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夜，晚六点。
云溪庄园内一派春意，富贵似乎自带屏蔽能力，将外界的寒凉与此间隔绝开来。
这是一座私人庄园，持有者是大名鼎鼎的房地产开发商徐竟辞，也是纪成锋在国内的挚交好友。前年刚回国时，纪春山曾随纪成锋来过这里一回，并在心里对这位“徐伯伯”和他的家人，给出了非常糟糕的评价。
别的不说，光看人工湖里那些被强行擒来此处，养了死，死了又再从别处空运过来的鳄鱼，就足以令人对庄园主人的品性侧目。
纪春山抵达宴会厅时，纪成锋还没有到来，倒是徐家的小辈基本到齐，济济一堂散落在侧厅的休闲桌前，或打牌或品茗，一派闲散。
没有外人，看样子，这一回算作老友叙旧的家宴。
徐竟辞的长子徐茂屏从牌桌上抬起头，向纪春山道：“春山，随便找个位置坐，长辈们还没到，我们一群小辈不必拘束。”
“既是如此，我先出去闲逛一圈，上次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欣赏徐伯父这座园子。”纪春山并不太想跟这一家子周旋，摆明了的，这是一场鸿门宴。
“对6。别啊，霏阳可等你好久了，你且等等，她人这会儿去哪了呢？对Q！”
“谁说我呢！我这不来了吗？”一道清脆声音从背后传来。
纪春山回过头去，身后立着的是一位明艳绝伦的女子，肤色雪白，红唇如焰，一头如瀑般的卷发恰如其分地披散下来，半遮半掩住胸前的春光。
徐竟辞的小女儿徐霏阳。
“春山，两年没见，过得好吗？”徐霏阳走近了来，一只手搭上纪春山肩头，替他掸去刚从庭院沾染的一脉枯叶，嘴上轻笑道：“你不守信用，说好有空联络，未必两年都没有空？”
“可不！春山你可跟我们生分了去，过年也不来家吃饭。三个K！”徐茂屏在一旁搭话。
“小纪总忙着呢，没看人家公司做得风生水起？你以为像你，四个项目三个烂尾，害得爸爸四处替你擦屁股。”茶桌上，一袭西装革履的徐家次子冷嗖嗖道。
“少阴阳怪气，这两年房地产不景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必要逮着天天说吗？”徐茂屏反唇相讥。
徐竟辞风流，女人多，孩子自然也多，徐家光有名有姓的孩子就有七个，五男两女。在这一点上，他曾多番打趣过纪成锋：“看你，多子多孙多福气的古训都不信，现在后悔莫及了吧？”
纪春山无意参与徐家子女们的明争暗斗，只向徐霏阳道：“霏阳见谅，创业阶段，公务的确繁忙。”
“哦？我怎么在短视频上刷到你和女人逛街来着？女朋友？”
“是。”
“你有女朋友了？那这事可真有趣了。春山，你看我这条裙子，好看吗？”
徐霏阳手臂微张，原地绕了个圈，意图让纪春山将裙子看得更仔细些，一条酒红色绒面礼裙，前后襟皆是深V，露出大片的雪白肌肤。
“这就为难我了，我对女性服饰一窍不通，分辨不出好不好看。”
“分辨不出？那我教你，这一身自然是好看的，然则这好看也分有趣和无趣，比如这条裙子，就很有趣。你可知它的来历？”
“不知。”也不想知道。
“这是我在米兰看秀时相中的。其实也不叫相中，一个二线奢侈品牌，原是入不了我的眼的，只是邻座的女人着实烦人，一整场都娇滴滴地依着她的男伴，那副没骨头的模样叫我生厌。我听她语气娇软，捏着嗓子向那男伴说‘亲爱的，这条我太喜欢了’，于是便抢先订了去，全球限量十二条，我一次性订光了。哈哈哈哈你说有趣不有趣？”
徐霏阳笑起来声音尖利，纪春山只觉得无比厌恶。
“春山你别理她，我这妹妹从小娇惯坏了，到手的不喜欢，偏就爱抢人家的东西，这毛病从小就有，长大了更严重。”徐茂屏对首的女子插嘴道。
“是嘛！姐姐很懂我，我这个人呢，平生就这点乐趣，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也甭管好赖，抢过来的总比眼巴巴送上门来的有趣不是？”
