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下午,陆鸣刚吃过午饭,监视组就来了电话。

    “陆队,有个女人进了温言的别墅,半个小时了,还没出来……”

    “女人?能看清脸吗?”

    “看不清,自己开车来的,车速很快,只能看见是长头发。”

    陆鸣不敢怠慢,挂断电话就往苏楼跑,到了别墅附近,在一个偏远小树林里,找到了监视组的车。三个人,蓬头垢面,满身烟味。

    “还没出来呢?”他问。

    三个人齐齐点头。

    陆鸣咬咬牙,转过身,“我进去看看。”

    “等一下,陆队。”

    他回头,一把92递过来。

    “拿着吧,以防万一。”

    他笑笑,往回一推,“一个富二代,不至于。”

    “他可是疯子。”

    “他没疯……”陆鸣摇摇头,“疯子干不了细活。”

    话到这,监视组也不好挽留,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一直走到别墅门前。

    铁门漆黑,他把耳边贴在门上,四下安静,没有一点声响。

    他抬手,敲门的声音不大,力量沿着门板透进去,低缓沉郁,可以传很远。

    稍停片刻,院里响起脚步声,铁门打开,温言的脸探出来,额发凌乱,眼角锋利。

    陆鸣笑笑,“刚睡醒?”

    “怎么,睡觉也犯法?”

    “那倒不是。”

    温言冷笑,“这大白天的,你们警察就没别的事吗?”

    “有啊,这不来找你了。”

    “我……?我还有啥事?”

    “有个新情况,能进去聊吗?”

    温言眼睛一转,让开一条缝,“请!”

    陆鸣道声谢,刚抬腿进去,就看到一个女孩从屋里出来,贝雷帽,高筒靴,眼尾细长,五官精致,是一见难忘的漂亮。

    这人看着眼熟,陆鸣总觉得在哪见过,可到底在哪,一时又想不起来。

    女孩侧着脸,表情惶恐,挎着鳄纹手包,脚步匆匆,“温总,我先走了。”

    温言听见了,又像没听见,站在门后,面无表情。

    女孩自讨没趣,打开车门,倒车的动作干净利落,很快,保时捷的尾灯消失,陆鸣忽然想了起来,她是个演员,演得好像是谍战剧,身份扑朔迷离,间谍……似乎还是双面的,戏服逼真,帽檐挂着青|天|白|日,下场极惨。

    他摇摇头,语带挪揄,“这么好看的演员,也不送送?”

    温言手扶门框,打了个哈欠,“送啥,早晚还会再来的。”

    陆鸣点点头,扫了一眼四周,枯竹,假山,鱼池,白色石径纤细,中间种了一株腊梅,黄色骨朵嵌满,含苞待放。

    到了室内,温言脱下羽绒服,挂在衣架上,只穿了一套海蓝睡衣,摇摇晃晃地走到茶几旁,一屁|股坐下,还不忘让一让,“坐吧,都没外人。”

    陆鸣一笑,也不谦让,找了个角落,刚刚坐稳,听见卧室门口一阵窸窣,扭头一看,是一条狗。

    这狗陶然说过,黑头白身,镰刀尾,看上去有点唬人,其实就是个土狗串串,一点也不名贵。

    因为不名贵,反倒让人生疑。

    “这狗多少钱买的?”他问。

    “啊?”温言有点懵。

    他用手一指,“就是这狗……多少钱买的。”

    温言拿眼一瞥,苦笑着摇摇头,“就是条土狗,村里没人要,赖上我了。”

    “赖上你了,怎么赖上的?”

    “这也跟案子有关系?”

    “没有,随便问问。”

    温言挠挠头,慢慢回忆:

    “几年前吧……好像是个雪天,我听到外面有狗一直叫,叫得有点烦,穿上衣服出去看,发现是它,就躲在门口,雪很大,冻得一直发抖……

    “我不爱养狗,也不想杀生,就拿了几根火腿,丢出来喂它。这一喂吧,没想到,还喂出事来了——这东西直接认了主,自动上岗,当起了看门狗。

    “我也没理它,觉得它太贱,越俎代庖,多管闲事,另外,它爱叫,爱叫的狗一般都活不长,早晚被人偷走。

    “可是,没想到,这地方太偏,这东西又太丑,过了好长时间,竟然没人打它主意。”

    说完,温言站起来,走到角落处,拿出一瓶红酒,打开,倒了一杯,回过头,看向陆鸣,“听说警察办案不能喝酒?”

    “是。”

    “那行,冰箱里有别的。”

    “不用,谢谢。”

    温言端起酒杯,重新坐在沙发上,浅抿一口,眯了眯眼睛,“还想听?”

