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县防指，这里是117瞭望塔，收到请回复。”
初春三月的回青岭，天地依旧白茫茫一片，梅花鹿的蹄印踏过漫长寒冬从未融化过的积雪，甚至留不下任何痕迹。漫山遍野的落叶松和樟子松被白凌凌的冰雪覆盖，放眼望去，仅有的让人能喘息片刻的绿色，只剩下了洛妗脚下这座27米高的防火瞭望塔。
轻灵的声音在冷空气中飘散出去。
洛妗的报告并没能立刻收到答复，对讲机里传来电流不畅的滋滋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到……在………来？”几个字艰难从对讲机里蹦出。
嘶。
洛妗扭头看了看瞭望站的室内温度计，-18度的红色底线已经岌岌可危。
窗户被冰死死冻住，外面是连接对讲机的天线。洛妗见状握住窗把手使劲，布满红锈的窗子吱呀好几次，才终于啪地一声被推开。屋子里的人顺手用牙齿咬下笨拙的防护手套，一根根掰掉了天线上已经凝固的尖冰。
手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就被冻到发麻，她速战速决，左右拍了拍近半年未使用的对讲机，转头清了清嗓子。
“县防指，能否收到？”寒风裹挟着松针冷气透进玻璃窗，洛妗几乎是瞬间打了个寒颤。
“……滋滋滋”
对面依旧静默。
一分钟后。
终于，电流声弱掉。
“117瞭望塔，这儿是县防指。能听到？”
一个温柔和蔼的中年女声带着半分诧异传来。
“117瞭望塔情况是否正常？”
洛妗看着被冰凌糊得满面的窗户，松了一口气：“回复县防指，目前没有火灾隐患，一路走来情况正常。上山路中发现大型动物脚印，根据第五趾和趾间垫位置，考虑是棕熊足迹，请后续上塔的护林员注意。”
“情况充分，县防指收到。会通知后续上塔护林员。”对方停了一秒，公办语气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关心马上溢了出来：
“妗妗，是你吧？每年不都是老钟提前去吗？怎么是你？我听到你的声音还觉得奇怪。万一碰到盗猎或者塔出问题呢？你一个女孩子家在那能干得好吗？”
“是我张姨，您别误会，我自己打的申请。”洛妗飞快扯出一丝笑，眼睛却冷冷直看向瞭望塔前端的罗盘，她边说边细微拨动着手里的指针：“今年天气比较异常，所以很少有人往山里来，瞭望塔的梯子也难得没结冰，我看在附近扎窝的紫貂现在还有活动的痕迹。事情做起来都挺熟悉的，您放心。”
“知道妗妗你之前还拿了技能比赛第一嘛，可是，实际情况毕竟和书上讲的不一样。水呢？谁扛？那么冷也没暖气，通信塔没建，手机也打不过来。怎么开荒？不是我不相信你——”
“张姨……”洛妗扭头捏了捏眉心，连忙打断，想着这么多开荒工作，得快点搪塞过去，谁知因为通话时长的限制，对方反倒回复得更迅速：
“哎不说了。上个月我们这不是新招了一小男孩儿叫张延嘛，之前和你说过。就是介绍你们认识但你不愿意的那个，今年也是要提前上岗。本来准备直接去115塔，谁知道上去的路被雷劈了，树倒了一片。等下估计要从你这边绕了，你这边带带他吧，顺手的事儿。张姨不强求你们处对象，但是我们这边都老头老太了，你们年轻人话题铁定多呀，交个朋友也行嘛！”
对话这头的人无奈叹了口气：“张姨，工作的事情可以。但是其他的……？”
“害！不说了，他这会子在路上，估计都快要到了！”
“啊？”洛妗一愣。
手中望远镜连忙调到西北35度，县防指方向。虽然看不见人，但林间鸟雀掀起的叫声和扑棱棱飞出树梢的翅膀，都表明——
有人已经从那边过来了。
“他一个人对吗？”
瞬间，关于工作的理性思考还是压住了被潜在催婚的不适，洛妗判断着他的行进路线。
“嗯呢。这段时间有电影明星来岭上拍戏，3号区这边就你们两个——”
“啪”地一声，对讲机突然滑落，从手中径直砸中了地上铁板，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咋了？”察觉到这边的异动，对方开口问。
洛妗似乎猛一回神，连忙从地上捡起了对讲机。
