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

    酝酿了一天一夜的雪终于姗姗来迟。

    一辆黑色巴菲特s商务行驶在人烟稀少的柏油马路上。

    道路两旁的行道树茕茕孑立,枯黄蜿蜒的枝桠被路灯打亮。

    雪花粒子淅淅沥沥地从半空中摇曳飘落,落在地上后又瞬间消失殆尽,给梧州这漫长的冬季又平添了几分萧索落寞。

    张路正懒散地坐在车后排,撇头看向车窗外,暖黄路灯在他侧脸上打下一道柔和的光。

    “麻烦您了刘叔,这么晚折腾您。”

    “您这是哪的话,”驾驶位上的刘叔年纪六十不到,笑容和煦,眼角的皱纹在一身笔挺西装的衬托下并不显老态,“董事长听说您要回来,高兴的不得了,这次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是有什么事吗?”

    张路正看着窗外鳞次而过的街景,低声嗯了声。

    刘叔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排的人,靠在座位上的少年身姿高大挺拔,已经不复小时候的模样。

    身上穿着件单薄的灰色连帽卫衣,像不知道冷似的,拉链松松垮垮地拉到一半,宽大的帽子扣在他头上,压得看不清眉眼。

    他双手抄在衣服兜里,身侧座位上是刘叔带来的防寒服,但他没穿。

    后视镜里的人神情低迷,看上去并没有聊天的兴致,但有件事又不得不说。

    刘叔斟酌了下语气,缓缓道:“闻总……您母亲回国了。”

    张路正眼睫微动,视线依旧放在窗外,声调平淡地嗯了声。

    闻闲回国肯定是有自己的事要做,总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关系。

    上次在加拿大见面才过了没多久吧……

    也不一定会碰上。

    闻闲每次回国都住以前张路正小时候跟她一起住的那套别墅那边。

    她出国后张路正就被接到老宅这边,上大学后每次放假回来也都是在这边。

    基本上很少回那边。

    那边的别墅只有闻闲回国才会住上几天。

    张路正不太爱回那。

    于他来说,那套别墅里都是些不愉快的回忆。

    是争吵的父母。

    是不绝于耳的大力关门声。

    是冷掉的饭菜。

    是保姆和司机的窃窃私语。

    ……

    张路正收回眼,从兜里拿出手机,打开林洛的聊天窗口。

    屏幕上的聊天记录还定格在今天两人的语音通话那里。

    那通电话过后,林洛就没再给他发过消息。

    他手指顿了顿,上下划了几下屏幕,仿佛在刷新几遍就能刷到什么他没看见的消息。

    犹豫了半晌,他抬头看向窗外。

    雪大了。

    手机熄了屏。

    -

    照山湾。

    坐落于梧州郊区,一座豪华自建别墅。

    柏树环抱宅邸,冷光打在深灰色的砖石之上。

    屋顶上,厚重的灰色瓦片落了雪,透露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威严与庄重。

    时间已快临近中午,别墅二楼的卧室内却依旧昏昧幽暗。

    房间主色是深邃的灰蓝色,墙面是纹理细腻的低饱和度壁纸。

    床头的背景墙采用了深色的木饰面,悬挂着几幅摄影作品,大部分都是风景和夜空。

    房间中央的橡木床架线条简洁流畅,床上亚麻材质的深色被褥上躺着个男人。

    昨晚到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

    闻天海那会已经起床,和外孙寒暄了几句就让他回房补眠。

    张路正在床上翻了个身,从床头柜上摸了手机。

    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

    他起身捞起床头柜上的智能家居遥控,轻摁了下。

    窗帘缓缓自中间向两侧展开。

    窗外已是白雪皑皑,雪还在落着,似乎有越来越大的架势。

    庭院的柏树经过一夜的沉积,已经白了头。

    梧州的天气就是这样,初春的季节依旧时常下雪。

    走出卧室,张路正下了楼,打算去一楼的书房和老爷子打个招呼。

    刚一下喽,就见一楼的客厅沙发上坐着一身白色职业套装的优雅女人。

    闻闲听到动静,撩了下在脸侧的波浪长发,抬眼看过去,看到穿着一身黑色家居服正在下楼的张路正,淡淡说了句,“醒了?”

