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六的早晨,她拿着登机牌,拉着行李箱,降落在日本的旭川机场。

    她是逃出来的。

    除了逃,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字眼。

    如果陈江还活着,她就能继续活,如果陈江死了,她实在找不到活着的意义。这种意义,不同于人生的意义,作为公众人物,她只要还活着,就会产生意义,正面的,或者负面的……这世上任何其他人的死亡,理论上讲,只要心够狠,都不足以让本体受伤,只可惜,死的那个人偏偏是他。

    为了他的死,她想歇斯底里,想放手一搏,想再做一次徒劳无功的努力,她是想为他报仇的——兴许报了仇,她又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只可惜,这一次她的决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席珊说,“你疯了,要告副省长?”

    律师说,“这种事,我没经验,不知道哪家法|院肯受理。”

    邢甜甜说,“姐,要不再考虑考虑……”

    看她一言不发,律师猜到了她的心思,黑着脸问,“法律一般不考虑人情,只看证据,咱们有证据吗?”

    她摇摇头。

    律师又问,“没证据,怎么扳倒一位副省长,光靠舆论吗?”

    “中间有人查过票,是个女人,她肯定知道——”

    “那她为什么不说?很明显,因为已经被人收买了。”

    晚星愣了愣,无言以对。

    席珊又说,“我倒觉得那都是次要的,首先公众质疑这一关你就过不了……出了车祸,你为什么不报警?隔了那么多年,为什么突然把这事抖出来?更重要的,还有社会影响……告一个副省长,官媒怎么看你,品牌商怎么看你,圈里的导演怎么看你,你的粉丝怎么看你……这事弄得好,你顶多丢一些资源,万一弄不好,那……”

    经过一夜的讨论,最后的结果,还是逃,只能逃……席珊不把这叫逃,叫出国散心。

    别人说的话她信不过,但席珊的发言,她没法不听。从表面看,这只是一场诉讼,其实内里远比复杂的法律问题更复杂……它不光关系到冰冷的政治壁垒,还有比政治壁垒更恐怖的,世道人心。

    她没想过要当勇士,但也害怕沦落成一只苍蝇,让所有导演害怕,让所有同行见了面都绕着走。

    “值得吗?”她问自己。

    如果是同样的问题,如果是在问陈江,那大概率是不会有答案的,他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根本不会考虑这样的问题……有时候,她真佩服他的愚,还有真,一辈子,他只跟着感觉走……这一次,她也选择跟他一样,当席珊问她想去哪,她直接回答,日本。没有犹豫。

    其实去哪旅行,她真的无所谓,毕竟没有计划,也跟工作无关,她是被迫的,想去日本,还是因为陈江……那是他唯一出国工作过的地方,在北海道打黑工,半年只赚了八百块钱。

    飞机甫一落地,冬天的北海道全是雪,她想找到陈江当年工作过的地方,却几乎没听他说过,感觉无从找起……在北海道呆了几天,她坐飞机南下,路过东京,名古屋,又去了京都、大阪、神户……

    一个夜里,她靠在神户酒店的床上,忽然想起了扣子的事情……一整夜,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最后爬起来,开了灯,给温言打电话:

    “他送扣子到底什么意思,跟你说了吗?”

    温言似乎还在睡觉,语气朦胧,“扣子……什么扣子?”

    一颗扣子,又让他们纠缠了很久,电话挂断,她感觉很奇怪,陈江把什么都告诉了他,就是没说那颗扣子——难道是自己想错了,那颗扣子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或者说,他只是机缘巧合,不知从哪找到了一颗带着扣子的信封?

    她左思右想,疑虑依旧很深,但始终没有答案……停了几个小时,外面天亮了,她眯着眼,轻轻睡了一会,等睁开眼,又觉得自己太敏感了——只是一个下午,怎么可能面面俱到,漏说了一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天,她收拾行李,坐上观光列车,继续往南,去了广岛。

    半路上,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这人姓伊藤,是个日本演员,曾经在中国留过学,中文很好,几年前,她们曾有过合作,在上海拍一部都市剧,似乎还加了微信……伊藤的老家,似乎就是广岛。

