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审讯室出来,老邢心慌意乱,后背湿透,甚至还感觉到缺氧,窒息……从警几十年,他还是头一回有这种感觉——明明自己是来审犯人的,却被犯人审了。

    站在楼道口,他打开半扇窗户,又点了一支烟,顺手擦了擦脑门的汗,雪花泻进来,空气森凉,他不禁长出一口气……

    一支烟抽罢,他关上窗户,想去办公室歇会,刚回过头,看着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穿着深咖色马丁靴,短款羽绒服,留着齐耳短发,眼睛黑洞洞,像藏着一窝蚂蚁……他眨了眨眼,定睛一看,是自己的女儿,又不像自己的女儿——父女对视,毫无亲情可言,完全是一只动物,看向另一只动物。

    稍停,邢甜甜走过来,头低着,也不看他,也不看地板,看向灰白的虚空……

    “跟你说个事……”她说。

    说完就走,也不回头,走的是他办公室的方向。

    “这是个病句……”老邢想,“这孩子病了。”

    进了办公室,刚把门关好,老邢掏出一次性纸杯,想给她一杯热水,人还没走到饮水机,就听见她说,“你们能不能别再调查她了。”

    老邢把杯子放下,扭过头问,“这是你该管的?”

    邢甜甜把脖子一梗,“其他人我管不着,就她例外。”

    老邢笑笑,“就她例外……她不是人啊?”

    “我不管,你们没资格审她!”

    “放屁!”老邢一拍桌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红着眼眶,嗫嚅了两下嘴唇,看样子,不服,但又有点委屈……

    老邢拿把椅子,让她坐下,“你说说……你说说……说清楚……让我听听你是什么道理……”

    邢甜甜后背挺得笔直,肩膀抖得像筛糠,忽然捂着脸,一下哭了出来……

    老邢一下慌了神,这丫头死倔,从小就这样,连哭都比别人倔。

    “别哭啊……”他说,“你那么相信她,到底为啥……碰见这事,不是你能管的,你不能犯糊涂啊……”

    邢甜甜擦了擦泪,从兜里掏出手机,一把扯下硅胶壳,一张照片掉出来,就落在办公桌上……照片里是一男一女,肩并着肩,看起来像是情侣,女孩把头靠在男孩肩上,面朝镜头,甜甜地笑……

    老邢一下懵了……女孩他认得,就是自家女儿,男孩是谁……他根本没见过。

    他把照片攥住手里,仔细看了看,这男孩长得不赖,短发,双眼皮,鼻梁上架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长相正,气质也干净,看起来不像坏人。坦白说,对于这个女婿,尽管只是照片,他是满意的。

    “这是……?”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袒护她吗……因为她救过我,救过我男朋友……她是我的恩人。”

    “你有男朋友……”老邢好像抓不到重点,“你为什么不跟家里说……我和你妈又不是老封建,我们就是怕你被人骗了。”

    邢甜甜笑笑,脸色惨白,“你放心,我不会被他骗……他已经没法骗我了,他死了……大学就死了……肝癌……晚期……”

    说完,没等老邢再开口,她用双手把泪抹干净,接着说了下去:

    “他跟我同届,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他学摄影,我学导演,这照片就是他拍的。

    “大二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得了肝癌,一直瞒着我,要跟我分手,我们也确实分开了一段时间……后来,他病重,要去化疗,就办了休学……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得病的事我还是知道了,就去医院偷偷找他……他家是四川的,一个小镇,为了给他治病,家里花了很多钱,已经把房子都卖了,直到今天,他父母还住在出租屋里。

    “我不是恋爱脑,也想过装聋作哑,也知道他活不长,可能是他对我太好了,从小到大,还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我不舍得……如果就这么把他抛下,我肯定恨自己一辈子……人呐,到最后,还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利益,就是为了良心……可我也没钱,也没法跟家里要,我张不开嘴……我也知道,如果跟你们说这件事,你们肯定会让我分手,最后,也是没办法,上海酒吧多,外商也多,出手大方,我外语不错,就去酒吧陪人喝酒……

    “可是啊,陪酒这种活,还是太累,挣不了多少钱,都是杯水车薪,刚刚够他化疗的。大三那年,百年校庆,来了很多明星,也许喝酒喝多了,人已经傻了,我异想天开,觉得明星有钱,而且都是热心肠,我只要跪在地上,只要举个牌子,肯定有人可怜我,他就有救了,我也有救了。

    “在学校,我虽然名声不好,但终归还是要脸,我不敢在校内要钱,只能穿着校服,跑到校外马路上……

    “我坚持了很久,可没有一个人为我停下,他们只是轻描淡写地看我一眼,连车窗也不落……假的,全是假的……乐善好施,都是作秀罢了。

    “说起来也可笑,刚入学的那会,校长站在礼台上,看着我们,说我们都是天之骄子,都是社会栋梁……什么叫社会栋梁,陪人喝酒,被人摸屁|股吗?