“啊没什么，手滑了一下。”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叩击着对讲机外壳：“……张姨……您刚刚说电影……明星？”洛妗的嗓子莫名发紧。
“嗯那！说小女孩儿特别有名，水灵的很呢！”
……是女星？
洛妗拧着眉轻轻拍了下右脸。她摇头，深深呼出了一口冷气。
“时间比较紧……那我现在去接张延，今日情况已经汇报完毕。”
“好，一定注意安全，再会。”
“再会。”
将对讲机咔哒挂回去，洛妗往口袋里流利塞了个便携罗盘和几袋暖宝宝。
一边熟练从27米的铁塔踩着楼梯飞速而下，一边三下五除二地带上了防风厚毡帽和厚重围脖，在落地之时，洛妗正好扣好了最后的防护手套扣。
寒风呼啸肆掠而过，四方天地里只听得见风吹松树枝干的脆响，防护服的层层包裹之下，洛妗只露出了她水洗般的黑色眼睛，睫毛似乎是过于长翘，以至于几个眨眼，就已经开始结上冰霜。
小型望远镜被拿出来顶在眼眶。回青岭的山脉挺拔蜿蜒，仅从直线距离看很容易望山跑死马，洛妗看见林间的鸟雀飞起得越来越少，从窜逃频率来判断，想必对方在雪地的长途跋涉显然已经放缓了速度。
洛妗继续前行。
茫茫天地之间一片静到心慌的雪白。回头看，空气里飘扬的丝丝小雪已经开始盖住足迹。
似乎只要时间走得够久，不论是记忆甚至是人影，都会自动消失在脑海中，连回想时的刺痛都会钝化。回忆起来只如同隔着薄雾、看不真切。
想到刚刚听见电影两个字就心慌，洛妗莫名觉得自欺欺人地好笑。
她深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水珠瞬间在空中凝结。
从最开始深夜在校园湖边，洛妗打着手电巡查，灯光直射上他被发现却依旧闪着碎光的眼睛。他笑着说灯光刺眼，不如关上，和他一起犯错。洛妗不自觉地发颤，鬼使神差般关掉了手电，陪他坐在湖边，沉默着看完了一整部爱尔兰的小众文艺片。
那时洛妗看不明白。
他问她有什么想法吗。
她心脏狂跳着，很想像小说里说的那样，给出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答复，最好能让他从此就记住自己、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忘记。
……可她给不出这个回答。
或许命运早在那时就敲定了未来的答案。
所有人还在埋头写着无休无止的试卷，在作业本里不断地纠正错题，眼中无非是分数和排名。
而深夜的湖边，树叶铺得满地，他的领带松开，电影的闪回映照在他脸上，只如同莎士比亚的话剧，是现实中永远给人以怀念的梦境。
……
洛妗将额头贴在一颗松树上，冰冷粗粝的质感坚硬，几乎是强迫着自己从那种自我安慰的心脏攥紧中抽离：
“别瞎想了洛妗，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莫名的鼻尖发涩。可能人总是要回归现实的吧。
她拿出罗盘，重新摆正了方向。
没过多久。
日光开始西斜。
远处的人影已经能影影绰绰看清，然而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没看见，对方站在原地，迟迟没有上前。
“张延？”
听到洛妗喊他名字，他终于动了动，手中的行李在雪地里拖出两条长长的轨迹。
“是洛妗吗？”
“是，我来带你回117塔。”
两人的声音被雪地吸收，需要放大声音才能听见。
洛妗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拔腿加快了速度。
两袋生活用品在雪地里曳出了蛇形般轨迹，被埋住的针叶被连带着翻出，黑色未及腐烂的枯黄色粘在脚底和袋身，带出物质分解后的潮气。
洛妗想伸手接过一个，却被张延急忙用手拦住：“我来就行，不能让你们小姑娘做这些。”
“嗯。”洛妗抬眼笑笑，没有争论，手松了开，“走吧。”
洛妗在前面带路。
可能张延早就知道洛妗是他可能的“相亲”对象，走路时一直在好奇着看，然而对方浑身裹得严实，除了最开始抬眼的一刹那，几乎看不见任何。