    她掏出手机,立刻搜索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伊藤纱织。

    在发语音之前,她还是犹豫了一阵,毕竟久疏问候,贸然打扰,是不是显得有些突兀……经过反复考虑,她还是发了一条问候语音,毕竟在合作期间,她们一起聊了很多,性格也合得来,至于伊藤会不会回复,回国之后,还有没有用微信的习惯,她摸不准……

    没想到,火车还没到站,她就收到了伊藤的回复,还带了一连串可爱的表情。

    稍停,伊藤打来电话,问她在哪。她说在去广岛的路上。伊藤吓了一跳,立刻下楼开车,说要来接她,让她在车站等一等。

    下了车,她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一些土特产,然后坐在广场的长椅上……

    一月的广岛,气温跟上海差不多,等了二十分钟,伊藤就小跑着过来,栗色长发,驼色风衣,光着腿……完全是日漫女主的形象。

    “顾酱……”她甜甜地笑着,声音清脆,朝她高高地挥舞着手臂……

    见了面,伊藤问她有什么计划,她笑了笑,说只是出来散心。

    伊藤很爽快,作为广岛人,马上替她做了决定:

    “那咱们先去和平纪念公园,再去超觉寺……晚上去泡泡温泉……顾酱,你喜欢泡温泉吗?”

    晚星点点头,“我听你安排。”

    ·

    和平纪念公园名声很大,其实跟圆明园一样,属于战争遗迹。二战的时候,美军在广岛投下原子弹,那里是爆心,所谓的0区,附近建筑全倒,只剩中间一座圆顶房屋,孤零零,屹立至今……

    离开和平公园,按照计划,伊藤又带她去了超觉寺。

    超觉寺是小寺,不太有名,但伊藤却说那是广岛最静心的地方……心烦意乱的时候,一个人在寺里走走,走着走着,心就定了。

    对于寺庙,她一向无感,将信将疑,等踏足其中,发现四周环境清雅,游客稀少,确实是个静心的好地方。

    伊藤走得慢,总是跟她肩并肩,寺内环境清幽,偶尔有飞鸟的鸣音,游客也少,中间只遇到两个身穿绯色和服的女孩,后背绣几只仙鹤,腰肢一动,仙鹤振翅欲飞……

    这时,伊藤突然开口,“顾酱,这次你来日本,是因为他?”

    她微微一愣,浅浅地点了点头。

    “你还在找他?”

    “嗯……不是找他……”她苦笑一下,“又是在找他……”

    伊藤脚步一顿,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凭直觉,她认为伊藤肯定猜到了,所以才没有再问,所以才突然牵住她的手,一直牵得很紧……她们沿着寺里的路,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日头偏西,风景渐暗……这大概是伊藤独有的方式,牵住某人的手,在寺里安静地走,一直走到那人心安为止。

    在离开之前,路过一个宣传栏,伊藤忽然停下,指着上面一张写满毛笔字的宣纸,“自分が自分を好きじゃない。自分が自分を許せない。これが苦の元である……顾酱,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她仔细看了看,字体方正,笔走龙蛇,遒劲有力,只可惜她不会日语,只能摇头。

    伊藤又说,“这是一句佛家的揭语,说的是——自己不喜欢自己。自己不原谅自己。这才是苦的根源。”

    说完,伊藤又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出了寺门,到了街上,夜色正浓,四周熙熙攘攘,过了几条街,又穿了几条巷,伊藤最后把他带到一家店里,店主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见到伊藤,满脸堆笑……

    换了鞋,坐在榻榻米上,餐食陆续端上来,色彩鲜艳,宛如油画……伊藤又点了一瓶醉心,广岛自产的大吟酿,两个人推杯换盏,借酒消愁……

    离店时,夜已经深了,外面依旧热闹,伊藤喝得有点醉,语调变高,语速也跟着快了,说不过瘾,要找一家接着喝……晚星笑着看她,完全一副酒鬼的模样,就挽着她往酒店走,中间路过一个街口,聚了一群人,伊藤喜欢凑热闹,拉着她跑过去……里边是一男一女,都很年轻,女孩挽着发髻,穿一身樱色和服,用手捂着嘴,眼角含着泪光,男孩打着耳钉,浅栗色碎发,西服半敞,单膝跪地……

    看动作,晚星以为是在求婚,却没看到蜡烛,也没有玫瑰,更别说钻戒了。

    “这是……?”

    “男孩在求婚。”伊藤偷偷告诉她。

    “这么简单吗?”