纪春山腹诽一句神经病，心想自己果然是圆滑了，这要是搁十几年前，早该转身走了。嘴上却不冷不淡应付了一句：“这乐趣可真独特，恕我不懂欣赏。”
“现在不懂欣赏没关系，兴许以后就懂了呢！”
“懂什么呢？你们一群小辈聊什么有趣的，倒也跟我们说说。”一道男声洪钟般响起，徐竟辞陪同纪成锋一道走了进来。
纪春山神情一凛，这还是两年来，他和纪成锋的首次会面。
“爸爸，我们正说到春山跟我们生分了，这么久也不来家里做客。”徐霏阳双眸一眨，便收掉眼底的锋芒，换了副小鸟伊人的俏皮，上前跨住徐竟辞的手臂撒娇：“知道的说我们是世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陌生人呢！”
徐竟辞看来很喜欢这个女儿，侧过头去亲昵道：“霏阳不急，现在生分，说不定以后就成一家人了。”
徐霏阳一听这话，嘴唇一撅，双目含嗔道：“爸爸，谁急了？”
再看坐上诸人，脸上均流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纪春山猝然明白了，今天这场宴竟是这个意思。
入席，两位长者坐上首，小辈们各自下坐，纪春山正要坐下，就被徐茂屏先一步抢占了，他指着徐霏阳身边的空位：“春山，你坐那儿。”
这时各人都已入座，席上只剩那一个空位，纪春山只得在众人的目光中坐过去。
“今天是家宴，也是你纪叔叔难得他从国外回来，又赶上元宵佳节，我们两家人好好坐着吃顿团圆饭。”徐竟辞为宴会开了个头，一场晚宴正式开始。
菜品依次端上桌，仍然是徐家的风格，极尽奢华极尽浮夸，请了做过国宴的顶级厨师，做出一桌海陆空齐聚的四不像。
这一顿饭吃得不知所谓，无非是些社交场上的场面话，徐竟辞夸纪成锋养了个出息的好儿子，纪成锋则夸徐竟辞多子多孙多福气，欢聚一堂吃个饭都格外热闹。
几个小辈说了不少吉利话，哄得两位长者开怀大笑，又喊纪春山往后一定要多多来往，将这世交的情分继承发扬壮大。
纪春山心里冷笑，想这徐家的后辈真是有趣，明明只是一面之缘，名字都未必记得真切，却硬被他们吹捧得像生死之交。
不过细想也有原由，徐家子女多，想必内部争宠得厉害，把一分说成十分，兴许是他们一贯的生存风格。只是不知纪成锋许了徐家什么好处，令他们这样热衷做成这个媒？
这一夜纪春山可算绝对的主角，几个小辈个个知情知趣，想着法儿地将话题往他身上抛，读的什么书，平时有什么爱好，喜欢吃咸的还是甜的，事无巨细问了个遍，好像他们真关心似的。
倒是徐霏阳出乎意料地安静，整场宴席都没弄出什么动静，只在最后一次碰杯时，伏在纪春山耳边，用众人听不见的声音道：“春山，我知道你不会来找我，但没关系，我会去找你的。”
饭后，徐茂屏安排了烟花秀，徐竟辞和小辈们赶着去看热闹，纪成锋推辞说年纪大了，听不得烟花炸响的噪声，单独留了纪春山下来，陪他去茶室坐坐。
这一场鸿门宴，总算要揭开真意图。
这还是回国后，两父子第一次面对面交锋。
纪成锋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趣游的业务，趣游的成立并不在他的规划之内，是纪春山据理力争，坚持要回国另起炉灶，这才勉强拨出了几千万的资金。
那时他想着，让年轻人历练历练也好，成了，证明这个小儿子的确天赋非凡，拥有足够能力掌舵纪氏。败了也无妨，让他长点记忆，以后乖乖听话回家继承家产。
所谓横竖不亏。
只是没想到趣游的发展大大超乎预料，仅仅两年就产出了数款热门游戏，成为国内游戏行业叫得出名号的翘楚。更没想到纪春山如此心野，刚站稳脚跟就硬着翅膀要与他割席。
父子俩斗法得厉害，纪成锋纵横商场一辈子，怎么甘心叫小辈拿捏，撤资的同时几乎吸尽趣游骨血，将手中的股份沽出天价，若非贺氏那位呆头呆脑的小少爷参与其中，纪春山就算借高利贷，也休想买断他手中百分之三十三股份。
