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闹剧。

    但是孩童之间的有些闹剧,会带着纯粹的、天真烂漫的恶意,那份理所当然让人心怵。

    孩子之间的关系远比大人想得复杂。

    在大人们以为孩子是由咯咯的笑声和蜜味的甜食组成,日常生活只是相互之间携手跳格子、丢手绢、踢键子,嬉笑打闹着分享零食时,孩子们正迫不及待模仿着自己父母和电视屏幕里上演的人生百态,在学校里组建着微观社会,以关系分群体。

    群体之间有结盟有对抗,并且群体内还有角色分工,“六姐妹”、“七仙女”们有大姐六妹、几仙女之分,当然角色之间的定位也不相同,大姐们总是最有话语权,而七仙女总是最漂亮的人当。

    但每个班上总有凌驾于各个群体之上的人,比如在王宜悦的班上就是“国王”刘载民和“皇后”张新丽,他们分别是班长和副班长兼学习委员,最帅气最有领导力的男生和学习最好最会社交的女生。

    虽然“皇后”喜欢“国王”,当然班上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喜欢刘载民,但是“国王”的心思却是个谜,他对每个女生几乎都是差不多的态度,每次有爱慕他的女孩子或者班上的好哥们小心翼翼或揶揄玩笑地问他最喜欢谁时,他总是摆出他招牌笑眯眯的模样,白净的脸上两双黑亮的眼睛弯成两个月牙,“不知道”他总是这样说。

    大人们绝对想不到仅仅是小学四年级10岁大的孩子们,就在为由亲密度和爱慕心搭建起的班级人缘关系特权而暗流汹涌,让王宜悦多年后也辗转反侧委屈逃避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年。

    童年发生的事情总是像精神烙印一样,即便多年回过头去看,自认为不过只是一件“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小事,但情感上仍旧像绕不开的群山叠嶂,不愿回忆,不愿触碰。长大后再流泪的事情,似乎都不如小时候蜷缩着被同学们嘲笑那般惊心动魄。

    王宜悦也喜欢刘载民。

    不如说,谁能够不喜欢他呢。小孩子才是真“颜控”,刘载民高大白皙,即便才四年级,也只比隔壁高中打篮球的哥哥们矮一个头而已,眼睛黑亮地像星星一样,可能是刘家妈妈对时尚有着超乎地域的敏感,在小乡镇只有两三百人且没有校服的民办小学里,刘载民永远是那个穿得最干净得体的,像电视上出现的小人一样,冬天的驼色外套,白色围巾,更是衬托出他干净明亮的特质,在一众穿着沾着墙灰或污渍的各色羽绒服的男生们中显得是那么的突出。

    王宜悦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和刘载民的记忆偏偏只有小学四年级,明明前三年他们也是同学,莫名其妙地她的目光就自动在人群里搜寻着他,锁定他后,就只能看见他了,就像浓郁如黑宝石一般的夜空中大家最开始看到的都是清亮柔和的月。

    但她忌惮“皇后”张新丽,张新丽有着班级里大部分趋炎附势的女生和不少喜欢她的男生的站队支持,老师们也喜欢她,在学校里,尤其是在低年级,老师们的偏爱可是绝对的权威。她怕被孤立,学生时代,被同学们孤立可是比老师责骂和告家长还要可怕的。

    她喜欢刘载民,但她也只能默默地喜欢,在刘载民被张新丽为首的女生们包围的时候,假装从旁边经过和他们闲谈几句,或者在做早操时故意排在刘载民后面,边做操边偷偷地望向他。

    她以为她能怀揣着小心思一直这样下去。

    暴风雨来自四年级某一天下午的劳动课,劳动课在王宜悦所在的小学基本就等于放学,会占据一下午的时间,用做每周一次的大扫除,班级35人分小组干活,很快就能干完,做完大扫除一般都还没到放学时间,同学们大多都会去户外的操场上玩,王宜悦从小就是劳碌命,不仅要擦教室前的黑板,还要写教室后新一期的黑板报,她还完全没思路呢,这期的主题是歌颂劳动者——为了庆祝即将到来的劳动节。

    刘载民和张新丽作为班长、副班长跟着她一起,为黑板报的排版和选材出主意,王宜悦站在板凳上,左手拿着当年著名文学杂志《读书》和《文林》,右手拿着粉笔在摘录,虽然她看上去全身投入抄写中,实际上她的注意力只在站在她左边的刘载民那里,他今天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更加显得温柔俊朗,少年气十足。

