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常市地势开阔支流丛分,是个座落在南方平原腹地的热闹城市。

    赶上社会各行各业迅猛行进的好时候,90年代初的全市GDP已位居全国前列,市井铺面鳞次栉比,百姓营生搞得如火如荼。

    麻辣烫小吃店遍地开花的美食街新挂了家西餐厅的红字招牌,内部装潢成欧式田园风,这在当时不免稀奇,惹得行人纷纷扯着脖子往古朴的橱窗里瞧望。

    服务员穿着统一制式套裙,因面容姣好,又说得一口流利普通话,被老板安排站在门口接待来宾。她扬起头站定,接受来往人们的注目礼,此刻谁都看不出自己是个从不起眼小渔村来城里的打工妹,这份殊荣与自己潜心磨砺的业务能力密不可分。

    略微闷热的傍晚,夕阳西沉,一辆拉达牌出租车从路口拐弯处甩出漂亮的弧线,车停,一袭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推门下车,细高跟鞋轻轻落地,裙摆飘动,像一团明媚霞光骤然落照在灰扑扑的路面。

    服务员溜瞅着女人雪肤红唇,波浪卷儿的长发随意绾着,脸上挂个大大的墨镜,一瞬间还以为见到挂历上光彩照人的模特儿。

    下一瞬间,她又瞧见女人身后牵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约莫六七岁,穿着碎花白裙,戴了顶白色花边小帽,表情却是有些不符装扮的拘谨,显然是为了来这里吃饭而特意隆重打扮过。

    服务员迅速反应过来这母女二人是来用餐的客人,她立刻点头哈腰地箭步迎上去:“女士您好,方便问下您预订的姓名。”

    “上个礼拜Mr.辜电话预订的四人午餐位,我们想选个靠窗的位子。”女人微笑着取下墨镜,五官恰到好处地安放在她线条柔和的鹅蛋脸上,她将手提包交给服务员,再温柔摘下女孩的洋帽,音调掐得细细的,“麻烦挂一下了。”

    堆着职业化笑容的服务员将二人引进餐厅的走廊,一路上也没忘了卯足劲展开惯用的种种谀辞:“这位小美女长大肯定不得了的,您女儿模样气质也太像您了呢。”

    小女孩的脸上却罕见地没被煽起任何情绪,只是将头埋低,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

    伴随着短暂而又漫长的沉默,服务员勾起的嘴角绷得有些僵硬,她这才注意到女孩脚上是一双鞋带快断掉的塑料旧凉鞋,鞋面上小装饰已经穿掉,留下一片不太雅观的胶水印。

    “惜惜,别人夸你要说谢谢。”

    女孩依然耷着沉重的脑袋,扯住裙上的蝴蝶结,好半天才挤出个局促且小声的:“谢谢”。

    “不好意思,是我刚刚没给她买鞋,闹小脾气啦。”女人露了个歉意笑容。

    “没事没事。”服务员连忙尴尬地摆手,“小妹妹还是很乖的”。

    她忍不住开始八卦女人的身份,电影明星?广告模特?这小孩又是怎么回事,一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模样,倒像个缺大人管教的野丫头被强行拉来凑数。

    餐厅里的吊顶水晶灯投射下暖黄色灯光,墙壁上有欧式复古风景壁画,室内充盈着优雅的钢琴曲,每一张橡木色方桌上都摆放了浮雕花瓶,花瓶里都插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小女孩坐在桌前的红色皮质沙发上,不笑也不说话。今天是她生日,妈妈久违地来见她,给她买了新衣服,带她来了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吃饭。因为跟某个人约好的时间要到了,所以妈妈来不及买鞋,还一直跟她道歉,承诺以后会补上。

    可是女孩要的从来就不是一双新鞋,也不是公主裙,不是坐小轿车代步,更不是来这种像宫殿一样的餐厅用餐。

    妈妈不明白,她也不想吵闹,哭哭啼啼显得自己很任性。

    年轻男人是骑着自行车来赴约的,白衬衫整整齐齐扎在西装裤里,发型特意抹得跟港片里的温兆伦一样。他熟稔地甩着车把正要刹车,一道小小身影就跟个猴精似的,从车杠上麻溜地一跃而下。

    “我还没停稳呢!你是不是皮又痒了啊!”男人没好气揪住“猴精”的耳朵,任由他叽哩哇啦地乱叫,“今天你徐阿姨还带着妹妹来了,辜逸你给我老实点你听到没有!”