走到这一步，纪成锋仍胜券在握，股东撤资，掏空趣游账面资金及股东的现金流，趣游便只剩一个空架子，根本无力再开发经营，而游戏行业又是出了名的烧钱，只要资金两、三个月续不上，运营就难以为继。
想飞，就让他飞，待他飞远了飞高了，再一枪击落下来。
这是纪成锋原本的打算。
他甚至借用了徐家在国内的关系网络，给众多投资公司、投资人施压，严令禁止扶持趣游。走到这一步，自以为算无遗策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贺氏居然会横插一脚。
纪成锋端坐茶桌上首，凛声向纪春山：“坐。”
纪春山依言坐下。
茶室之中有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专司沏茶，煮了水，烹了茶，依次往杯中沏好。这过程温吞绵长，两父子都不说话，只面对面坐着，待茶香四溢散开，纪成锋才叫人退下。
女子轻轻鞠了个躬，无声退下，这房间便只剩父子两人。
“你要将股份转让给贺氏？”纪成锋开门见山。
昨日贺氏来访那一出闹得沸沸扬扬，纪成锋当然也收到了消息。
“商业机密，无可奉告。”纪春山品一口茶，面无波澜地吐出几个字。
“宁愿将公司转手给贺氏，也要将纪氏清理出局？你这是将纪氏置于何地？”纪成锋动了怒，声色威仪，声音却并不怎么大。
“商场无父子，我只是在商言商罢了，一切按律法按章程，并没有可指摘之处。”纪春山目光平视，不卑不亢道：“单从账面来算，纪氏这笔买卖好像只赚不赔吧？几千万入股，几个亿出局，这样的投资回报，我想不到纪氏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纪春山，你别忘了，你今天拥有的一切，原本都是纪氏给的。”
“是吗？是将我置于贫民窟内数十年不管不问？还是威逼利诱哄骗我挚爱之人将我骗出国去？又或是扣住我的护照将我当犯人一样圈禁不许离开半步？再或是在大疫之时将我锁在房间里以免传染给你心爱的长子？”
“你该不会想说，是你给了性命，给了我纪氏少公子的头衔吧，可这些是我想要的吗？哦，不对，这些也并非你想要，我的出生原本就是个意外，如果可以选，如果纪霆山不是奄奄一息、危在旦夕，你怕是早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存在吧。”
“住口！”纪成锋一手握拳，狠狠砸向茶几一角，震得滚烫的茶水由杯中激荡而出：“我不准你诅咒霆山。”
茶室一时悄无声息。
纪春山心头剧烈酸楚，万万没想到，这样一番尖锐刺耳的话，落到纪成锋耳里，唯一在乎的，居然只是对纪霆山那一句“奄奄一息、危在旦夕”的评语。
他不是不爱孩子，只是不爱他这个孩子。
古色古香的中式茶室中，一缕檀香烟自朱红色檀案上缓缓升起，绕烟成圈，越腾越高，渐渐飘散于紧张对峙的一老一少跟前。
纪春山稳了稳心绪，替眼前的老者重新续上茶，慢道：“中国自古便有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神话传说，这条命是你们给的，无论是否你们的本意，总算给了我一条命，这份恩情我会尽力偿还。不过远不到削肉削骨的份上，你我心知肚明，恩情和亏欠，孰多孰少。”
“我谢你们给我生命，谢你送我留学，谢你传授过我商业知识，也谢你愿意出资助我创建趣游……能偿还的，我都会以十倍数额偿还。只是，从一开始，我便没想过要继承纪氏，我生于国内长于国内，我所爱之人在国内，这里才是我的家，我要留在这里。”
刚刚的针锋相对过后，两人都在某一程度上冷静下来，纪春山这番话说得平静，却又因为平静，而显得更不可撼动。