    张路正没想到一觉醒来就能看见自己的亲妈悠闲自在地出现在客厅,不过想想也是,她回国总是要回老宅来看看闻海天。

    张路正点点头,“妈。”

    没打算再继续来点什么不必要的寒暄,母子俩一直就没有这些要走的面子工程。

    张路正下了楼梯直接往书房走。

    路过闻闲身后时,却被叫住,“坐。”

    张路正脚步稍顿,在原地停了两秒,最终还是走到闻闲对面的沙发坐下。

    闻闲放下手中的茶盏,又慢条斯理地给张路正倒了杯茶,张路正扶了下茶杯,看向对面的人。

    两人其实长得很像,眉眼间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任谁看了都能看出这俩人的关系。

    不过闻闲保养得好,不认识的人,错以为闻闲是他稍年长的姐姐也不为过。

    张路正不打算吭声,闻闲率先打开话题,“我听你姥爷说,你毕业后不打算去加拿大了?”

    张路正高大挺拔的身子靠在沙发靠背,懒懒散散地嗯了声。

    对面的人看着他懒散的样子,皱了皱眉,“你坐能不能有个坐相?”

    “……”

    见亲妈迟迟不吭声,清冷的视线定定地审视着自己,张路正终是妥协般地直起身坐好,等着她的下文。

    见他坐好,闻闲悠悠开口,“为什么,不想跟我相处?每天都看见我?”

    张路正意味不明地注视着闻闲,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虽然两人关系冷淡,除了上次电话里的不愉快之外。

    这么多年,都默契地从没把这种直接的、难听的话,放到台面上来说。

    闻闲此话出口,就像是突然之间打破了某种平衡,撕裂了平静假象下这张虚伪的遮羞布。

    见张路正不说话,闻闲继续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挺成熟的,除了小时候有些无理取闹外,这么多年,你都能平静地接受我给你安排的这一切,即使你不想承认,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没有我,你过得上今天这样的日子吗?”

    闻闲看着眼底冷淡的张路正继续说:“你可能会埋怨我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把你扔给你姥爷,但如果当初带着你的是你爸,你现在还能有这样的生活?安安稳稳地做闻家的小少爷,拿着公司的股份,就算自己混得再差,也有闻家给你撑腰?”

    “但你别忘了,”闻闲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提醒他,语气里有着不可忽视的傲慢自负,“你姓张,闻家的一切,都是我带给你的。”

    一直没吭声的张路正冷笑了声,目光如炬地看着闻闲,“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您?感谢您在您结束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后,没有选择把我这个累赘丢到垃圾桶里?而是施舍给我一口饭,让我活到现在?”

    这么多年了,他本想跟闻闲维持些表面上的和谐,也配合过一向清高自傲的她,在别人眼里上演过母慈子孝的戏码。

    以前他都能对闻闲嘴里说出的话当做耳旁风置之不理地消化掉。

    但不知为什么,自从上次电话里他少见的发了怒之后,就仿佛打通了什么开关一样。

    平衡逐渐被打破。

    闻闲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略带诧异地看着眼底情绪渐渐上涌的张路正,但她声线依旧冷静,“闻家施舍给你的是一口饭吗?张路正,你不看看你过得是普通人的生活吗?你二十二岁,已经拥有了普通人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东西了。”

    “所以您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想把我扫出你们闻家的大门?还是告诉我,我不配拥有现在拥有的一切?”

    “没什么意思,就是告诉你,成熟一点,不要总当那个在温室里的花朵了,加拿大去不去随你,跟我没什么直接的关系,”闻闲无谓地说:“我回来是有工作的事情,顺便来告诉你,我要结婚了,把时间空出来飞趟加拿大。”

    说完这话,闻闲并不等他回答,仿佛只是通知他一声。

    话说完,拿起身侧的手包就要走。

    张路正低垂着头,不抬眼看她,双手放在膝盖上,声音比刚才轻一些,“是么,恭喜您,不过我没空去参加您的婚礼,帮我跟您老公说声抱歉。”

    语毕,同样没给闻闲说话的机会,张路正起身,径直上了楼。

    ……

    张路正上了顶楼露台的休息区。

    梧州的春天依旧冷得彻骨。

    他身上仅穿了件黑色的缎面家居服,扣子扣到第二颗,露出线条利落的锁骨。

    露台虽有顶棚,但室外的风雪还是吹到他身上。

    不过冷冽的空气让他消化了点刚才的情绪。

    他靠坐在椅子上,细碎的刘海下眼睫低垂,左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放在膝盖上夹了支烟,烟灰已经燃了很长,脚下还有两支歪歪扭扭的烟头。

    张路正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寒冷和尼古丁的感觉能让他保持清醒,也能让他心情平静。

    手机已经响了好几声,过了很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拿起看了眼。

    林洛:【图片。】

    林洛:【梧州下雪了。】

    林洛:【真漂亮。】

    林洛:【你在干嘛?】

    张路正看着屏幕上的消息,嘴角难得勾起,他又抽了口烟,用冻得已经有些僵硬的手指给林洛拨了个语音通话。

    烟雾渐渐吐出,电话接通。

    张路正双臂撑在膝盖上,低着头,脊背也低低的弯着,左手拿着电话在耳边,右手夹着还未燃尽的烟,丝丝缕缕地自他指尖,缠绕盘旋在身侧,混着幽冷的气息,消弭在空气中。

    “喂?张路正?”

