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被子盖住脑袋,霍绮罗双手使劲拽着它,把小太监们的祈求声关在被子外面。

    “哎哟,女世子您起来吧!”

    “女世子是不舒服吗?要不奴才去给您请太医?您别不出声,给句话呀……”

    “您再不过去,太后娘娘会生气的!”

    紫蝉院的小太监们都在她床前跪着,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小脸憋红。泽一也跪在其中,低着头装模作样劝两句,眼睛不住朝床上瞟。

    女世子真有办法把相爷弄来?

    被中人似被劝得烦了,踢被大叫,撒着没头没脑的孩子气。

    就在她生硬干嚎时,忽然有人语言:“都下去。”

    众太监一转头,见身着严正官服的沈相爷竟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了,应当是下了朝便赶来了紫蝉院。

    除了泽一,无人知晓沈慕白会来,诚惶诚恐地磕个头便急急退了出去。泽一临出去前,悄悄回眸,正好和拉开一条小被缝的霍绮罗对视一眼。女世子双眸明亮,直射出令人安心的神采。他嘴角咧到后耳根,小跳着出了房门。

    “今日是怎么了?方澄找我说您闹了好一番阵仗。”沈慕白朝她床榻走去,取下压着额头的乌纱帽坐在床边,揉了揉自己额上淡红的浅痕。

    “做噩梦了?”

    霍绮罗蒙着被子嗯嗯两声。她整个人都在被子里,蓬松厚软的冬被成了条粗粗胖胖的大蛇。

    沈慕白突然手痒,对着她肚子的位置不轻不重拍了两下。那“大蛇”果然扭动起来,叫叫嚷嚷怦怦踢被。

    沈慕白哑然失笑,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给我讲讲做了什么噩梦。”

    霍绮罗闷在被子里有点久,额上短发乱毛毛的,更细小的绒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有几分海棠春睡的娇憨。她胸口因喘气起伏不平,双目气鼓鼓瞪着沈慕白,不发一言。

    沈慕白低头看看自己,“臣得罪女世子了吗?”

    “对!”

    “恕臣驽钝,臣是因何事得罪您的呢?”

    沈慕白一双凤眼微微弯起,卧蚕长而饱满,像天边的弦月,笑意中含情脉脉。

    谁料霍绮罗并不接纳他的柔情,反而双臂直起,对着沈慕白的肩膀就是一推:“就怪你!我要回家!”

    她吼完,噘嘴扭脸不和沈慕白对视。沈慕白只能看到她因生气而圆肿起来的侧脸和忽扇忽扇的长睫,似泪意渐来。

    “我想回家了。”

    “这里一点都不好。嬷嬷们又凶又话多,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去了那个老夫人的大房子后回到这里还得学!我记不住那么多东西嘛,梦里都在挨骂!”

    霍绮罗越说越委屈,眼泪真的从眼眶里滚落至腮边,像一颗水晶珠子。

    沈慕白曲指刮掉它,指骨触碰到霍绮罗因发了点薄汗而微微凉的脸颊,心坎上有一处地方软落了。

    “女世子知晓,为何我要将您送进宫来吗?”

    “你讨厌我。”

    “谁说的?”

    “他们都这么说。我从水里出来后,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方才两人还话赶话,但此刻沈慕白忽然默声了。霍绮罗有些奇怪,他不应该坦然承认然后告诉她“讨厌也没有办法,我们马上会是夫妻了”这样囚笼般的恶毒话或者狡辩“我们不是宿敌,我们可恩爱了”来恶心她?

    气氛沉默得几近凝固,霍绮罗有些呼吸不畅。她做贼似的转动眼珠子去观察沈慕白,却发现他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现下还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你……”霍绮罗刚要开口,沈慕白平淡地将刚才擦拭过霍绮罗眼泪的那处骨节放在唇边。她眼睁睁看着他粉唇一张,溜出来更浅色的舌尖轻巧一裹——

    那颗水晶珠子吮进了沈慕白唇齿之间。

    “我不讨厌你,真的。”

    刚刚咽下她眼泪的口,一张一合又吐出了另一种冰凉的珠子。霍绮罗吓得双目愣神,没有去接,那珠子就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沈慕白的举动惊悚得像白日里鬼吃香火,毫不避人地大快朵颐。霍绮罗刚才的眼泪是假的,不过现在倒真的很想哭出来。

    脑海被吓得空无一物,反而心底的目标浮了上来。霍绮罗硬着头皮继续扮演痴呆状,絮絮叨叨:“我脑子太笨了。学不了那些东西。我想回家了,想奉戟,想母亲,想兄长……”

    沈慕白勾唇一笑,“脑子不笨啊,还能装的下那么多东西。”

    “送你进宫,其实不是盼着你能学什么诰命做派。你是我沈慕白的妻子,你的样子就是全天下诰命贵妇的模范。”

