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郭图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爽过了。

    他上次这么喷人还是喝酒之后,在颍川学堂上发挥自己的实力。

    而不知为何,今天的他明明没有喝酒,但状态比那天还要高涨,可谓是火力全开。

    值得一提的是,郭图和郭嘉都是颍川阳翟郭氏族人,只是郭嘉是分支,过得很惨。

    只见郭图面张通红,吐沫飞溅,洋洋洒洒说了三分钟的时间。

    不是别人不想打断他,是他说得太过狂妄,以至于下面的人听懵了,当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中已经攥紧了拳头,指尖捏的发白。

    郭图喷的大意就是,左丘明的脸都被你们这群后生、小人都给丢光了,不知道是左丘明的为人阴险,还是你们这群后人学艺不精...又或者是你们故意想给左丘明丢脸,才这样记录并曲解春秋的意思。

    甚至这样的行为你们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点正确的道德观念都没有,左丘明如果知道了,得气的从棺材里面爬出来。

    还有学公羊的,也是这样...

    郭图骂的,不可谓不狠毒。

    他从左传的根上开始骂,这比刨人祖坟还严重,甚至他刨完祖坟,还问别人后人,你把祖宗葬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是不是故意让别人刨?你是不是跟你祖宗有仇?

    当然,他对喷学公羊的话倒没有这么狠毒。

    可能是他很少和公羊对喷,一时之间没调整过来,也可能是他还保持着理智,没有选择开启队友伤害。

    不过袁绍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

    因为他分明看到,对面第一排学左传的几个士人已经将手默默地放在了悬挂于腰间的剑柄上,随时准备着一拥而上,给郭图好看。

    此时的袁绍觉得自己很无辜,如果说许攸的开场或许有他的授意,但郭图超常的临场发挥他绝对没有预料得到。

    他在心里默默的祈祷郭图见好就收,千万别冲上去了,一会儿闹出点事情,他可拦不住。

    别说他拦不住了,就是汉灵帝在这儿,他都拦不住。

    这群士人,正值热血方刚的年纪,再加上大汉的风俗就是这样,他们什么事都敢干得出来,而且还是真敢干。

    即使干起来了,为了维护自家学派、自家大贤而出了点事情,也会被学派内各自大佬保下,如果保不住,也少不了一个青史留名。

    所幸,台上的郭图也慢慢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按照惯例,当他说几句的时候,就应该被下面的人打断,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了足足有三分钟,一个打断的人都没有。

    他再往旁边的方向看去,只见跟他同样学榖梁的士人脸上,露出了极其敬佩的神色。

    再往前看去...

    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随后从心地坐了下去——他刚刚只是一时上头了,他不傻。

    当郭图坐下的那一刻,左传的士人们方才如梦初醒,他们一个个猛然站起,挺直腰板,义愤填膺地高声呐喊:“岂敢辱我?!”

    声音最大的是逢纪。

    在这个时候,谁声音大,谁就掌握了辩经优先权。

    随着他的开口,其他那些学左传的、声音不如他的人也就慢慢坐下了。

    不坐下也不行啊...声音被压了过去,自己说的话连自己都听不起,更别说对方的人了,还辩个鸡毛啊。

    所以有的时候,袁绍浅薄的认为,如果张飞能够参加辩经,首先不说别的,他的气势就先胜了一大截。

    “此乃荒谬之言矣!齐桓公和鲁庄公有仇在先,‘献戎捷’不合为礼,此为为报私仇而欲盖弥彰!”

