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摩首领普尔木刀羊战死后的第五日,罗舞城挤满了吊唁的人,个个匍匐跪地,面色恸然。

    “刀羊是我们乌摩族的英雄,是我们乌摩伟大的王,请带上我们的牛羊,为刀羊殉葬!”老翁声音哽咽,伏在地上又庄重地磕了好几个头。

    他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皆泣不成声。

    数十头黑山羊并入了殉葬队伍,还有一头出生不久的小羊羔。

    普尔木姜阳不小心踢到那小羊羔,踢得它一声呜咽,倒地不起。

    姜阳看着它倒在地上蹬腿叫唤的模样,弯腰将它抱起温柔抚摸,只是声音略微带颤,“你也要为大哥殉葬?”

    怀间小羔羊黑毛油亮顺滑,毛茸茸的手感,体温灼热,姜阳心里有些不忍,对一旁的女子僵硬笑笑,“阿嫂,它跟我们一样,也要大哥殉葬……”

    朵苓低着头脚步漂浮,半晌后才她抬起头,嘴角带笑,眸中却是空洞无比,“嗯……刀羊是英雄,我是刀羊的女人,能为他殉葬,是我的荣耀……”

    说完,朵苓忽的抓住姜阳的手腕,指节渐渐攥紧,脸色也愈发惨白。

    姜阳朝嫂子望去,瞧见她嘴皮发颤,久久才连成一句完整的话,“我只是……放心不下罗罗……”

    姜阳感受到手腕上嫂子的力道极大,指甲一点点嵌入她肉里,痛意渐渐于躯干绵延,直痛到心口,引来一阵心悸。

    罗罗是姜阳的侄儿,今年也不过五岁,平日里跟她感情最好,如今大哥刚去,她这个姑姑和娘亲也要跟着去殉葬,一个孩子骤然失去最亲的人,他怎么受得了?

    一想到这里,姜阳一阵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她唇瓣翕合,吐出几个字,“阿嫂,如果有人来救我们,你会跟我一起逃吗?”

    话音一落,朵苓瞬间脸色一白,这样话说出来,无异于撕掉了人的面皮,扒掉了她们的衣衫,赤裸身躯游于众目睽睽的街巷。

    “姜阳!不要说这样的话,让人听见,你就是乌摩的罪人!”朵苓训斥道。

    姜阳也知不该说这样的话,抬眸四下望去,都是乌摩子民的脸,他们目光跟随这殉葬队伍,没有痛惜,没有不舍。

    只有虔诚。

    为英雄殉葬,是乌摩子民最神圣的事情,向来如此。

    就在前几天,她还笃信着这是最高等荣耀。

    儿时的姜阳常赖着哥哥,劝说哥哥成为一个英雄,说以后不会让他孤单单地走,一定会为他殉葬,多年来,她也完整享受了哥哥的荣光庇护。

    但当大哥的死讯传来时,她好像并不开心,甚至想逃避曾经的誓言。

    尽管此刻她努力想笑着践行诺言,可分毫也笑不出来……

    周遭虔诚的目光像是铜墙铁壁,只留了一条逼仄的金光大道,只有走上殉葬这条大道,才是坦荡干净且光耀的公主。

    这样的目光让二人浑身僵硬,只能麻木地循着铺设好的道路行走,没人能逃离。

    朵苓哭着也觉得无力,渐渐松开了姜阳的手,只喃喃着,“阿妹,要是早些将你嫁人就好了……”

    姜阳心头泛起酸楚,嫁人啊,她本也想过嫁人,可人家不愿,转身便回了梁国。

    姜阳仍旧记得易黎离开的那日,他眸中冷漠,一字一顿,“姜阳,你们乌摩人,愚蠢,无知,贫穷,野蛮!”

    他说的梁国官话,八个大字四个词,每个字都显得那么重,砸得姜阳胸口闷痛。

    时至今日她仍想不清楚,什么叫不愚蠢,不无知,不贫穷,不野蛮。

    两人都沉默了,殉葬队伍一路往雪山去。

    雪山高耸入云,在冬季,半山腰皑皑白雪,寒风入骨,让人筋骨刺痛。

    到了山顶,她和嫂子会被绑在雪地中,任雪鹰鹫鸟啄食,乌摩人信仰在寒冷山巅翱翔的雪鹰,觉得那鸟能抵挡风霜,护佑乌摩子民。

    一行人艰难攀上了山顶,那专为祭祀存在的祭场,一百二十八个按照太阳的形状钉成的木桩,殉葬祭品由内到外按英雄喜爱呈列,姜阳和嫂子理应在最中央,要足足凑满一百二十八样祭品,全是活物。

    冰天雪地中,一股腐朽的死人味道飘散开来。

    姜阳阵阵作呕。

    她和嫂子被固定在祭场中央,指头粗的铁链被绕上了四肢,寒凉沁骨。

    铁链被锁上的那一刻,姜阳什么也听不见了。

    听不见耳旁的呼啸风声,听不见祭司高唱的哀歌,听不见嫂子的哭泣,听不见周围呜咽,牛羊的哼鸣……

    雪山高处空气稀薄,洋洋洒洒的雪落在她眼角睫毛与鼻尖,凝结后缓缓融化,顺着肌肤流淌进发丝,渐冷渐凉,渐渐没有生机。

    约莫黄昏,乌摩祭司早已携众人离去,只剩下远处十来个人的看守,他们不敢隔得太近,怕雪鹰受到惊扰不敢来啄食。

    姜阳猛然睁开了眼,蓦地吐出两个字,“愚昧……”

    她没有听到阿嫂的动静,偏着头朝朵苓望去,看不见她起伏的胸膛,一时有些慌乱,她出声唤她,“阿嫂!阿嫂!”