    陆鸣点点头,“继续。”

    “时间长了吧,这东西饿了就叫,我就觉得烦,用绳子把它捆住,扔到了十里以外。

    “我觉得扔得够远了,应该跑不回来了,那段时间又忙,北京上海两地跑……

    “中间停了两个月,终于忙完了,开车回来,远远地,看见门口有个东西,等走近了,才看见是这货……这货竟然自己跑了回来,身上全是泥,瘦得皮包骨头,正支棱着脑袋看我……”

    “所以,你就把它收养了。”

    “不,”温言连连摇头,“我说了,我不喜欢狗。”

    “那它为什么还在?”

    “因为它不叫了,我想知道原因。”

    “不叫了?”

    “对,一声不吭,就在门外趴着……我也不常喂它,总觉得麻烦,就像是谁家的孩子,突然跑来,躲在我家门前,要喊我爹,你说,我能答应吗?我没那义务。

    “可是吧,人家脸皮厚,就是不走,我也没辙,我不喂,它自己饿极了,就去村里翻垃圾桶。冬天雪大,村里又穷,垃圾桶里根本没吃的……说实话,我也想过,但一直没想明白,它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可能野狗都这样,抗饿。

    “这两年,公司事情特别多,我经常出差,这地方偏,本以为安全,没想到,还是被人盯上了,一天夜里,家里进了贼……

    “贼是翻墙来的,把门锁全部撬坏,值钱物件打包,想走,东西多,墙就不好翻了,只能走正门,没想到,前脚刚踏出去,它嘴一张,就把人咬了……它是真多事,我到现在还恨它。

    “这狗是野狗,人可不是野人,人家手里是有家伙的,一把斧子,抽出来就往它脑门上砍……

    “它是木头脑袋,似乎不知道疼,越看咬得越紧,最后,贼受不了了,疼得哇哇叫,邻居听见了,打了110……

    “后来……我也忘了到底是哪个派出所,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家被盗了,我的狗快死了,让我回来看看……你说这事吧……啧,集团的事都是大事,用我出面,至少都是几个亿的生意,一个房子,一条没人要的野狗……

    “我也是难,很难,当时是真不想管,可仔细想想,又觉得对不起它,又不知道这对不起……到底对不起在什么地方……它又不是我的狗,却害得我不像人。

    “最后,我咬咬牙,下了决心,把公司业务全部放下,单飞回来,处理一宗盗窃案,还有一条流浪狗……我父亲很生气,开董事会,下面一群人骂我,好在平时也荒唐,荒唐惯了,所有人的期待都不高,我呢,也是一句不敢讲,怎么讲呢,难道说为了一条狗,放弃几个亿的合同?

    “做人要讲良心……坦白说,我不欠它,一点都不欠,是它欠我。

    “等我回到这,它还在门口趴着,脑门上全是裂缝,身下一滩血,嘴长开,往外喷着白气……它太丑,太脏,根本没人愿意帮它。我蹲在地上,摸了摸它的头,它的眼睁开了,喉咙动了两下……很微弱的嗡鸣……我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它没哑——它是知道我喜欢安静,所以才不出声。

    “它懂我,也守规矩,比很多人强多了,一瞬间,我想救活它。

    “我家是开医院的,我打个电话,给它一路开绿灯,进了ICU,用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让它住进了最好的病房——大两居,带卫生间,还有浴缸,能泡澡。

    “它是活了,我的名誉却毁了,我被一条狗毁了——从那以后,逢年过节,跟家里长辈见面,说不上十句话,肯定提加护病房,加护的是一条狗……

    “他们说,这狗的待遇,跟市长,书记一个级别。

    “斯文扫地……我真是作孽。”

    陆鸣笑笑,“后悔了?”

    “是后悔了。”

    “那白若微呢……后悔遇见白若微吗?”

    “你什么意思?”

    陆鸣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墙。

    墙上挂着很多画,画中都是同一个女人,身材高挑,曲线玲珑,肌肤胜雪,被绳子束缚着,没有五官。

    “这狗是一个错误,那白若微呢,她也是一个错误吗?”

    温言抬头,瞥了一眼墙上的画,点点头,“她是个美丽的错误。”

    “美丽的错误……还是变态的错误?”

    温言没有回答,无声冷笑。

    “真喜欢她吗?”

    “谁知道呢。”

    “这种变了态的喜欢,还是喜欢吗?”

    “你怎么知道是变态呢?”

    “那怎么证明不是呢?”

    “你是来吵架的?”

    “那倒没有,就是好奇,想知道她是主动变态的,还是被强迫变态的。”

    “不都一样?”

    “哪里一样?”

    “人活着,不就是被迫接受的结果?”

    “你呢?”

    “我也一样。”

    “那你被迫接受了什么?”

    “财富,名声,还有……丑闻。”

    “听上去都不错。”

    “嗯,我很会抽签。”

    “那白若微呢,她被迫接受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等我接手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呆在笼子里,时间长了,已经离不开了。”

    “是谁把她关进去的?”

