    从纪春山外套里找到的珍珠发夹。

    他骗了她。

    他没有出差。

    他这几天都不在家睡。

    他大衣口袋里有一枚女人的珍珠发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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