    “知道啦知道啦,耳朵都听起茧了!”男孩猛地从大人手里挣脱,蹦蹦跳跳地往餐厅里头冲,冲到五米远的“安全地带”才转过身对着男人,高高昂起头颅,嬉皮笑脸地拍着胸口保证,“还用你老辜说!哥哥当然要照顾妹妹,对妹妹特别好啦!”

    小男孩七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男人叹了口气,只希望过于调皮捣蛋的儿子不要吓到人家小姑娘。

    服务员这次是准备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引客人到座位的,可某个求知欲极其旺盛的西瓜头男孩围着她上蹿下跳,短短一分钟已问了五个关于餐厅装潢的问题,并深刻质疑餐厅的音乐为什么不能放郭富城的劲歌金曲。

    她满脸窘相地接受着男人斯文礼貌的致歉,更好奇这一家人到底是哪路神仙凑到一起的。见鬼了,要真他娘的是龙凤胎,性格还真他娘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呢。

    男人带着儿子进了里间,女孩瞧见女人一脸阳光灿烂地起身迎候,这个长相俊朗的男人与妈妈站在一起是如此般配,她只瞥了瞥,目光就立刻一触即走,黯然地注视着低处,她又在看自己的旧鞋。

    旧鞋似乎微弱连接着她并不需要长途跋涉就能触达的记忆。

    筒子楼里天气晴好的下午,妈妈趿着拖鞋,穿着洗得发白的无袖碎花裙,吭哧吭哧地搓着被套床单,爸爸跟自己一人扯着洗净床单的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水拧干,爸爸托着她的胳肢窝将她抱起,让女孩把床单摊在架起的竹竿上晾晒好,拧出的水在院子的水泥地上聚成了个小水洼,女孩就穿着塑料凉鞋踩水玩。

    “妈咪——我来啦!”男孩一个猛虎扑食就钻进女人怀里咯咯笑。

    男人推了推嶙峋鼻梁上的眼镜来掩饰自己的无语:“……”

    臭小子居然喊得这么殷勤,真就丝毫不见外的。

    垂头的女孩被男孩这来势汹汹的架势不仅吓得猛一哆嗦,还睁圆了不可置信的眼瞳上下打量他。

    哪有人随地大小妈的啊,还跟个狗皮膏药似的上赶着认娘,大家都有自己的妈妈好吧?

    男孩白白净净浓眉大眼,茂密的头发因为坐了蹬得飞快的自行车和一路上窜下跳的疯跑,被风搓成了个鸡窝。

    他从女人怀里露了个小脑袋,打招呼时眉宇飞扬:“妹妹你好呀!我是……”他正准备自我介绍就瞬间哑了火,因为他分明瞧清了人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鄙夷。

    女孩根本懒得理睬这个眉毛好似得了多动症的小屁孩。

    我不想认识你。见到你一点都不好。你不要叫她妈妈。

    她很想委屈撒娇地大哭,再让妈妈手足无措地哄自己。

    可她就是不会这样,天生就是这副憋一肚子事不吐的死性子。

    男孩发现女孩的眼神越来越愤怒,有些错愕,他可以说是活到现在第一次被同龄的女孩子这么瞪着。

    怎会如此?他从读云常市第四幼儿园开始,男生们都爱找他玩,每年儿童节表演,女生们都让他站正中间。

    “别丢人现眼,当哥哥的要是有妹妹一半乖巧懂事我就谢天谢地了。”男人一把掰开还黏着女人的小男孩,将手里的礼品袋轻轻放在女孩旁边,语调温和,“小惜你好,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这是小逸跟我一起选的。”