目光实在是如芒在背，洛妗干脆停住了脚步。
？
张延慌张抬头。
穿着黑色防护服的女生回望过来，眼眸在雪光映射下闪着细碎的水泽。
“你可以走在雪积压最多的地方，这里的雪反倒紧密，不容易陷下去。”
对方一口南方声调，声音温润清澈，完全不是北方人口音。
“怎么了？”洛妗问。
“哦——哦！走神，好，谢谢你提醒。”
男人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抬起腿走到了厚实的地方，他踩了踩，雪地不动分毫，确实如对方所言：
“我虽然就是这儿的人，但是一直住在市区，回青岭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反倒不太清楚。不过听你的口音，不是北方人吧？怎么想到来这里当护林员呢？这么艰苦的工作，本地人都不想干……是……男朋友在这一片工作吗？”
显而易见的试探，但尚在洛妗的容忍范围，她打量了一眼，有些破罐子破摔似地摇了摇头：“男朋友死在这里，每天上班替他扫墓。”
“噗嗤——好吧！”张延笑出声，显然没把洛妗的话当真。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洛妗话不多，但会认真接，张延反倒拉开了话匣子，聊天得倒融洽
“我昨天到县防指报道，里面连接待的人都没有，我寻思有事儿呢？一问才知道，全跑去看明星了。”
“在哪里拍戏？这里能批准开放的只有我们区和2号区吧？”
“我不太明白这些区是怎么划分的。”
“你来路的左手边。”洛妗伸手指了个方向，“离公路比较近，空气污染后很多野生药材线都往海拔高的地方移动，那片地区干脆被划成了保守开发区。”
“噢，应该就是在那里吧，我听见张姨说上头下令要找环保督导，说要资深稳重点儿的，正在忙里忙慌找人。”
“这样，那轮不上我们。”
“是，听说要什么钟大爷来？我不太认识。”
……
“这塔可真高啊。”
张延拖着脚步，极力仰头看。
绿色的防护塔，九层楼高度，独自伫立在这片鞍部地形的右侧高坡，寒风吹过，连铁皮的吱呀声都能传到很远，就像一个沉默无言的兵士，只沉默着、一再沉默着，俯视着方圆十里的脆弱生灵。
“是不是越来越冷了？”
洛妗看着张延边说着边向自己走近，向自己递过来了一个什么东西，热乎贴在她手心。
“充电的暖手宝，网上别人推荐的，我觉得很好用。”
“谢谢。”洛妗带着他先进塔下小屋，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矫情。
她脱下手套和毡帽，毛孔在接触冷空气的瞬间张开，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在迅速变红，转头便捕捉到了张延呆滞的眼神。
？
“啊——对不起。你、你长得，和我看得照片不太一样。”
“？”
“就、就是，更好看了。真的！看你的照片很像在教室里弹钢琴的，很温柔，但是你给人的感觉挺、挺不一样的。”
“可能本人班味更重吧。”没有纠结照片是哪里来的又是哪一张，洛妗只去俯身打开发电机，手里摸到一层浮灰。
“不…不是这个意思。”张延钝圆的眉眼染上一丝无措。
“时间不多了，我给你指一下115塔大概方向？”
“哦！好嘞。”
洛妗教他怎么更准确地用罗盘定位。
“按照护林员手册来，其余如果有什么不明白，可以用对讲机呼117。”
“谢谢，啊——”他的眼神在洛妗脸上流转，有些欲言又止，“你的……额头上沾了灰。”
？
在听见张延话语的同时，洛妗听见了有些异常的轰鸣声，发动机的震响，却不是县防指的方向。
谁过来了？
来不及思考，她还是听见张延的话，下意识伸手摸上了额头。然而张延愈发欲言又止的神情表明，自己并没有找到地方。
“我帮你吧？”
洛妗无奈点点头。
张延走开几步放下罗盘，过来伸手。
有些后知后觉的是，两人离得格外近，皮质手套在额头上的触感清晰，洛妗瞬间有点不自在。她屏住呼吸，极力在克制自己远离的不礼貌冲动。
就在这时，轰鸣声越来越近。背对着洛妗。