    霍绮罗被子下的手忽然一冰,竟是沈慕白的手蛇一样游进被窝里握住了她。

    “但只有进宫,有皇权庇护,你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不然真当杀了齐王世子你可以毫发无损?”一根手指点了点霍绮罗的眉心,沈慕白无可奈何一叹气,开口时嘴角却又荡起微笑:“你呀,不管疯不疯傻不傻,脾气都是天下第一的坏。”

    呸!明明是我的好脾气你配不上。

    霍绮罗当然知道自己逃不掉苛责所以才想把沈慕白绞进混水里,巴不得他脱一层皮露出蔑视皇权的反贼之心,谁知皇上因佛骨之事对他永远轻拿轻放,她这计谋折了一大半。

    将满心不悦压下去,她继续吐着惆怅:“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太累了,只想回家。”

    沈慕白摇头,“外头那些臣工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你,你出去没有好处。”

    话音刚落,霍绮罗“吭吭”地从胸腔里抖落出哭声,接而拉胡琴一般哭声摇曳拖长,很是悲惨。“我讨厌那个老夫人,她每天让我站好久好久,没有点心吃,没有蜜水喝。”

    “太后?”沈慕白恍然大悟,唇边低低溢出了笑声:“原来神智没了,身子也娇气了。我以为照你从前大暑天顶着烈日,堵我对着认罪书签字画押的硬挺,太后娘娘根本磨不动你。没想到你居然怕了。”

    他讲笑话一般双肩抖动,自顾自地低头而笑。霍绮罗心里却长满了刺。

    那时候天真,以为找到了人证物证,当面对质便可让沈慕白溃败下来,认罪伏法。可是她太年轻,不知白纸黑字是可以销毁的,人命是可以轻轻抹杀的。

    霍绮罗面色僵硬,沈慕白以为她真的怕坏了,握她的手钻开她的手心,十指相扣。他心脏没来由的一紧,然而并非痛苦,反因压迫得了些爽快。

    膈应在他心里几天的石块湮灭了。

    “好了,不去就不去。太后那边我传个话,她不会再为难你。”

    霍绮罗的眸光这才缓缓重聚,望着沈慕白欲说还休。

    “还有什么事吗?都可以跟我说。”

    她朝沈慕白挪了挪,小小声低落地说:“我太孤单了。以前在家里有奉戟,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沈慕白眼底如惊鸿飞掠,“你想把奉戟召来?”

    “可以吗?”霍绮罗渴望地看着他。

    “不可以。”

    她再一次扭头不看沈慕白,两人一时寂静。

    片刻之后,换沈慕白先开口:“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女孩子,你想要谁都行,奉戟不可以。”

    上钩了。

    霍绮罗在他看不见之处露出个得逞的狡黠之笑。兜兜绕绕转那么久,终于等到他这句话了。真当她害怕太后那个立规矩的手段?她可不是娇滴滴的闺阁贵女。那两个在她耳边念书的嬷嬷只怕今天肚子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她半推半就,眼睛滴溜溜地转,似乎绞尽脑汁想找一个女伴。但最终却摇了头:

    “我不知道。这里谁我都不认识。”

    沈慕白道:“那也好办,我挑些人来你身边伺候,”他转头看向窗外,“这司礼监都是些阉人,确实不好陪你。”

    忽然,他注意到窗棂旁放着一朵白山茶。

    “是喜欢山茶吗?要不要移些来种?”

    “嗯?”霍绮罗眼波灵动,突然指着那白山茶欢喜讲道:“我知道找谁陪我了!”

    窗边,白山茶的花瓣在微风中颤颤微微,似乳白的涟漪。

    “奴婢芳灵,给女世子磕头了!”

    芳灵晚上便到了紫蝉院,一来就跪在霍绮罗脚边要行大礼,霍绮罗立刻搀着她,“别跪!泽一,你怎么不拦着?”

    泽一嬉嬉笑笑:“女世子救苦救难,我们该跪。只是芳灵脚受伤了不好行礼,奴才替她跪!”

    这小子鬼机灵着,趁着霍绮罗拦着芳灵,动作迅速压根来不及拦。霍绮罗和芳灵对视一眼,只好噗嗤笑出声。

    夜里芳灵就在床边守夜,小姑娘抱着和霍绮罗一样的火炉惊叹不已:“这样好的东西,我从来没用过。”

    霍绮罗心里飘飘浮浮,像夏日里池塘上摇晃的映日荷花,天然乐趣盎然。她自小便这样,快乐弱小们的快乐,悲伤贫苦们的悲伤。

    她透过青纱帐看见芳灵眼睛亮晶晶的,灿然如星。

    “芳灵,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贺垂义……”

    那一双星星忽然灭了。

    霍绮罗赶忙解释:“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若你不愿意也完全可以!”

    她一抿唇,用低哑的嗓音恳切说道:“但我知道贺垂义绝对不是第一次欺负人,他必须得到惩罚。”

    黑暗里,炭炉中微翕的火光仿佛一只手在芳灵脸上抚摸。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像当时贺垂义大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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