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一年春好处。

    柔和的微风微微吹散了凛冽的寒冬,街上人影已渐渐多了起来,弥漫着喜气。

    燕城最繁华的那座皇宫里,无数的奴仆内侍们步履匆匆,向着同一处地方而去——临德殿,那座一向用来宴请皇亲贵胄的宫殿。

    月上柳梢,本该端坐于自己席位之上的宾客们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众多视线都集中在那处角落。

    一个穿着华丽衣裳的男子脸色难看,死死盯住站在他对面的那身着白衣的少年。

    争吵是突然发生的。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燕城大名鼎鼎的第一才子江清淮吗?”那男子如是道,他的声音很大,确保这阴阳怪气的话语能够传遍这座宫殿。

    在皇宫中这样的行为已经算得上是失礼,但不论是身居高位的臣子还是身份尊贵的皇族,皆无一人阻拦,他们都只是站着,沉默不语——莫要多管闲事,这是在场每个人都深知的道理。

    更何况,这两人身份特殊。

    方才那个出言不逊、行事大胆的人,叫萧承安。父亲是镇国将军,母亲是大长公主。

    而那白衣男子江清淮,是丞相府嫡子,更是长公主的驸马。

    江清淮清楚萧承安这般是有意为之,是赤裸裸、明晃晃的挑衅。他与萧承安二人,自学宫起便一直不对付。

    不过多数时候都是萧承安寻他麻烦。

    像现在这样,江清淮只是平静地看着萧承安:“让开。”语气毫无波澜,却又冰冷至极。

    他一向惜字得很,与人相处时总是沉默寡言。

    偏偏萧承安最厌恶的便是江清淮这故作清高、自命不凡的模样——到底在装些什么?现下被下了面子,他更是不快。

    眼见着江清淮真要抬脚离去,萧承安倒也没伸出手去拦他,只是嘴上更加不客气:“我还未说几句,你便急着离去,莫不是心虚了?”

    他继续道:“怪不得长公主一向不待见于你,丞相也视你为弃子。”

    如萧承安所想,江清淮将要离去的身影猛然一顿,但只是一瞬间。

    江清淮没有回头,也不再作停留,似是未曾听到这般羞辱的话,冷着一张脸继续越过人群向别处走去。

    可很快,他便又一次止住了步伐。

    萧承安心头一喜,以为是自己的话真真切切打击到了江清淮,正肆意嚣张:“怎不逃了?果然是……”

    只是一瞬间剩下的话语尽数梗在萧承安喉口,他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长公主,对上她那双黝黑的眼眸,心中忽然渗出一丝恐慌来。

    可是,不应该……

    大夏谁人不知,长公主杜云冉风流成性、不学无术,成日流连于花楼之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草包。而前不久,长公主意外落水,一连多日昏迷不醒。

    众人都以为这次临光宴,长公主不会参加了。

    没想到她已经醒了。也不知是何时醒的。

    消息捂得紧,倒是一点不曾泄露。

    按说萧承安不应该畏惧这样一个草包,可为何今日会这般紧张?他又大着胆子去看杜云冉,却见对方早就不知去处,仿佛刚才那冷漠又刺骨的眼神只是他的幻觉。

    方才自然不是幻觉。

    坐在高座上,望着宫殿中身着华服的人们,听着耳边嘈杂纷乱的说笑、恭迎声,杜云冉恍惚间又觉得自己身处在一场梦中。

    无怪乎其他,这几日发生的事实在太过梦幻。

    先是自己醒来后浑身疼得厉害,再然后便发现自己记不清一些事了——人生前十七年的事是清清楚楚,只是近一年来的记忆空白又模糊。

    御医说,她也许是得了失魂症,也许是因多日前落水所致。

    失去一些记忆罢了,倒也没什么,没什么大变化就行。

    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每日都有许多美男在她面前晃悠,一问,便说是她养的面首。

    这事儿就更是离奇了!

    杜云冉记得清楚,自己一向厌恶生人的碰触。准确些来说,除却一些必要的情况外,不论是男是女,哪怕只是触碰到她的衣角,她都会恶心得紧,然后恨不得即刻将那件被污染了的衣裳处理掉。

    这一年,她的变化实在是有些大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轻抿一口清酒,杜云冉思绪回到当下。这是她醒来的第三日。

    原先她并不准备来赴这临光宴,想着昏迷多日刚醒来,要好些休息才是。但她的贴身婢女春熙却说:“殿下,万不可叫人知晓您失忆之事。”

    杜云冉不曾多问,细细想来,春熙说得有理,若是她失忆之事人尽皆知,以她的身份地位,不知又要掀起何等波澜来。

    方才遇上两人争吵之事,只是个意外。自己只是偶然经过,略驻足了一会儿,却就正好不小心被牵涉进入其中。

    还真是赶巧。杜云冉脑中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双眼,好一双桃花眼,乌黑透亮,怕是看狗都深情。

    若她方才没有听错,这人是叫江清淮?看来还与自己有些渊源。

    无关情爱,杜云冉只是单纯觉着这双眼睛很美。只是眼中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迷茫、痛苦,又或是挣扎?