紧接着，刹车片轰鸣动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伴随着绑着网丝铁链的轮胎，激起雪霰一般的雾。急促的声音从后方迫不及待向洛妗猛然扑来。
没等她转头，一个淡漠的男声在身后随之响起。
而几乎是响应着这音色的瞬间，洛妗的大脑空白一片，连心跳都几近停止，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对方短促的一声话语：
——“小心。”
洛妗转身，只对上了那双熟悉而又异常陌生的双眼。
江恕。
——对方倚在摩托上，防风镜随意掀在额头，凌乱的黑色发丝散落，只为他有些上扬的眼尾和似笑未笑的薄唇平添了一丝风流。
雪光映衬下他的面容更加白净，然而那近乎凌厉完美的五官、高挺鼻梁下眼窝处的阴影，方方面面却都昭示出矜贵与淡漠，以至于让人产生摄人心魄的恐惧。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攀着他下车，嘴里嘟囔着撒娇。江恕绅士地护着，眼神已经朝洛妗这边冷冷投了过来——此时洛妗和张延靠得如此近，几乎是搂抱的姿势。
“是……是江恕和许姣！”张延早已反应过来，有些诧异地问洛妗，“原来拍戏的就是他们？！你应该认识吧！”
“……嗯？”
洛妗趁机拉开距离转身，似是缓慢不经意端详了两人，站在张延背后，她避开视线，缓慢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几不可查的脆弱：“是吗……我不认识。”
被张延高大的肩膀挡住。话音刚落，她能捕捉到那位女明星的身体一僵。然而江恕依旧漫不经心着，似乎根本不在意。
张延已经快步走上前。江恕伸手，亲昵地揽住了同行女伴的肩，随即轻握上张延伸得真诚的右手：“你好。”
“你好你好！我是这里的护林员张延，我认识你们，你们是来这里拍戏的吗？”
张延的语气激动。
可江恕此时又没有了回答的兴味，他的眼珠漆黑，只远远抬起，缓慢投落到了洛妗身上，眼神虚焦着，似乎无意同洛妗对视。
他低笑一声，问到：“那边那位是……女朋友？怎么不介绍一下。”
初春三月的回青岭，天地依旧白茫茫一片，梅花鹿的蹄印踏过漫长寒冬从未融化过的积雪，甚至留不下任何痕迹。漫山遍野的落叶松和樟子松被白凌凌的冰雪覆盖，放眼望去，仅有的让人能喘息片刻的绿色，只剩下了洛妗脚下这座27米高的防火瞭望塔。
轻灵的声音在冷空气中飘散出去。
洛妗的报告并没能立刻收到答复，对讲机里传来电流不畅的滋滋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到……在………来？”几个字艰难从对讲机里蹦出。
嘶。
洛妗扭头看了看瞭望站的室内温度计，-18度的红色底线已经岌岌可危。
窗户被冰死死冻住，外面是连接对讲机的天线。洛妗见状握住窗把手使劲，布满红锈的窗子吱呀好几次，才终于啪地一声被推开。屋子里的人顺手用牙齿咬下笨拙的防护手套，一根根掰掉了天线上已经凝固的尖冰。
手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就被冻到发麻，她速战速决，左右拍了拍近半年未使用的对讲机，转头清了清嗓子。
“县防指，能否收到？”寒风裹挟着松针冷气透进玻璃窗，洛妗几乎是瞬间打了个寒颤。
“……滋滋滋”
对面依旧静默。
一分钟后。
终于，电流声弱掉。
“117瞭望塔，这儿是县防指。能听到？”
一个温柔和蔼的中年女声带着半分诧异传来。
“117瞭望塔情况是否正常？”
洛妗看着被冰凌糊得满面的窗户，松了一口气：“回复县防指，目前没有火灾隐患，一路走来情况正常。上山路中发现大型动物脚印，根据第五趾和趾间垫位置，考虑是棕熊足迹，请后续上塔的护林员注意。”
“情况充分，县防指收到。会通知后续上塔护林员。”对方停了一秒，公办语气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关心马上溢了出来：
“妗妗，是你吧？每年不都是老钟提前去吗？怎么是你？我听到你的声音还觉得奇怪。万一碰到盗猎或者塔出问题呢？你一个女孩子家在那能干得好吗？”