“还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让你甘愿放弃荣华富贵？”纪成锋强压住心绪，他当然不明白，他这一生并未真正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哪能理解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愚蠢行为？
“是，还是她，一直是她。”
“哼！”纪成锋一声冷哼，眸光微聚，流露出些狠戾情绪来：“你以为，你现在做的这些小动作，就能如愿跟她在一起了吗？”
“我不敢这么以为。我知道你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今天这不是连美人计都用上了么？早在做下决定那刻起，我就想到今日种种。有什么只管来吧，我都可以承受。”
“说得轻巧，我要是动真格的，只怕你受不住！”
纪春山微微一怔，随即垂眸自嘲一笑：“有什么受不受得住，无非粉身碎骨罢了，那便就当我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了吧。”
“你！你……叫你服一服软，就这么难吗？”纪成锋想是气极了，声音竟微微颤抖。
“不难的。”纪春山抬头，笑得光明：“我也时常有服软的时刻，只是向着谁罢了。话说到这里，大概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最后再求你一句，有什么冲我来，不要去打扰似薇。这一句就是服软，真心的，求你。”
说完这一句，纪春山便饮尽杯中的茶，起身掸了掸大衣衣襟，欲作告辞：“时间不早了，我先告辞了，有什么事让钱助理联系我吧，当然，不联系最好。”
纪成锋脸色铁青跟着站起来，一只手微微递出去，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顷刻，纪春山听见身后一声钝响，闷闷的，如重物沉潭。
回头，纪成锋已委顿在地，不省人事。
云溪庄园内一派春意，富贵似乎自带屏蔽能力，将外界的寒凉与此间隔绝开来。
这是一座私人庄园，持有者是大名鼎鼎的房地产开发商徐竟辞，也是纪成锋在国内的挚交好友。前年刚回国时，纪春山曾随纪成锋来过这里一回，并在心里对这位“徐伯伯”和他的家人，给出了非常糟糕的评价。
别的不说，光看人工湖里那些被强行擒来此处，养了死，死了又再从别处空运过来的鳄鱼，就足以令人对庄园主人的品性侧目。
纪春山抵达宴会厅时，纪成锋还没有到来，倒是徐家的小辈基本到齐，济济一堂散落在侧厅的休闲桌前，或打牌或品茗，一派闲散。
没有外人，看样子，这一回算作老友叙旧的家宴。
徐竟辞的长子徐茂屏从牌桌上抬起头，向纪春山道：“春山，随便找个位置坐，长辈们还没到，我们一群小辈不必拘束。”
“既是如此，我先出去闲逛一圈，上次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欣赏徐伯父这座园子。”纪春山并不太想跟这一家子周旋，摆明了的，这是一场鸿门宴。
“对6。别啊，霏阳可等你好久了，你且等等，她人这会儿去哪了呢？对Q！”
“谁说我呢！我这不来了吗？”一道清脆声音从背后传来。
纪春山回过头去，身后立着的是一位明艳绝伦的女子，肤色雪白，红唇如焰，一头如瀑般的卷发恰如其分地披散下来，半遮半掩住胸前的春光。
徐竟辞的小女儿徐霏阳。
“春山，两年没见，过得好吗？”徐霏阳走近了来，一只手搭上纪春山肩头，替他掸去刚从庭院沾染的一脉枯叶，嘴上轻笑道：“你不守信用，说好有空联络，未必两年都没有空？”
“可不！春山你可跟我们生分了去，过年也不来家吃饭。三个K！”徐茂屏在一旁搭话。
“小纪总忙着呢，没看人家公司做得风生水起？你以为像你，四个项目三个烂尾，害得爸爸四处替你擦屁股。”茶桌上，一袭西装革履的徐家次子冷嗖嗖道。