    林洛清冽的声音自听筒里传来,像一股甘甜的清泉,往他的耳朵里钻,仿佛瞬间给他熄了火。

    “嗯。”张路正低低嗯了声,“在干嘛?”

    “在医院啊,你看见我给你发的照片了吗?梧州下雪了,好冷好冷。”

    “看见了,”张路正低低笑了声,“那你多穿一点,穿厚一点。”

    “知道,”林洛听出他声音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情绪,问他,“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张路正直起身,仰躺在椅背,裸漏出大片胸前肌肤,右手盖在眼睛上,语气依旧低迷,“没事,”他稍稍用力压在眼皮上,眼尾猩红,声线低沉又沙哑,透着浓浓的颗粒感,“想你。”

    林洛在电话里听见这句话,顿时化成一滩春水,心脏似小鹿般在胸腔中七上八下地乱跳着,“我也想你。”

    “你在哪个医院?”

    林洛随口道:“康民私立医院,怎么了?”

    “没事。”张路正淡淡道:“天气冷就多穿一点。”

    “你也是,要按时吃饭。”

    “好。”

    ……

    挂了电话后,身后传来开门声。

    刘叔拿着件厚衣服,小跑着过来披在他身上,语气担心,“小少爷,您怎么不穿件衣服。”

    张路正聚焦渐渐清晰,像是正在缓慢地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刘叔看了眼张路正手里和脚下的烟,说:“咱们进屋吧,这还下着雪呢,等下董事长看见了该心疼了。”

    张路正轻声说了声好,抽完最后一口烟,摁灭烟头进了屋。

    明明没觉得在外面待多久,这会却觉得身子仿佛冻得发僵,连走路都有些踉跄。

    刘叔在一旁小心地搀着,叹了口气。

    ……

    张路正回到室内,回房间穿了件衣服,出来时正好碰见端着姜茶过来的刘叔。

    刘叔见他穿戴整齐,问他,“要出去吗?我送您?”

    “不用,”张路正在玄关随手拿了把车钥匙,“您帮我跟姥爷说一声。”

    刘叔应了声好,看着张路正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出去,喃喃自叹,“这茶还没喝呢,唉。”

    -

    车子一路疾驰到医院。

    到了门口又有些后悔,他还没跟林洛说自己回梧州的事。

    不知道这么突然出现,会不会把她吓到。

    张路正在车里抽了根烟,车内弥漫着浓浓的烟雾。

    他把车窗打开通了会风。

    他其实很少像今天这么凶的抽烟。

    尤其是最近,他几乎都不怎么碰了。

    一支烟抽完,情绪也被他小心地隐藏了起来。

    张路正找了个位置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往医院大门里走。

    这家医院是闻家控股,以前张路正爱生病那几年也经常来,对这挺熟。

    他往住院部走,正打算给林洛发个微信说一声他过来的事情。

    字敲了一半,张路正偶然抬头看到不远处天桥上的两人。

    天桥上,林洛和周霖穿着类似款式不同颜色的大衣,站在栏杆旁说话,两人手里还夹着烟。

    林洛的衣服很大,很明显是男款。

    寒风吹起她的发,隐隐掩住她清丽的面孔。

    身旁的周霖温文儒雅地笑着看她,两人相视而笑。

    这画面落到张路正眼里分外扎眼。

    张路正和林洛隔着不远的距离,吹着同一阵冷风。

    他的视线定格在林洛的身上,直到两人抽完烟,身影消失在天桥上。

    张路正才迟迟地收回视线。

    微信上又收到条消息。

    宋野:【穿情侣大衣雪天漫步,挺浪漫啊?张队长。】

    宋野:【图片】

    图片上是来自宋野截的一张林洛发在朋友圈的图片。

    张路正没回,点进朋友圈看了一眼。

    图片上其实没什么内容,就是林洛拍了张踩雪的照片,照片里只有林洛拍地面视角露出来她身上穿的大衣、裤子和鞋子。

    但照片的上方,露出个不同颜色大衣的衣角。

    应该就是周霖刚才穿的那件。

    冷风穿透骨髓。

    张路正在原地又抽了不知道多少根烟。

    删掉打了一半的字,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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