“是我张姨，您别误会，我自己打的申请。”洛妗飞快扯出一丝笑，眼睛却冷冷直看向瞭望塔前端的罗盘，她边说边细微拨动着手里的指针：“今年天气比较异常，所以很少有人往山里来，瞭望塔的梯子也难得没结冰，我看在附近扎窝的紫貂现在还有活动的痕迹。事情做起来都挺熟悉的，您放心。”
“知道妗妗你之前还拿了技能比赛第一嘛，可是，实际情况毕竟和书上讲的不一样。水呢？谁扛？那么冷也没暖气，通信塔没建，手机也打不过来。怎么开荒？不是我不相信你——”
“张姨……”洛妗扭头捏了捏眉心，连忙打断，想着这么多开荒工作，得快点搪塞过去，谁知因为通话时长的限制，对方反倒回复得更迅速：
“哎不说了。上个月我们这不是新招了一小男孩儿叫张延嘛，之前和你说过。就是介绍你们认识但你不愿意的那个，今年也是要提前上岗。本来准备直接去115塔，谁知道上去的路被雷劈了，树倒了一片。等下估计要从你这边绕了，你这边带带他吧，顺手的事儿。张姨不强求你们处对象，但是我们这边都老头老太了，你们年轻人话题铁定多呀，交个朋友也行嘛！”
对话这头的人无奈叹了口气：“张姨，工作的事情可以。但是其他的……？”
“害！不说了，他这会子在路上，估计都快要到了！”
“啊？”洛妗一愣。
手中望远镜连忙调到西北35度，县防指方向。虽然看不见人，但林间鸟雀掀起的叫声和扑棱棱飞出树梢的翅膀，都表明——
有人已经从那边过来了。
“他一个人对吗？”
瞬间，关于工作的理性思考还是压住了被潜在催婚的不适，洛妗判断着他的行进路线。
“嗯呢。这段时间有电影明星来岭上拍戏，3号区这边就你们两个——”
“啪”地一声，对讲机突然滑落，从手中径直砸中了地上铁板，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咋了？”察觉到这边的异动，对方开口问。
洛妗似乎猛一回神，连忙从地上捡起了对讲机。
“啊没什么，手滑了一下。”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叩击着对讲机外壳：“……张姨……您刚刚说电影……明星？”洛妗的嗓子莫名发紧。
“嗯那！说小女孩儿特别有名，水灵的很呢！”
……是女星？
洛妗拧着眉轻轻拍了下右脸。她摇头，深深呼出了一口冷气。
“时间比较紧……那我现在去接张延，今日情况已经汇报完毕。”
“好，一定注意安全，再会。”
“再会。”
将对讲机咔哒挂回去，洛妗往口袋里流利塞了个便携罗盘和几袋暖宝宝。
一边熟练从27米的铁塔踩着楼梯飞速而下，一边三下五除二地带上了防风厚毡帽和厚重围脖，在落地之时，洛妗正好扣好了最后的防护手套扣。
寒风呼啸肆掠而过，四方天地里只听得见风吹松树枝干的脆响，防护服的层层包裹之下，洛妗只露出了她水洗般的黑色眼睛，睫毛似乎是过于长翘，以至于几个眨眼，就已经开始结上冰霜。
小型望远镜被拿出来顶在眼眶。回青岭的山脉挺拔蜿蜒，仅从直线距离看很容易望山跑死马，洛妗看见林间的鸟雀飞起得越来越少，从窜逃频率来判断，想必对方在雪地的长途跋涉显然已经放缓了速度。
洛妗继续前行。
茫茫天地之间一片静到心慌的雪白。回头看，空气里飘扬的丝丝小雪已经开始盖住足迹。
似乎只要时间走得够久，不论是记忆甚至是人影，都会自动消失在脑海中，连回想时的刺痛都会钝化。回忆起来只如同隔着薄雾、看不真切。
想到刚刚听见电影两个字就心慌，洛妗莫名觉得自欺欺人地好笑。
她深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水珠瞬间在空中凝结。
从最开始深夜在校园湖边，洛妗打着手电巡查，灯光直射上他被发现却依旧闪着碎光的眼睛。他笑着说灯光刺眼，不如关上，和他一起犯错。洛妗不自觉地发颤，鬼使神差般关掉了手电，陪他坐在湖边，沉默着看完了一整部爱尔兰的小众文艺片。
那时洛妗看不明白。
他问她有什么想法吗。
她心脏狂跳着，很想像小说里说的那样，给出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答复，最好能让他从此就记住自己、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忘记。