    “载民,平时人多不好意思问你,我们班上的女生你最喜欢谁啊”,王宜悦的心跳一窒,手中的动作也随着张新丽的话而僵硬停滞。

    “不知道呢”,刘载民摆出招牌微笑,王宜悦松了一口气,感觉身边的空气都重新流动了起来。

    “总会有个最喜欢的吧?”张新丽不甘心地追问道,她鼓了鼓嘴巴,黑长直狐狸眼的她看起来灵动俏皮极了,刘载民抬头看了一眼王宜悦,正好与王宜悦的目光撞上,王宜悦连忙心虚地撇开了视线,心中鼓声大作,感觉大脑都有些放空了。

    “我最喜欢的人的名字,笔划有二十二划”,刘载民眨了眨眼睛,脸上已经没有了多少笑意,王宜悦能从他脸上看出少有的严肃和紧张。

    张新丽的执着是刘载民没有想到的。

    “那我来数数”,张新丽在方方正正的老式粉笔盒中拿出粉笔,在还未完成的黑板报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着班上可爱有人气的女生们的名字,口中同步算着笔划数。

    “蒋欣欣...不是,笔划太多了;我...张新丽,笔划也太多了;管倩?笔划也多了,谁会是二十二划呢?载民你是不是在骗我啊”,偌大的教室里回荡着张新丽数笔划的声音。

    刘载民看了一眼王宜悦,这次再次四目相对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王宜悦觉得刘载民的白净柔和的脸上笑成月芽的双眼带着些许躲闪,脸也要比之前更红一点。她鬼使神差的在脑海里算了下自己名字的笔划,二十二划,一划不差。

    “啊,原来是宜悦啊”,张新丽看了眼他们,在黑板上写下了王宜悦的名字,笑了下,笑得有些怪异,然后用黑板擦一下一下重重地擦拭掉黑板上的一个个人名,大家都没有说话。

    王宜悦虽然很开心,但是不知为何感觉浑身不自在,是教室太安静了吗?刘载民也不再望向她,暧昧的气氛只持续不到10秒就消散了,张新丽持续地沉默着。

    “黑板报都摘抄地差不多了,你们检查下吧,我...我去操场逛逛。”

    王宜悦逃跑似的走出教室,想要挣脱这种尴尬的气氛,明明自己是被间接告白了,又不是做了亏心事,她应该开心才对,想到这里,她不禁放慢了脚步,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

    她这样,是和刘载民两情相悦了吗?

    就像电视剧上演的那样,她会和刘载民一直在一起吗?生儿育女,岁月无虞。

    “诶!王宜悦!你要去哪,黑板报写完了吗?笑得让人害怕,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未见其人,但闻其声,不用说,跟她搭话的肯定是林霖。每个班都会有一个特别皮的学生,上课会说小话惹得全班哈哈大笑被老师罚站,下课会辗转于各个男生小群体和谁都能称兄道弟,在王宜悦的班上,这个人就是林霖。

    王宜悦跟他称不上关系好,只不过林霖应该算是她外婆那边的远房亲戚,所以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她总会和林霖不期而遇,不过林霖和王宜悦的几个表哥关系倒是不错。

    “林霖,我悄悄地跟你说,你可不许告诉别人”,王宜悦经不住林霖连发的八卦探寻,而且真心喜欢一个人并且发现自己和双方心意相通时,是会按耐不住地想告诉全世界,有种晕乎乎的感觉。

    “刘载民刚刚说他喜欢我”,少女坦荡的爱意是天底下最甜的蜜糖,王宜悦本就温婉明亮的眼睛此时承载的更是满天的碎星,一闪一闪地惹人疼爱。

    林霖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但转眼间又变得像峨眉山的猴子一样急不可耐,带着揶揄和打趣的表情说,“你肯定是骗人的,载民怎么可能喜欢你啊,他这种帅哥肯定喜欢的是张新丽这种品学兼优的,或者管倩那种大美女,怎么可能会是你哈哈哈,你别异想天开了”。

    王宜悦觉得恼火得慌,她怎么了?她是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学习成绩最好的,但为什么一定要是外表最好看的女生或者凡事都想压人一等的女生才能得到喜欢,喜欢就是喜欢呀!为什么要否定她被喜欢的权利!