    逢纪还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即便郭图都开始刨祖坟了,但他没有上来就骂,还是在认真讲着道理,从辩经本身出发。

    首先,大家都知道,在儒家的传统价值观中,礼基本上就等于法。

    所以在《左传》看来,齐桓公此举违背礼法,必须加以严厉的斥责和批判,以警醒后来者。() ()

    而后,逢纪说的齐恒公和鲁庄公有仇,并不是杜撰,而是事实。

    在鲁庄公十三年间,鲁庄公和曹刿通过劫持齐桓公夺回了被齐国侵占的汶阳之田。

    七年之后齐桓公的报复就来了,齐国联合宋、陈等国攻打鲁国。

    鲁庄公打不过只好认怂,被迫与齐国结盟,结果还被耍了一道——按照礼仪诸侯结盟国君必须亲自参加,可齐国却只派来了上卿高傒,简直是赤裸裸的打鲁庄公的脸。

    不仅如此,因为齐鲁联姻,鲁庄公还被迫跑到齐国迎娶齐桓公的女儿(或侄女)哀姜,被指责成“未娶而先淫”,成了诸国的笑柄。

    在以上为前提的条件下,齐桓公打山戎之前要求鲁国出兵相助,鲁庄公当然选择了拒绝。

    (山戎离鲁国近,齐国远)

    齐桓公为了打败山戎跋山涉水,受到了严重的损失(老马识途典故出自这场战争),在结束之后,齐桓公当然恨鲁庄公了。

    他宁可绕路也要来鲁国门口吓唬一下鲁庄公。

    也就是所谓的“献戎捷”。

    意思就是,再不老实点儿,山戎就是你们鲁国的前车之鉴。

    所以在学左传的眼里,学榖梁的简直是放屁,一点都不尊重史实,试成想,有那么大仇,谁会给你饶道送战利品来?

    况且,左传号称“以史解经”、“以史述道”,是最尊重历史的一批了。

    所以,在这条论点上,他们首先厌恶学榖梁的,以至于学公羊的,他们看起来都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当然,学左传的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那么尊重历史吗?

    其实也不然。

    这三家按照现在的眼光来看,都是一丘之貉,大哥不说二弟,谁也不说谁的不是。

    学左传的为了大力鼓吹儒家的礼法,一直揪着齐桓公没有尊重“献”的礼法来喷,也没有彻底尊重史实;学榖梁的直接开始编起了故事,开始为他们心中的明君齐桓公洗地。

    而学公羊的则是“普世”“博爱”,要知道,五胡乱华可就在几百年之后啊。

    但由此可见,学公羊的今文经学是在追求权变,为了统治者的利益在工作,统治者想要什么学说,他们就把什么学说融进去变成自己的。

    但是,从董仲舒之后,公羊学派便一直没落。

    一直也没几个扛把子能挑起大梁。

    尤其是董仲舒,为了自己的天人感应,开始抛弃公羊学派的内核,结果被自己的徒弟背刺。

    引起汉武帝大怒(前文提到过)的那几章奏疏,汉武帝给了董仲舒最有出息的弟子吕步舒看,吕步舒看完说,这是哪个傻子写的?

    气的董仲舒知道这件事后差点和吕步舒拼命。

    不过在袁绍看来,吕步舒的行为也可能不是背刺。

    说不定当时汉武帝给他看的时候,表情特别生气,吕步舒为了保命,明知道这是老师的奏疏,也要顺着汉武帝的意思往下说。

    而后来公孙学派还有一个“大才”,名叫眭弘。

    当时汉昭帝年幼,大将军霍光总掌朝政。

    他觉得霍光迟早会篡位,于是玩谶纬之学,劝霍光篡位,汉昭帝禅让。

    可谁承想,人家霍光把持朝政,但人家这没有想篡位的念头。

    于是这个“大才”就被砍了,用于霍光向汉室表忠心的一次性道具。

    而经过这么多年,到了袁绍这个年代,左传才是社会的主流。

    袁绍仅仅是一愣神的功夫,逢纪已经说完了,现在站起来的又是公羊学派的人。

    三家学派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不快活。

    袁绍端坐在那里,不管出于哪种角度的考量,对于这种场面的出现他都喜闻乐见。

    很快,天色便渐渐暗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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