……可她给不出这个回答。
或许命运早在那时就敲定了未来的答案。
所有人还在埋头写着无休无止的试卷，在作业本里不断地纠正错题，眼中无非是分数和排名。
而深夜的湖边，树叶铺得满地，他的领带松开，电影的闪回映照在他脸上，只如同莎士比亚的话剧，是现实中永远给人以怀念的梦境。
……
洛妗将额头贴在一颗松树上，冰冷粗粝的质感坚硬，几乎是强迫着自己从那种自我安慰的心脏攥紧中抽离：
“别瞎想了洛妗，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莫名的鼻尖发涩。可能人总是要回归现实的吧。
她拿出罗盘，重新摆正了方向。
没过多久。
日光开始西斜。
远处的人影已经能影影绰绰看清，然而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没看见，对方站在原地，迟迟没有上前。
“张延？”
听到洛妗喊他名字，他终于动了动，手中的行李在雪地里拖出两条长长的轨迹。
“是洛妗吗？”
“是，我来带你回117塔。”
两人的声音被雪地吸收，需要放大声音才能听见。
洛妗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拔腿加快了速度。
两袋生活用品在雪地里曳出了蛇形般轨迹，被埋住的针叶被连带着翻出，黑色未及腐烂的枯黄色粘在脚底和袋身，带出物质分解后的潮气。
洛妗想伸手接过一个，却被张延急忙用手拦住：“我来就行，不能让你们小姑娘做这些。”
“嗯。”洛妗抬眼笑笑，没有争论，手松了开，“走吧。”
洛妗在前面带路。
可能张延早就知道洛妗是他可能的“相亲”对象，走路时一直在好奇着看，然而对方浑身裹得严实，除了最开始抬眼的一刹那，几乎看不见任何。
目光实在是如芒在背，洛妗干脆停住了脚步。
？
张延慌张抬头。
穿着黑色防护服的女生回望过来，眼眸在雪光映射下闪着细碎的水泽。
“你可以走在雪积压最多的地方，这里的雪反倒紧密，不容易陷下去。”
对方一口南方声调，声音温润清澈，完全不是北方人口音。
“怎么了？”洛妗问。
“哦——哦！走神，好，谢谢你提醒。”
男人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抬起腿走到了厚实的地方，他踩了踩，雪地不动分毫，确实如对方所言：
“我虽然就是这儿的人，但是一直住在市区，回青岭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反倒不太清楚。不过听你的口音，不是北方人吧？怎么想到来这里当护林员呢？这么艰苦的工作，本地人都不想干……是……男朋友在这一片工作吗？”
显而易见的试探，但尚在洛妗的容忍范围，她打量了一眼，有些破罐子破摔似地摇了摇头：“男朋友死在这里，每天上班替他扫墓。”
“噗嗤——好吧！”张延笑出声，显然没把洛妗的话当真。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洛妗话不多，但会认真接，张延反倒拉开了话匣子，聊天得倒融洽
“我昨天到县防指报道，里面连接待的人都没有，我寻思有事儿呢？一问才知道，全跑去看明星了。”
“在哪里拍戏？这里能批准开放的只有我们区和2号区吧？”
“我不太明白这些区是怎么划分的。”
“你来路的左手边。”洛妗伸手指了个方向，“离公路比较近，空气污染后很多野生药材线都往海拔高的地方移动，那片地区干脆被划成了保守开发区。”
“噢，应该就是在那里吧，我听见张姨说上头下令要找环保督导，说要资深稳重点儿的，正在忙里忙慌找人。”
“这样，那轮不上我们。”
“是，听说要什么钟大爷来？我不太认识。”
……
“这塔可真高啊。”
张延拖着脚步，极力仰头看。
绿色的防护塔，九层楼高度，独自伫立在这片鞍部地形的右侧高坡，寒风吹过，连铁皮的吱呀声都能传到很远，就像一个沉默无言的兵士，只沉默着、一再沉默着，俯视着方圆十里的脆弱生灵。