    想到此处,杜云冉下意识去寻找那人的身影。

    江清淮着实与周围众人格格不入,明明是这样该欢祈鼓舞的隆重的场合,他却着一身素雅白衣,一人在席位上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在一片锦衣华服中,这般死气沉沉的他确实刺眼。容貌是美得出奇,人也消瘦得厉害,像一张薄纸,只微风轻轻一吹,便会立即倒下。

    蒲柳之姿。

    而素净的衣裳,更显其容颜之华艳。明明是一朵艳丽的牡丹,合该张扬却刻意装扮得低调,矛盾却又出奇地和谐。

    当真是有点意思。

    杜云冉看他的时间终究是有些久了,她正要收回视线,却冷不防又撞上他那双多情的眼眸。

    确实很美。杜云冉在心中又一次喟叹。像那宝石般耀眼夺目。

    他们就这样静默对视着,仿若一场无声的比拼。

    最终还是江清淮先移开了目光。

    他罕见地觉得有些不自在,就像方才忽然感受到,有一道视线正在他身上肆意打量着,浑身紧绷得难受。

    他不喜这种感觉,就像自己被放在案板之上,围困在陷阱之中,是一只汲汲待宰的猎物。

    故而他抬起了头,去寻找那视线来源。可等到真对上之时,心中郁气又堵在了心中不得消散。

    是长公主殿下。

    她为什么会用这般陌生的眼神打量着他?

    江清淮总觉着,杜云冉似有什么地方不同了。但他想不出来,也不愿花时间去想。

    杜云冉并不知道这片刻之中,江清淮脑中闪过了这般多复杂的想法。打量他只是一时兴起,与他对视也只是一时兴起。

    杜云冉承认,江清淮的容颜确实惊艳卓绝,但还不至于到了让她一见钟情的地步——哦,她方才在春熙的提醒下,知晓江清淮是她的驸马。

    虽然失了些记忆,却冥冥之中感觉这人样貌似乎有些熟悉。

    呼吸之间,宫殿中人群又一次骚动。

    杜云冉带着兴味看去,这次是另一个俊美男子。

    若说江清淮是生得俊美艳丽的话,那么这人就是清冷而疏离的美。

    是不容亵渎的神仙,是那高岭之花,只可远观。

    杜云冉的听力向来是极好,再加上有婢女春熙在旁解释,因此很快就知晓了这人的身份——新科状元李思济。

    “李大人生得这般好容颜,按规矩陛下原先是要钦定他做探花郎的,可奈何李大人的才学是在是太过出众……”剩下的话春熙没有多说,杜云冉心领神会。

    所以李思济必须是状元,只能是状元。

    在他人恭维过后,这位状元郎便由宫婢领着,向他的坐席走去。

    杜云冉很快发现,这人离自己近有一席之隔。看来这人颇得皇弟的赏识啊。杜云冉面色不变,心中腹诽。

    就是不知道自己过去与这状元郎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杜云冉清楚地瞧见了李思济眼中对她的一闪而过的恐惧。

    杜云冉若有所思着,竟一时失了神。

    但落在他人眼中,便成了另一幅光景。

    离得较远的地方,有人小声道:“长公主果真对李大人痴心一片呐!原先我还以为这只是谣言,如今亲眼见了,是不得不信了!”

    一人接过话:“是该信!你是不知晓,那位先前追李大人,可在燕城中闹出了不少笑话!”

    “诶,诶,小声些。”另一人轻扯那两人衣袖,示意他们向某处看去,“江驸马还在那呢。”

    “那又如何?我们说的事实,只要长公主听不到便好了,管他做甚。”

    ……

    议论的声音还在,近处,江清淮低垂着眼眸,像一个偶人般僵直地坐着,一动不动。

    其实这些对话早都一字不落进了他耳朵,但他并不想,亦没有心去反驳、去维护自己的尊严。

    他冷笑一声,毕竟他们说的确实都是事实。

    长公主与他关系不睦,一直都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尤其成亲后,长公主还一房房地往府中抬面首,全然不给他留一点面子。

    杜云冉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哦,他想起来了。

    长公主捂着口鼻,仿佛他江清淮是什么浑身恶臭的垃圾:“就算作了这驸马又如何?你终究只是我杜云冉的一条狗!”

    她就那样自高而下俯视着他。

    她说的对,自己就是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江清淮蓦地握紧了手。他用的力气很大,直到指尖快要将掌心掐出血来,才松了开来。

    平静过后,江清淮再一次去看杜云冉。她坐在高台之上,还是那么耀眼夺目。而自己,这般落魄失意。

    可是啊,卑微如他,还不是差些夺了杜云冉的性命?

    江清淮扯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我的好公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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