    “小惜,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辜叔叔和小逸,”女人大方介绍,举手投足掩盖不住甜蜜神色,她冲男人暗树大拇指,“一看这礼物就是精心挑选的,有心啦。”

    礼物确实选得不错,男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虚荣心空前膨胀。

    女孩瞧见袋里装了个红书包,她曾在百货商店的橱窗里见过类似的,这种货色即便后面转手卖了也能有个十七八块钱。

    “谢谢……叔叔。”女孩奶声奶气,压抑住了喉咙里就要喷涌而出的悲伤。

    她挑不出这个男人的错处,她爸跟辜叔叔一比,可以说是被一脚狠狠碾压进了尘土里。

    年轻男人摸摸女孩的脑袋,就像在摸一只努力收敛爪牙的野猫。

    男孩撇着小嘴巴,明明是他挑的礼物,怎么就不谢他啊?

    陷入爱情的男人全然没注意到俩小孩内心那点小九九,他拉过一旁女人的手,从眼角到嘴边都积蓄着温柔笑意,笑得甚至冒出了几分傻气:“今天咱们徐小姐可谓是盛装出席啊,很荣幸。”

    “我第一次来这种场合,新买哒。”女人牵着裙角转了一圈展示,再小声凑近,“我跟你说喔,幸好这菜单还是咱中文的,不然看不懂真丢面啦。”

    “洋招牌可能是专门唬人的,”男人邀请女人落座,自己拉着男孩在母女对面坐下,“尝个新鲜呗。”

    “Mr.辜,我偷偷看了价,很贵!”

    “反正是我选的地儿我请客,就当宰我一笔好了,”男人笑得豪气横生,“小朋友也放心大胆地点。“

    “啧老辜你可别中途反悔,我可是很能吃噢,”女人也不端着叫“Mr.辜”了,跷着二郎腿唰唰点起菜,“小惜你想吃冰糕碗吗,有巧克力味的。”

    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乖乖点头,她还没吃过巧克力。

    “我也要吃巧克力味的冰糕!“男孩亮晶晶的眼眸里透着兴奋。

    服务员已经静默观察一会儿了,凭借自己没事儿就蹭看邻居电视的经验来判断,这是个离婚后就要嫁给有钱人的女人,有可能还是第三者插足的那种。这继父看起来不扣搜,要是女孩表现好,说不定能跟她妈一起“转正”。而此时就要迎来女人是偏向亲闺女还是继子的关键时刻,因为服务员不得不站出来启发她作出抉择:“不好意思,每种口味的冰糕后厨一天只做一份,我们还有奶油味和芒果味的供您选择。”

    “要不惜惜和小逸一起吃呢?”女人思忖着说。

    男孩端详起女孩的神情,妄图从她紧锁的小眉头中解读出一点什么。

    糟糕,解读失败,他该说些什么。

    男孩实在不想他的新妈咪为难:“妹妹身体赢(yíng)弱,我让给妹妹。”

    女孩:“是羸(léi)弱。”

    学了点高深词汇就开始拽文,笨蛋。

    男孩耳根瞬间涨红:“你!”

    女孩又老气横秋开口:“不用了,让给他吧。”

    女人和男人对视一眼,空气中夹杂着些许尴尬,她语带嗔怪:“惜惜平常吃得少,哥哥这是让给你吃呢。”

    又转移话题看向男人:“咳,小逸能认识这么复杂的字不一般啦,以后不要总说人家不好学。”

    男孩只觉内心深深一颤,人活着本就会遇到这么难搞的事嘛。

    他突然无比希望获得读心这种超能力,为此他可以回家不看《海底小精灵》不玩红白机并且练习3小时珠心速算。

    “你到时候去了新学校也要这么有气度哈,给我坐好。”男人伸出大掌,拎起仿佛因为心脏中枪而在沙发椅上东倒西歪的男孩,他有时真怀疑这小屁孩屁股上安了个发动机。

    “啥新学校啊?为啥转学啊?啥时候去?我班里那群八拜兄弟咋办啊?”男孩立马切换状态,问问题像打机关枪一样“突突突”不带停。

    “本想吃完饭再宣布的,是因为……”女人得意欣喜地眨眨眼,“我有新工作啦,就在春浦市,云常这边比较看重资历,我准备先去那边工作啦。”

    男孩眉开眼弯:“真的啊,妈咪好棒!恭喜妈咪!”