    “社会这本书,太大了,太深了,我根本看不懂,能看懂的,只有扉页上寥寥几字,第一行写的是规则——弱肉强食,第二行,写的是我的命运——找鸡头,当小姐。

    “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已经把我的胃,我的肝,卖给酒精了,它们都已经到极限了,再往下,我能卖的,就只有这张皮了,还有我的身份——大学生,名校,风华正茂……青春值钱,再加上名校,就更值钱了。

    “想通了,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反正都是跪着,跪在哪都一样。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的车停了下来……她还是小明星,跟几个人共用一辆车,其他人都烦了,嫌她多管闲事,可她不急不躁,看了看我手里的牌子,把电话号码记下,又问我了几个问题:几届的,学什么专业,跟生病的男孩什么关系,他住哪个病房,哪家医院……

    “问完,她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上车就走了。

    “她是谁,我不清楚,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来,更不知道会不会帮我,可我没办法,她是我的稻草,唯一一根能救命的稻草……那几天,我请了假,没去上课,专门在病房等她……她是隔天中午来的,敲了敲门,塞给我一张卡,说里边有一百万,密码就写在卡的背面,说完,转身就走……

    “她出手大方,可我是个小心眼,知道她是小明星,小明星忙忙碌碌,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我猜,她要么家里有钱,要么被人包|养,可能她的钱是脏的,跟我一样,也是被人摸屁|股换来的……她如果想要宣传,想要拿我当样板,我肯定二话不说,全力配合,就算传出去我也不怕,只要给钱就行……可她跟其他明星不一样,不是来作秀的,只是来送钱的……她似乎不爱热闹,也不想被谁感谢。

    “那天,把化疗的钱交完,我一直刷微博……我想找到她,我至少要知道她的名字……可能是出于感谢,也可能是别的,我还没有被她感动,至少没被彻底感动……凌晨,我忘了几点,所有人都睡了,我给手机冲了几次电,终于找到了她……那时候她还没改名,还叫顾加衣,粉丝也不多,才一万多人……可是,打开她微博的瞬间,我一下被感动了……彻底感动……我发誓,这辈子……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记住她……我能为她当牛做马……因为,她在微博上更新了一句话:

    “今天,我把首付的钱交出去了,希望能帮到需要帮助的人,希望她也能跟我一样,心向朝阳,永不低头,无比骄傲地活。

    “我这才知道,她并不脏,那一百万也不是脏钱,那是她辛苦多年,攒下的全部积蓄,是我变脏了,也觉得别人都跟我一样。

    “那天,我大哭了一场,我觉得我病了……我的人没变脏,心却变脏了……原来,世界上真的还有这样的人,可以心向朝阳,永不低头,无比骄傲地活……

    “从那天以后,我给她接机,替她发声,帮她维护粉丝群……跟你说的一样,她也是人,根本没有那么伟大,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既逃脱不了心魔,也挑战不了法律,可我还是尊敬她,崇拜她……她不光是我的恩人,更是给我指路的人……她帮我选了一条路,所以,我愿意跟她一辈子……”

    邢甜甜说完,擦擦泪,从屋里走了出去。

    她去了哪,老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感觉孩子大了,真的不用自己管了。仔细想想,路选的对,还要警察干嘛……选路,太重要了,甚至比做人重要。

    他站起来,点了一支烟,靠在办公桌上,回头看了看窗外……大雪如幕……他又有了错觉,感觉陈江没死,一直在某人身上活着……那个午后,那个转身,那张装着一百万的银行卡里,就是证据。

    一支烟抽罢,他把烟蒂碾碎,拿起手机,打给陶然,只说了两个字:

    “放人!”

    ·

    下了楼,他站在雪幕里,看着奔驰保姆车的尾灯慢慢消失……

    老吕端着水杯凑上来,鬼鬼祟祟地问,“人放了?”

    他点点头。

    “你让放的?”

    他又点点头。

    老吕又说,“刚才省里来电话了……”

    他回头,警惕地看向老吕,“闵国豪?”

    老吕笑笑,“那倒不至于……他还没那么露骨,是总队打来的。”

    “啥意思?”

    “要提余海霞,今天晚上就走。”

    老邢冷笑,“你同意了?”

    “不同意还能怎么着,”老吕眼一斜,“难道跟总队对着干?”

    老邢舔了舔坏牙,使劲嘬了一口,一股淡淡的腥味……

    他问,“对着干怎么了?”

    老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打开茶杯,灌了一气铁观音,漱了漱口,吐在地上,“你是不是疯了,真以为一个演员能扳倒副省长?”

    “先不说这事……审一个余海霞,用得着总队出马吗?”

    “人家要人,那我怎么说?”老吕昂着头,拿眼使劲剜他,“你还是警察吗,眼里还有纪律吗?”

    老邢又点了一支烟,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忽然问,“我记得,你是湖南人吧?”

    “嗯,怎么,要玩赖的了,为了闺女,开始查户口了?”

    老刑笑笑,“在湖南,有句老话:死了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我就想知道,领导当久了,这三湘四水的种,还在吗?”

    “老邢,我嬲你妈妈别,你是莫子卵囖……”

    “哎,说归说,别上火气,年纪大了,这土鳖方言就别讲了……今天,我就撂下一句话,只要我不死,谁他妈也别想把余海霞提走。”

    “你个笸箩货,真疯了!”

    “所有责任我抗,出了事,你往我身上推就行,老子这身警服不要了。”

    老吕没吭声,呆呆地看着他……稍停,他打开杯盖,把所有茶水倒在门口绿化带上,杯盖一紧,长出了一口气……

    他问,“俗话说得好,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她一个小明星,一个女娃娃,你能信她?”

    “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那又怎么样,上边压一压,舆论再压一压,光这一个事,就能要她半条命!”

    老邢一笑,“你把她看小了。”

    “怎么,你真觉得她能挺得住?”

    “当然。”

    “凭什么?”

    “就凭死的那个人……他叫陈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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