    “应该是临时决定的。”

    伊藤刚说完,男孩扬起手,探向西装的内袋,一阵摸索……她笑了笑,古怪如日本人,终究不能免俗,钻戒还是要提前准备的……可男孩似乎遇到了麻烦,内袋太小,礼盒似乎被卡住了……他来回拉扯了很久,费足了力气,终于把那东西掏出来……五指绽开,宛如花瓣,那东西却不是礼盒,小小的,圆圆的,没有刻字,也没有雕花,更没有亮闪闪的钻石,女孩却捂住了嘴,抱住他,泪如雨下……

    夜风吹过来,缓缓的,带一丝醉人的甜香,四周响起掌声,还有许多她听不懂的祝福,她没有鼓掌,也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站着,愣愣地看着那男孩掌心的东西……她忽然感觉到了痛,痛入骨髓,头晕目眩……

    2019,是平成时代的结束,也是令和时代的开篇,在日本,除了佐藤之外,没人知道她来过……当天夜里,她没有停留,回到酒店,收拾好行李,让佐藤独自休息,夜航东飞,在入睡前,佐藤打开微博,看了看她的状态,发现她刚刚更新了一条微博:

    “谢谢大家的关心,我就是当年消失的第十个乘客。”

    是海啸,还是地震,伊藤不知道,只觉得今年她的热搜太多了,可无论是什么,都不该跟一场街头求婚有关。

    ·

    上海浦东,她乘坐的飞机刚落地,欢城就打来电话,让她即刻动身,配合调查。

    从上海到欢城,司机开了一天车,抵达市局的时候,雪还在下,欢城入了夜,她坐在审讯椅上,陶然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什么时候上的车?”

    “当时受了什么伤?”

    “为什么不报警?”

    “怎么去的医院?”

    ……

    前面的问题,她勉力配合,越是到了后面,她的回答就越是含糊……陶然挥挥手,让人送来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件粉色羽绒服。

    “认得吗?”

    她摇摇头。

    “这是你出车祸时穿的衣服……”

    她冷笑,“多少年前的事了,记不清了。”

    陶然盯着她的脸,心底多少有点无奈……本来还觉得她可能跟方蓉遇害有关,没想到,信息科翻了她的微博,找到了方蓉遇害当天,她在上海为品牌方站台的照片。

    看着审讯进入僵局,老邢推门进来,把录影设备关上,让所有人出去。

    “闺女,下边我说,你听,哪里说的不对,你纠正。现在不录影,也不录音,不算证据,也不留口供。”

    她没出声,轻轻点了点头。

    老邢先从车祸说起,一件一桩,条清缕析……

    她全程听着,面无表情,像是在听导演讲戏一样。

    “是这样,没错吧?”老邢确认道。

    她笑笑,“叔,真相就这么重要吗?”

    “闺女,你不想要真相,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让有罪的人付出代价。”

    “你是指谁?”

    “你知道。”

    老邢没说话,叹了口气。

    她又问,“叔,这事我做的对吗?”

    老邢愣了愣,点了点头。

    “我就是不明白,我跟他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害我?”

    “这事吧……也不能全怪他。”

    “那要怪谁?”

    老邢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是我们活该倒霉吗?是陈江杀了人……他就该死吗?”

    “当然不是。”

    “那他为什么不找我,也不让别人找我,他为什么要动用权力,把整件事掩盖下去?”

    “这……”

    “您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老邢挠了挠头,掏出烟盒……

    她又说,“其实原因很简单,稍微一查就知道了——一般事故,死亡1至2人,上报市级,县级处理;较大事故,死亡3至9人,上报省级,市级处理;重大事故,死亡10至29人,上报□□,省级处理;特别重大事故,死亡30人以上,上报□□,□□处理……

    “所以,他不是不想找我,是不敢找我,不能找我,一旦找到我,发现人死了,就必须上报□□了。

    “所以,为了不耽误自己升官发财,他就动用手中的权力,把这场事故当做较大事故,而不是重大事故来处理。

    “所以,我没有被当成一个人,而是被当成一个‘较大事故’,处理掉了,对吧?

    “所以,您觉得不是他的错,是制度的错……那我就不明白了,这制度设计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我的,可为什么到头来,却成了害我们的元凶……那您说,我们到底是被什么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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