    “我下个月也调任去那边的文化馆,你小子当然要跟我们转学了。”男人笑得爽朗又狡黠,“人生何处无兄弟,我已经给你报了新的奥数班,相信你能认识不少好对手噢。”

    只花了一秒,男孩脸上就迅速从阳光笑容变成挫败丧气,他猛地一头槌撞向男人,咧嘴嚷嚷着老爸不要搞我啊。男人则眼疾手快,一手顶着他的脑门攻势,一手去挠男孩的胳肢窝,挠得男孩是又哭又笑,女人被这滑稽场面逗开了怀。

    女孩:“……”

    合着今天还是来道别的啊,那就拜托都不要对自己这么好了行不行。

    老天爷盛了一大盆冰水对她泼头而下,她眼眸里好像有一些微弱的光最终被浇灭了,顿感鼻尖泛酸,濡湿泪意就要从眼底涌起。

    下次再见又是多久之后了呢,一年,还是两年?

    忍住,忍住,千万忍住。

    今天不适合哭。

    “对了,最近第二件开心的事就是咱们小惜期末考了双百分,还拿了三好学生呢,继续保持哦,”女人眼神闪过不可察觉的细微游移,她终究是捏捏女孩的小手柔声说,“妈妈以后有机会一定回来,一定要来看你的。”

    啊,妹妹不跟他们一起走啊,后知后觉的男孩有些愧疚,自己刚刚表现得过于热情,好像他俩以后就要永永远远住在一起似的。

    这种感觉很像他路过大马路看到一只流浪猫,自己就一边走路一边想着能做点什么,要取什么名字呢,是喂点食物呢,还是直接带回家呢,就在他兴高采烈畅想未来的时候,那只猫已经孤绝地走远了,自己方才意识到,他跟猫的行进方向完全相反,虽然见过了第一面,但他也已经见过此生最后一面了。

    在男孩先前对餐厅音乐的强烈诉求面前,老板思考良久,无奈妥协一半,愿意放一首慢歌。老板此时终于暂停了巴赫的钢琴曲,换上了另一盘磁带,深情男声在音响里唱着:“我是不是该安静的走开,还是该在这里等待……”

    男孩忽然沉默下来。

    桌上的每道菜肴对女孩来说都很新奇,有淋了黑色酱汁的牛扒,盛在高脚杯里的黄桃,裱着花朵的奶油小蛋糕,还有什么巧克力冰糕碗,可是女孩都食之无味。

    服务员其实很懂这个小女孩,小时候妈妈生了个小弟弟,父母就把自己送到亲戚家寄养了三五年。虽然两家村子隔得很近,但分开了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哭呗?可是哭有个屁用。这是千古以来就颠扑不破的道理。

    哭了她妈就不离婚了?哭了她妈就不嫁新老公了?哭了她妈就不去外地工作了?

    服务员只感觉到了心酸,这个女人马上要跟别人家的小孩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而女孩才是多余的那个。

    她发现女孩没有再回应女人的任何话,默默用着还不熟练的刀叉切肉,所有情绪从她脸上完全剥离,她木然而机械地挖着冰糕,从内到外似乎都凉透了。

    服务员从柜台后取出胶片相机,例行询问男人和女人是否需要拍照留念。这是店里推出的一项特色活动——给前来用餐的顾客们拍一张照片,免费冲洗,免费邮寄。

    87年家里解决温饱问题后自己第一次遇到如此棘手之事。

    她要把这个在妈妈面前忍下了潮水般悲伤的女孩也框进镜头里。

    服务员在按下快门之前想,真是难看到快要哭出来的笑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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