    没有回应。

    “朵苓!”姜阳声音更大了些。

    朵苓在混沌中醒来,听得她的声音比前几日昂扬许多,她心里害怕,“阿妹……不要再与我说话……”

    她怕自己憋着的那口气散去,又开始逃避为刀羊殉葬的责任。

    “朵苓,我们死了,罗罗怎么办?我不要为大哥殉葬,我不想死!”姜阳声音精神起来。

    她开始拉扯绑住四肢的锁链,扯得那锁链哗啦啦响。

    “可现在我们又能怎么办?没有人会来救我们!”朵苓的声音怏怏,带着颓丧。

    若真的逃离,她们到哪里都是见不得人的存在,会被人所有人唾骂,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姜阳却咬着牙,狠狠道,“有!阿嫂你别死,会有人来救我们!”

    朵苓愕然,她不想背弃丈夫,但姜阳无比笃定的答案,她竟浑身一热。

    姜阳在两日前便写下了一封求救的信,这样的求救在乌摩被视为悖逆,她没敢对往日亲近的族人展露一点恐惧,只有向身为梁国人的易黎求救。

    她知道易黎在梁国有一处宅子,但并不知他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也不知他会不会救她,可事已至此,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她咬着牙不断晃动锁链,试图让脑子保留一丝清醒,直到黑夜吞噬了最后一抹白,天地间空洞得连她自己都不复存在。

    此后的两日里,渐渐有雪鹰盘旋于青灰苍穹,云愈压愈低,让人喘不过气。

    第一只雪鹰俯冲而下时,姜阳只听得献祭的奴仆一声凄厉惨叫,她全身绷紧,牙关打颤,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直到鹰喙切实落到她的身上,刺破皮肉的痛让她再也抑制不住恐惧。

    脑中不断浮现易黎说的那八个字,愚蠢,无知,贫穷,野蛮。

    良久,她颤声开口,“阿嫂!我们必须逃!我就是贪生怕死,我不要为哥哥殉葬!哪怕是为了罗罗!”

    朵苓依旧咬牙,要死死守住对亡夫虔诚的爱,与绝对忠诚与信仰,她怒斥姜阳,“你就是被那易黎带坏了,尽信他们梁国人的鬼话……”

    这样的训斥,无疑当头一棒,她是乌摩的公主,享受着哥哥的荣光庇护,如今又怎该因为害怕而逃避?

    她越发迷茫,一边承受着雪鹰的啄食,一边止不住地扭动身子抵御寒冷,甩动铁链驱逐雪鹰。

    她将头埋进雪里,紧贴肌肤的雪不断融化,她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将雪卷入,充饥止渴。

    就这般过了五日,饥饿困顿一点点夺去她的意识,嘴里却没停过,“阿嫂,别死……”

    恍惚中,她听见震碎雪幕的马蹄,凛冽呼啸的风声,还有易黎的轻唤。

    “姜阳,没事了……”

    易黎朝姜阳口中一勺一勺喂进苦药,药汁不断从嘴角流出,他细致又熟练地擦去,面色焦急,直到姜阳虚弱地睁开眼,他眸间暗淡褪去,染上一瞬光彩,却又在片刻之后被掩藏,“可算醒了。”

    姜阳醒来,脑子还是懵懵的,见着易黎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安心裹挟着酸楚,忍不住朝易黎怀中扑去。

    姜阳动作太急太突然,易黎一时没躲开,手中的药碗被晃撒了几滴出来,他想推开,却感觉姜阳双肩颤抖不已,抬起的手只好作罢。

    刚想张口说话,门吱呀一声响,一个阿婆端着餐食进来,急迫问道,“易先生,这九公主醒了没?过几日就是大婚,再不醒该如何是好?”

    阿婆刚转过身,就瞧见这抱在一起的二人,面容顿时失了颜色,“哎呀!你们作甚啊!马上就大婚了,你一未出阁的姑娘,跟男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啊!”

    易黎也意识到行状不妥,这才推开了姜阳,训斥道,“姜阳,以后可不许这般。”

    阿婆真是见不得这样不体面的女子,满脸嫌恶,“可不是!知道你们乌摩人蛮俗,但这是在梁国,你还要嫁给咱们二公子,搂搂抱抱的传出去,让咱们镇南王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姜阳脑子混沌,全然听不见这阿婆的数落,懵了好一阵,才问起了现在的状况,易黎一五一十地全说与她听。

    总而言之,易黎说服镇南王救下了姜阳和朵苓,条件是要姜阳嫁入镇南王府。

    姜阳抿着嘴思索一番,蓦地开口,“易小郎,阿嫂呢?罗罗呢?他们要是死了,我不会答应。”

    “朵苓夫人也得救了,但她还没醒,罗罗还在乌摩……”

    阿嫂没死!

    在族中亲人虽多,但也分亲疏,大哥一死,阿嫂和罗罗便是她最亲近的人,姜阳忙不迭就要下床去看她。

    她在床上躺了约有十日,浑然不知自己的虚弱,一下床便软了身子,易黎离得最近,自是伸手扶了一把。

    此举又落到阿婆眼中,引来一阵谩骂,“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这样子要让人瞧见,多丢人……”

    姜阳压根没把这谩骂当回事,提着那不合身的裙摆,就去了朵苓的房间。

    房里灯火微弱,两个大夫站在床边,齐齐摇头。

    姜阳心头一哽,忙追问两位大夫,“二位大夫,阿嫂她怎么样了?”

    “不太好,不吃东西,喂多少吐多少,估计是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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