    “喜欢和成绩和外貌有什么关系,他就是喜欢我!你自己认为自己不好看成绩不好没人喜欢你,那你就这么认为吧,不要替我觉得!”

    林霖笑容一滞,像是刚刚的话触动到了他心里的什么地方,突然恼羞成怒似得,“那我就告诉所有人,让大家来觉得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吧!”,说着便不理会王宜悦的抗议,径直走向操场,边走边喊着"王宜悦说刘载民喜欢她!大家快来评评理!王宜悦说刘载民喜欢她!”

    林霖的嗓门一向很大,吸引了在操场上踢球的男生们和三两成群在操场树荫聊天的女生们,大家怀着因无聊而好奇取乐的心情一起聚起来了,王宜悦顿时觉得六神无主,慌乱至极,她可没做好一下子公开给所有人的准备,并且严格来说,她还没回复刘载民,刘载民知道她也喜欢他吗?

    班级里的大家集群成对地来了,领头的便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林霖、目前还是绯闻的男主人公刘载民,以及明显带着冷意的张新丽。

    张新丽看见王宜悦,冷哼了一声,推了她的肩膀,王宜悦顺势跌倒在地,“你说载民喜欢你,谁能证明?”她漆黑的狐狸眼抿成一条线,散发着威胁的意味。王宜悦转头看向刘载民,刘载民的眼泊中看不出情绪,只是静静的望着她,但突然间又笑着眯成一条线,“我是说过啦,但是是开玩笑的,看宜悦她抄黑板报太累了”。

    无法置信,荒谬至极,这短短二三十分钟发生了太多事,超出了10岁的她能承受的情感阙值。

    王宜悦突然爆发式地哭了出来,她只是想哭,想把所有的泪水都哭干流尽,甚至有呕吐的迹象,她是这么高自尊的一个人,她其实非常好强,她比她想象中的对感情还要愚诚、真挚、一根筋。

    她以为她得到了喜欢的人的爱,但这在对方眼里只不过是个不能被当众承认的玩笑,抑或是一时怜悯的施舍,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她就这么可怜卑微到要被施舍喜欢的程度了吗?她平时那么深切投向他的眸子,她小心翼翼掩盖躲闪的心意,都不过是个笑话!都可以被当众议论指摘!

    “对不起,我不知道...”听到她嚎啕大哭,林霖明显带有歉意。

    “载民、林霖你们俩开玩笑过头了”,一向在班级中扮演判官、和事佬的代哲微带愠色地低声训斥道,但他看向的是张新丽,眼神深沉微妙。

    王宜悦仍旧只是坐在操场上,用双臂环住脆弱的自己,她恨林霖这个只顾乐子开心的大嘴巴!她恨张新丽这个施压耍绊的真小人!她恨刘载民这个懦弱虚假的伪君子!她更恨只是因为廉价的喜欢而忘乎所以的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周围静悄悄的,连风穿过树叶的哀叹声都清晰可闻。

    王宜悦哭累了,渐渐抬起了蜷缩在手臂里的头,操场上已经空旷无人,他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只有平时因为长得太高且脸颊处有一道淡淡的伤疤而被大家疏远的,总是坐在班级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陈逸峰留了下来,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奇怪的是他的眼睛也看不出情绪,只是定定地盯着王宜悦。

    “给你”,他带着不太符合年龄的粗沉嗓音,把纸巾和她的水杯递给了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拿到她的水杯的。

    “谢谢”,王宜悦嗫啜道,她已经不怎么哭了。

    他们谁也没有继续说话,持续的沉默被陈逸峰的声音截停,“要一起玩丢沙包吗?我来划格子”。陈逸峰捡起通往操场的林荫小道上掉落的树枝,在小道的泥土地上划着格子。

    “看见了吗?一共七格,谁丢的格子最远,谁就赢了”。

    他们玩了一个小时的丢沙包,直到5点悠长的铃声响起。男孩和她说了话,拉了勾就各自分别。

    王宜悦直至今日都记得起那天傍晚的夕阳,深橙色的余晖从斑驳的树荫里落下,摩挲着少年英气的脸庞,连带着五官都在散发着暖光。

    陈逸峰下学期没有来。

    据说是因为父母离婚,他跟着母亲转学回外公外婆家了。

    据说很远,走路是到不了的,她还是个小孩,一个人没办法见他,和大人说又怕大人乱猜想。

    那个男孩最后对她说了什么,他们为什么拉勾?

    她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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