“少阴阳怪气，这两年房地产不景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必要逮着天天说吗？”徐茂屏反唇相讥。
徐竟辞风流，女人多，孩子自然也多，徐家光有名有姓的孩子就有七个，五男两女。在这一点上，他曾多番打趣过纪成锋：“看你，多子多孙多福气的古训都不信，现在后悔莫及了吧？”
纪春山无意参与徐家子女们的明争暗斗，只向徐霏阳道：“霏阳见谅，创业阶段，公务的确繁忙。”
“哦？我怎么在短视频上刷到你和女人逛街来着？女朋友？”
“是。”
“你有女朋友了？那这事可真有趣了。春山，你看我这条裙子，好看吗？”
徐霏阳手臂微张，原地绕了个圈，意图让纪春山将裙子看得更仔细些，一条酒红色绒面礼裙，前后襟皆是深V，露出大片的雪白肌肤。
“这就为难我了，我对女性服饰一窍不通，分辨不出好不好看。”
“分辨不出？那我教你，这一身自然是好看的，然则这好看也分有趣和无趣，比如这条裙子，就很有趣。你可知它的来历？”
“不知。”也不想知道。
“这是我在米兰看秀时相中的。其实也不叫相中，一个二线奢侈品牌，原是入不了我的眼的，只是邻座的女人着实烦人，一整场都娇滴滴地依着她的男伴，那副没骨头的模样叫我生厌。我听她语气娇软，捏着嗓子向那男伴说‘亲爱的，这条我太喜欢了’，于是便抢先订了去，全球限量十二条，我一次性订光了。哈哈哈哈你说有趣不有趣？”
徐霏阳笑起来声音尖利，纪春山只觉得无比厌恶。
“春山你别理她，我这妹妹从小娇惯坏了，到手的不喜欢，偏就爱抢人家的东西，这毛病从小就有，长大了更严重。”徐茂屏对首的女子插嘴道。
“是嘛！姐姐很懂我，我这个人呢，平生就这点乐趣，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也甭管好赖，抢过来的总比眼巴巴送上门来的有趣不是？”
纪春山腹诽一句神经病，心想自己果然是圆滑了，这要是搁十几年前，早该转身走了。嘴上却不冷不淡应付了一句：“这乐趣可真独特，恕我不懂欣赏。”
“现在不懂欣赏没关系，兴许以后就懂了呢！”
“懂什么呢？你们一群小辈聊什么有趣的，倒也跟我们说说。”一道男声洪钟般响起，徐竟辞陪同纪成锋一道走了进来。
纪春山神情一凛，这还是两年来，他和纪成锋的首次会面。
“爸爸，我们正说到春山跟我们生分了，这么久也不来家里做客。”徐霏阳双眸一眨，便收掉眼底的锋芒，换了副小鸟伊人的俏皮，上前跨住徐竟辞的手臂撒娇：“知道的说我们是世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陌生人呢！”
徐竟辞看来很喜欢这个女儿，侧过头去亲昵道：“霏阳不急，现在生分，说不定以后就成一家人了。”
徐霏阳一听这话，嘴唇一撅，双目含嗔道：“爸爸，谁急了？”
再看坐上诸人，脸上均流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纪春山猝然明白了，今天这场宴竟是这个意思。
入席，两位长者坐上首，小辈们各自下坐，纪春山正要坐下，就被徐茂屏先一步抢占了，他指着徐霏阳身边的空位：“春山，你坐那儿。”
这时各人都已入座，席上只剩那一个空位，纪春山只得在众人的目光中坐过去。
“今天是家宴，也是你纪叔叔难得他从国外回来，又赶上元宵佳节，我们两家人好好坐着吃顿团圆饭。”徐竟辞为宴会开了个头，一场晚宴正式开始。
菜品依次端上桌，仍然是徐家的风格，极尽奢华极尽浮夸，请了做过国宴的顶级厨师，做出一桌海陆空齐聚的四不像。
这一顿饭吃得不知所谓，无非是些社交场上的场面话，徐竟辞夸纪成锋养了个出息的好儿子，纪成锋则夸徐竟辞多子多孙多福气，欢聚一堂吃个饭都格外热闹。
几个小辈说了不少吉利话，哄得两位长者开怀大笑，又喊纪春山往后一定要多多来往，将这世交的情分继承发扬壮大。
