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绮罗没拦住他丢耳铛,伸出去的手悬空停滞。浅浅的水塘里冒出来一个小水泡,飞速便破灭了。

    她扭脸不看沈慕白,语气里满是低落:“这是兄长给我的。”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霍绮罗嗓子里冒出点哽咽的痛,不想和沈慕白过多言语,索性咬唇默声。

    两人沉默片刻,沈慕白松开她的手,“丞相府中有各州上贡的珍宝,品相远在那劳什子之上。我明日遣人打十对送你。”

    此言一出,霍绮罗双手恨恨握拳,心中不平:他如今的恩赏都配得上享用贡品?圣上给的?圣上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还是说他私下克扣了各地贡物?

    她仿佛听见了隐于暗处的风暴,虎兕相逢,那猎猎恶声提醒她和沈慕白斗气是昏头蠢事,她还有大事要做。

    霍绮罗神智刹那绷紧,单纯懵懂的眼神以假乱真,“真的?我还喜欢软璎珞……”她摸摸自己空空的领口,“戴在身上可漂亮了。”

    沈慕白应她:“好,璎珞项圈都做。”又握住她的三根手指,以一种若即若离的牵引方式带她前往芷兰榭,没有大步流星,也没有生拉硬拽,只仿佛是信步闲游往深山松下寻仙去。

    霍绮罗在他身后翻个白眼,这种喜怒无常的人当年到底是谁放进朝堂的啊?!

    芷兰榭中烧灯满缀,轻歌曼舞在明明烛光中清丽缥缈。霍澈玉不喜拘束,特意设宴在此以便众宾游赏园林,自得其乐。而沈慕白甫一现身,宾客目光瞬间凝聚于他。

    他一步一动,宾者便接次相拜,所到之处如逶迤细浪。霍绮罗惊得飘飘然,她方才意识到消寒宴确为答谢沈慕白,但也宴请了别的朝廷要员。

    她半个身子藏在沈慕白背后,目光飞速扫视宴中诸人,心脏化成了一块儿寒冰,又被人摔在地上,“啪”一下四分五裂——

    远处并未俯身参拜的刘侍郎,高副将与翰林院的孔侍讲皆是织天督办。他们见霍绮罗与沈慕白亲密同行,脸色霎时不悦。孔侍讲甚至拂袖背身,充作宴间并无沈霍二人。

    像夏夜巨雷劈过耳畔使人暂时失聪,霍绮罗再也听不见这世界的任何声响。溺毙的恐惧漫漫至脖颈,她可笑的发现,面对曾经与她并肩扫奸除恶的督办时,自己不是“近乡情更怯”,而是惧怕和恐慌。

    那枚琥珀信令在脑海中熠熠生辉。对付沈慕白只是水面上那层浮萍,深水之下是她不想放弃权力的汪洋野心。

    她忽然庆幸沈慕白把兄长拦在了游廊。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兄长能再慢一点来,慢到和织天督办见不了面。今世至此,她都没有与霍澈玉提起过任何织天督办之事。兄长尚可欺瞒,但督办们呢?他们绝不可能坐以待毙正如明知此宴是为谢沈慕白而仍然到场。那他们会怎么做?逼她把位子让出来?让她像前世一样回到后院?

    仅是几个疑问,霍绮罗心间的防线已经全然慌乱。原来权欲是这样无法驯服的饿兽,而她时至今日才正视它。

    沈慕白正要拉她入座,却见霍绮罗眉头颤动泪珠滚落,长长的泪痕在灯火之下成了淡金色的伞柄,苦撑着水红的双目。

    她美丽的面庞上压抑着一层薄薄的,狰狞的癫狂。

    他问:“怎么了?”霍绮罗连连摇头,嗓音娇柔而破碎:“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去。”

    她未等沈慕白答复转身就跑,飞扬的裙边卷起如一朵蔷薇。沈慕白立即动身追她,身后却来一人轻轻将披帛绕搭在他肩上。

    “大人们都等着相爷呢,相爷不来?”那人软媚的笑语里带着钩子,暧昧蜜意顺着那钩子直往人心间流。

    沈慕白警铃一动。

    这披帛上有药。

    霍绮罗一鼓作气跑出芷兰榭,把它远远地抛在身后。她三两下摸干净自己的眼泪,胸腔呼吸平稳下来。后牙咬出咕咕声,霍绮罗默念成大事者心境必稳,重新现身于通往兰芷榭的游廊。

    霍澈玉还在那里,但手臂早已无法平肩,身子失力躬得更低,整个人摇摇欲坠,无心分神注意到暗暗靠近身后的妹妹。

    霍绮罗抬手狠击向他后脖,霍澈玉吃痛一声,登时倒下。

    兄长的身躯躺在脚边,霍绮罗凝视许久,不自觉想起来沈慕白说要送她以贡品打造的首饰。

    在朝堂呆久了,她和沈慕白之间其实没有她自己想的那么泾渭分明。至少在追求权势上,两人棋逢对手。

    霍绮罗缓缓蹲下去,对着霍澈玉幽幽低语:“兄长,你不该请他们来的。你不能——”她嘴唇一抿,换上了心中真正的字眼:“不许去见他们。”

    “好好睡一觉吧。”

    霍绮罗起身便走,然没迈出两步,身后一醉意浓重的声音喊住她:“山阳王!”