“是不是越来越冷了？”
洛妗看着张延边说着边向自己走近，向自己递过来了一个什么东西，热乎贴在她手心。
“充电的暖手宝，网上别人推荐的，我觉得很好用。”
“谢谢。”洛妗带着他先进塔下小屋，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矫情。
她脱下手套和毡帽，毛孔在接触冷空气的瞬间张开，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在迅速变红，转头便捕捉到了张延呆滞的眼神。
？
“啊——对不起。你、你长得，和我看得照片不太一样。”
“？”
“就、就是，更好看了。真的！看你的照片很像在教室里弹钢琴的，很温柔，但是你给人的感觉挺、挺不一样的。”
“可能本人班味更重吧。”没有纠结照片是哪里来的又是哪一张，洛妗只去俯身打开发电机，手里摸到一层浮灰。
“不…不是这个意思。”张延钝圆的眉眼染上一丝无措。
“时间不多了，我给你指一下115塔大概方向？”
“哦！好嘞。”
洛妗教他怎么更准确地用罗盘定位。
“按照护林员手册来，其余如果有什么不明白，可以用对讲机呼117。”
“谢谢，啊——”他的眼神在洛妗脸上流转，有些欲言又止，“你的……额头上沾了灰。”
？
在听见张延话语的同时，洛妗听见了有些异常的轰鸣声，发动机的震响，却不是县防指的方向。
谁过来了？
来不及思考，她还是听见张延的话，下意识伸手摸上了额头。然而张延愈发欲言又止的神情表明，自己并没有找到地方。
“我帮你吧？”
洛妗无奈点点头。
张延走开几步放下罗盘，过来伸手。
有些后知后觉的是，两人离得格外近，皮质手套在额头上的触感清晰，洛妗瞬间有点不自在。她屏住呼吸，极力在克制自己远离的不礼貌冲动。
就在这时，轰鸣声越来越近。背对着洛妗。
紧接着，刹车片轰鸣动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伴随着绑着网丝铁链的轮胎，激起雪霰一般的雾。急促的声音从后方迫不及待向洛妗猛然扑来。
没等她转头，一个淡漠的男声在身后随之响起。
而几乎是响应着这音色的瞬间，洛妗的大脑空白一片，连心跳都几近停止，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对方短促的一声话语：
——“小心。”
洛妗转身，只对上了那双熟悉而又异常陌生的双眼。
江恕。
——对方倚在摩托上，防风镜随意掀在额头，凌乱的黑色发丝散落，只为他有些上扬的眼尾和似笑未笑的薄唇平添了一丝风流。
雪光映衬下他的面容更加白净，然而那近乎凌厉完美的五官、高挺鼻梁下眼窝处的阴影，方方面面却都昭示出矜贵与淡漠，以至于让人产生摄人心魄的恐惧。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攀着他下车，嘴里嘟囔着撒娇。江恕绅士地护着，眼神已经朝洛妗这边冷冷投了过来——此时洛妗和张延靠得如此近，几乎是搂抱的姿势。
“是……是江恕和许姣！”张延早已反应过来，有些诧异地问洛妗，“原来拍戏的就是他们？！你应该认识吧！”
“……嗯？”
洛妗趁机拉开距离转身，似是缓慢不经意端详了两人，站在张延背后，她避开视线，缓慢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几不可查的脆弱：“是吗……我不认识。”
被张延高大的肩膀挡住。话音刚落，她能捕捉到那位女明星的身体一僵。然而江恕依旧漫不经心着，似乎根本不在意。
张延已经快步走上前。江恕伸手，亲昵地揽住了同行女伴的肩，随即轻握上张延伸得真诚的右手：“你好。”
“你好你好！我是这里的护林员张延，我认识你们，你们是来这里拍戏的吗？”
张延的语气激动。
可江恕此时又没有了回答的兴味，他的眼珠漆黑，只远远抬起，缓慢投落到了洛妗身上，眼神虚焦着，似乎无意同洛妗对视。
他低笑一声，问到：“那边那位是……女朋友？怎么不介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