纪春山心里冷笑，想这徐家的后辈真是有趣，明明只是一面之缘，名字都未必记得真切，却硬被他们吹捧得像生死之交。
不过细想也有原由，徐家子女多，想必内部争宠得厉害，把一分说成十分，兴许是他们一贯的生存风格。只是不知纪成锋许了徐家什么好处，令他们这样热衷做成这个媒？
这一夜纪春山可算绝对的主角，几个小辈个个知情知趣，想着法儿地将话题往他身上抛，读的什么书，平时有什么爱好，喜欢吃咸的还是甜的，事无巨细问了个遍，好像他们真关心似的。
倒是徐霏阳出乎意料地安静，整场宴席都没弄出什么动静，只在最后一次碰杯时，伏在纪春山耳边，用众人听不见的声音道：“春山，我知道你不会来找我，但没关系，我会去找你的。”
饭后，徐茂屏安排了烟花秀，徐竟辞和小辈们赶着去看热闹，纪成锋推辞说年纪大了，听不得烟花炸响的噪声，单独留了纪春山下来，陪他去茶室坐坐。
这一场鸿门宴，总算要揭开真意图。
这还是回国后，两父子第一次面对面交锋。
纪成锋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趣游的业务，趣游的成立并不在他的规划之内，是纪春山据理力争，坚持要回国另起炉灶，这才勉强拨出了几千万的资金。
那时他想着，让年轻人历练历练也好，成了，证明这个小儿子的确天赋非凡，拥有足够能力掌舵纪氏。败了也无妨，让他长点记忆，以后乖乖听话回家继承家产。
所谓横竖不亏。
只是没想到趣游的发展大大超乎预料，仅仅两年就产出了数款热门游戏，成为国内游戏行业叫得出名号的翘楚。更没想到纪春山如此心野，刚站稳脚跟就硬着翅膀要与他割席。
父子俩斗法得厉害，纪成锋纵横商场一辈子，怎么甘心叫小辈拿捏，撤资的同时几乎吸尽趣游骨血，将手中的股份沽出天价，若非贺氏那位呆头呆脑的小少爷参与其中，纪春山就算借高利贷，也休想买断他手中百分之三十三股份。
走到这一步，纪成锋仍胜券在握，股东撤资，掏空趣游账面资金及股东的现金流，趣游便只剩一个空架子，根本无力再开发经营，而游戏行业又是出了名的烧钱，只要资金两、三个月续不上，运营就难以为继。
想飞，就让他飞，待他飞远了飞高了，再一枪击落下来。
这是纪成锋原本的打算。
他甚至借用了徐家在国内的关系网络，给众多投资公司、投资人施压，严令禁止扶持趣游。走到这一步，自以为算无遗策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贺氏居然会横插一脚。
纪成锋端坐茶桌上首，凛声向纪春山：“坐。”
纪春山依言坐下。
茶室之中有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专司沏茶，煮了水，烹了茶，依次往杯中沏好。这过程温吞绵长，两父子都不说话，只面对面坐着，待茶香四溢散开，纪成锋才叫人退下。
女子轻轻鞠了个躬，无声退下，这房间便只剩父子两人。
“你要将股份转让给贺氏？”纪成锋开门见山。
昨日贺氏来访那一出闹得沸沸扬扬，纪成锋当然也收到了消息。
“商业机密，无可奉告。”纪春山品一口茶，面无波澜地吐出几个字。
“宁愿将公司转手给贺氏，也要将纪氏清理出局？你这是将纪氏置于何地？”纪成锋动了怒，声色威仪，声音却并不怎么大。
“商场无父子，我只是在商言商罢了，一切按律法按章程，并没有可指摘之处。”纪春山目光平视，不卑不亢道：“单从账面来算，纪氏这笔买卖好像只赚不赔吧？几千万入股，几个亿出局，这样的投资回报，我想不到纪氏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纪春山，你别忘了，你今天拥有的一切，原本都是纪氏给的。”
“是吗？是将我置于贫民窟内数十年不管不问？还是威逼利诱哄骗我挚爱之人将我骗出国去？又或是扣住我的护照将我当犯人一样圈禁不许离开半步？再或是在大疫之时将我锁在房间里以免传染给你心爱的长子？”