    她冷着面容,侧肩回看那扶着栏杆蹒跚而来的肥壮身影,掀唇讥讽:“蠢狗。”

    “哦不对不对……”那醉酒男子慢慢走进霍绮罗,伸着脖子眯眼瞧她。这哪里还是三年前在闹市上执鞭打他的山阳王?分明是一美貌小娘子。

    他拎着酒壶,冲着霍绮罗嬉嬉笑笑:“你是姑娘,那镇山太岁可比不上你。”他跌跌撞撞行来,踢到地上霍澈玉的腿,骂了一句妈的,转脸轻言细语:“本世子一人喝酒真真无趣,不过要是美人把我陪舒服了,”他奸笑起来,像只偷油喝的鼠,“本世子封你做我第……第……第几房来着?哎呀不重要……”

    他急吼吼朝霍绮罗扑去,然而模糊间美人一闪,自己活活摔了下去,肚子膝盖磕在台阶上,痛得他清醒一瞬。

    “你个烂|娼|妇敢不接着本世子?!”

    霍绮罗单脚踩在他臃肿的背上用力旋碾,扯着他的头发逼他仰头:“李诚,看清楚姑奶奶是谁。”

    李诚双目欲裂,惊叫道:“啊?是你!”想起自己抢占小娘子,杀其未婚夫,被这人拿着鞭子痛抽了六十鞭,李诚浑身一阵一阵地疼。但转念一想,她现在不过是个女人!耀武扬威了五年又如何?偷的!她凭个蛋教训自己?

    李诚凶恶嚷道:“霍绮罗,老子是齐王世子!你个娘们敢动老子?我爹知会沈慕白一声,管叫他打死你,治治你这未过门的老婆!呕——”

    他戛然止声,口中鲜血顺着舌头往下滴。

    霍绮罗手握金簪,直直戳进他的喉咙。拇指压着簪身,簪身下血流成股。她还在往里推:“你真倒霉了,非在今天碰见我。”

    似乎已经抵到了颈椎,簪棍无法深入。霍绮罗拔出簪子,痛得李诚野猪般嚎叫,但一声未断,那尖细的簪身又戳了进去,一下接着一下,霍绮罗越戳越猛,每拔出一次簪子就有一两点血液溅在她手背上。李诚活活被痛晕了过去。

    最后,他嗓子眼被扎成了个血窟。

    霍绮罗扯着他的头颅重重磕在阶梯的横棱上,发出了相当悦耳的砰响之后她才意犹未尽地松了手。心跳快到她已经感觉不到,整个身心像熊熊燃烧的火炉,欲望是那炉中窜出的泼辣火舌,非要把一切烧个一干二净才算完。

    手上血液在寒风中迅速干涸,一颗一颗的小圆点如同池子里大张着的鱼嘴,轮廓分明地吮吸她,微痒。

    她想擦去这血液,才发现另一只手还握着金簪。夜幕将至,四野昏暝。她站在游廊之中,外头小雪簌簌,平静祥和。

    突兀而短暂的刺穿声被落雪声掩盖。凤羽金簪一头在李诚脖子左面,一头在脖子右面。

    心火吞噬了他的性命,霍绮罗这才如饿初饱。把手上血迹擦在李诚身上,她施施然提裙走了。从前重生的只是躯壳,这个冬暮之时,她的灵魂真正复生。

    这边贺汀洲望着亭外越下越大雪,又扭头看着中了摄魂香的沈慕白,心里七上八下为霍绮罗忧虑,只盼着她能早去早回。

    宾客间有人渐觉疑惑,为何山阳王殿下久久不至,沈丞相也一言不发?

    侧方一小吏猛灌了自己几口酒壮胆,双手颤颤捧着一方樽清酒上前,想敬酒热络局面在沈慕白面前表现一番。贺汀洲敏锐瞧见了他赶忙拦下:“大人且慢!”

    他蒙着面纱,一双媚眼弯弯如月,拉过小吏的手腕窃窃私语:“丞相大人赏雪呢,被人打搅了雅兴恐怕会恼。”

    小吏偷望一眼沈慕白,果见他独坐亭中,一动不动望着飘飘落雪,神情过分专注。他踌躇半晌,终究不敢打扰沈慕白,朝贺汀洲拱手道谢:“多谢娘子提点。”

    贺汀洲顿时松一口气。摄魂香可麻痹心神,中香之人外表动作几如常人,唯独不能与外界相联系。一旦回应,被香术摄走的魂魄会失而复得。

    他视死如归地回到沈慕白身边,装出欢场女子的做派,给他斟酒布菜。时而有人想奉承丞相,皆被贺汀洲赶了回去。

    他伏在沈慕白膝边,觉得自己倚着一具尸体,世上更恐怖的事情是决计没有的。贺汀洲只能自说自话来壮胆:“早不下晚不下,偏这会儿下雪,她要是耽搁了,我可就要死了……”

    “庭前的雪拢共只下了一千四百片七十六片,积雪都无,耽搁不了谁。”

    他倚着的冰尸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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