    “没有人,是她自己。”

    “她又不是金丝雀。”

    “没错,她比金丝雀聪明多了。”

    “什么意思……你是想说,她是自愿被你束缚的?”

    “有所得,就要有所失……人活着,终究是要被什么东西束缚住的。”

    “你呢,什么东西束缚了你?”

    温言苦笑,“束缚我的东西可多了……”

    “比如呢?”

    “比如,墙上的画,地上的狗,外面的树……我支配别人,同时也被自己的支配感束缚……“

    “好解释。”陆鸣笑笑,“我们找到两个微博,一个叫彗尾,另一个叫星芒,听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

    “没错,他们确实是普通朋友。”

    “有多普通,一起吃饭,睡觉,互相束缚?”

    “他们很熟悉,更多的是陌生……陌生比熟悉更美。”

    “你的话太绕,我听不懂。”

    “反正你也不做笔录,有区别?”

    陆鸣刚想反驳,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一开始,还以为是监视组的人来了,这时,温言起身,打开了监视屏幕,他定睛一看,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身上穿着工作服,怀里抱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似乎是快递,或者哪个物流公司的人。

    他还没出声,温言已经披上羽绒服,开了门。

    盒子取回来,放在门口,温言走到墙角,在储物柜里找了一只敞口陶瓶,接着把盒子拆封,依次打开精美缎带,硬壳纸盒,陆鸣凑过去,发现里面放着一束玫瑰,颜色是莫奈粉,有油画质感,叶片翠绿,边缘还有露珠滚动。

    对这束玫瑰,温言似乎很上心,拿一把金色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几十支玫瑰,他前前后后鼓捣了半个小时,中间手一抖,指尖窜血,也不消毒,往嘴里一吮,埋头继续。

    等所有玫瑰修剪完,插|进瓶里,稍微打理,他长舒一口气,转过身,端起红酒杯,长啜一口。

    即便陆鸣不懂花,到了这一步,也看出了这束玫瑰的特别——花瓣繁复,高心卷边,中世纪贵族小姐百褶裙模样……雍容华贵到了极致。

    “这是什么品种?”

    温言嘴角一挑,“朱丽叶。”

    “好像听说过。”

    “你听说过的都是假的,这玫瑰有外观专利,想买,只能从国外买,国内都是仿品。”

    说完,他拿起一个绿色喷壶,对着整束花连喷了几十下,直到叶片滴水才停下。随后,他抱起花瓶,走到客厅的一角,一片没有地毯的区域,把花瓶放在地上。

    “黑白……”他低声唤道。

    陆鸣还没来及反应,一阵迅疾的窸窣声,那条狗突然冲了过来,前爪趴在鞋柜上,叼起一个东西,递给了他。

    等温言把那东西握在手里,陆鸣一惊,那竟是一把手枪。

    温言立刻扣动扳机,枪口朝下,“啪嗒”一声,里边没有射出子弹,而是喷出一道蓝色火焰,与此同时,整束玫瑰忽然剧烈地燃烧起来……

    陆鸣目瞪口呆。

    整束花,在火光的映衬下,颜色从浅粉,转向莹白,然后青紫,最后,一团灰……

    刚才的枪,不是枪,是打火机。喷壶里的水,也不是水,而是高纯度的酒精。这玫瑰,似乎也不是玫瑰……到底是什么,陆鸣有些说不清,只是感觉温言所做的每件事,所走的每一步,都出人意料,却又非常合理。

    火光渐小,日光西斜,院子又暗了一些,陆鸣张了张嘴,想问,又觉得不合时宜,“这是……”

    温言背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这是她最爱的玫瑰。”

    ·

    稍停,许是累了,温言转过身,简单收拾工具,端着酒杯,回到沙发上,眼睛半眯,眼神忽明忽暗:

    “你们在监视我……对吧?”

    “都是正常程序。”

    温言冷笑,抽出雪茄盒,取出一支雪茄,用刚才得手枪点燃,烤制熟练,“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也是关心我,怕我把刚才的人弄死……”

    “是吗?”陆鸣笑笑,“你会把她弄死吗?”

    温言脸一板,“当然不会,我可是守法公民。”

    “有意思……那麻烦问一下,你是从几岁开始守法的……难道是从昨天?”

    “陆警官,你可真懂礼貌。”

    “嗯,我们是专业的,受过岗前培训。”

    “你看这雪茄……皮真厚!”

    “没办法,烤的时间长,要对付各种手枪,不能不厚。”

    “陆警官,说话凭良心,我是好人,平时连只鸡都没杀过。”

    “嗯,我知道,好人一般不把良心挂在嘴上。”

    “你可真会聊天。”

    “很多人都这么说。”

    “是吗?”

    “既然话到这了,我能不能多问一句?”

    “说。”

    “你还记得方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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