“你该不会想说，是你给了性命，给了我纪氏少公子的头衔吧，可这些是我想要的吗？哦，不对，这些也并非你想要，我的出生原本就是个意外，如果可以选，如果纪霆山不是奄奄一息、危在旦夕，你怕是早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存在吧。”
“住口！”纪成锋一手握拳，狠狠砸向茶几一角，震得滚烫的茶水由杯中激荡而出：“我不准你诅咒霆山。”
茶室一时悄无声息。
纪春山心头剧烈酸楚，万万没想到，这样一番尖锐刺耳的话，落到纪成锋耳里，唯一在乎的，居然只是对纪霆山那一句“奄奄一息、危在旦夕”的评语。
他不是不爱孩子，只是不爱他这个孩子。
古色古香的中式茶室中，一缕檀香烟自朱红色檀案上缓缓升起，绕烟成圈，越腾越高，渐渐飘散于紧张对峙的一老一少跟前。
纪春山稳了稳心绪，替眼前的老者重新续上茶，慢道：“中国自古便有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神话传说，这条命是你们给的，无论是否你们的本意，总算给了我一条命，这份恩情我会尽力偿还。不过远不到削肉削骨的份上，你我心知肚明，恩情和亏欠，孰多孰少。”
“我谢你们给我生命，谢你送我留学，谢你传授过我商业知识，也谢你愿意出资助我创建趣游……能偿还的，我都会以十倍数额偿还。只是，从一开始，我便没想过要继承纪氏，我生于国内长于国内，我所爱之人在国内，这里才是我的家，我要留在这里。”
刚刚的针锋相对过后，两人都在某一程度上冷静下来，纪春山这番话说得平静，却又因为平静，而显得更不可撼动。
“还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让你甘愿放弃荣华富贵？”纪成锋强压住心绪，他当然不明白，他这一生并未真正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哪能理解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愚蠢行为？
“是，还是她，一直是她。”
“哼！”纪成锋一声冷哼，眸光微聚，流露出些狠戾情绪来：“你以为，你现在做的这些小动作，就能如愿跟她在一起了吗？”
“我不敢这么以为。我知道你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今天这不是连美人计都用上了么？早在做下决定那刻起，我就想到今日种种。有什么只管来吧，我都可以承受。”
“说得轻巧，我要是动真格的，只怕你受不住！”
纪春山微微一怔，随即垂眸自嘲一笑：“有什么受不受得住，无非粉身碎骨罢了，那便就当我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了吧。”
“你！你……叫你服一服软，就这么难吗？”纪成锋想是气极了，声音竟微微颤抖。
“不难的。”纪春山抬头，笑得光明：“我也时常有服软的时刻，只是向着谁罢了。话说到这里，大概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最后再求你一句，有什么冲我来，不要去打扰似薇。这一句就是服软，真心的，求你。”
说完这一句，纪春山便饮尽杯中的茶，起身掸了掸大衣衣襟，欲作告辞：“时间不早了，我先告辞了，有什么事让钱助理联系我吧，当然，不联系最好。”
纪成锋脸色铁青跟着站起来，一只手微微递出去，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顷刻，纪春山听见身后一声钝响，闷闷的，如重物沉潭。
回头，纪成锋已委顿在地，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