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瞬间寂静。

    张延却并未察觉,脸上浮起腼腆的晕红,嗫嚅着否定了江恕的话。

    “啊……”江恕偏过头看了一会儿洛妗,眼里转而浮出一层笑意:“是我冒犯。”

    “没、没什么,”张延学着江恕那种笑容也笑了一下,“剧组是要到这边3号区拍戏了吗?”

    “是啊~副导演看了之前的现场觉得还是不适合,还是你们这边比较好,现在道具都在陆陆续续运过来,可江恕非要先过来看看。”许姣嗔怪地看了身旁男人一眼,涂着粉红指甲油的指尖戳在他臂弯,被男人慢条斯理地按住。

    “原来是这样,我很喜欢两位老师的《百鸟》,可以求个签名吗!”

    “可以呀!我和江恕也最喜欢这部。”被江恕搂在怀里的女星许姣终于搅乱了这团诡异的气氛,她笑得娇俏,从江恕的黑色长羽绒服口袋里抽出一根金色签字笔,亲昵地拍了拍他。

    《百鸟》是二人第一次合作,也是江恕演艺生涯第一部不属于文艺片的电影。优秀的剧本配上双演技流量的加持让这部电影口碑大爆,推动二人事业双双上了一个台阶。同时两人绯闻频传,cp也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架势闯入了观众视野。

    江恕颀长的身躯投下阴影,笼住许姣,矜贵冷漠的男明星和明艳活泼的女明星在冰天雪地里依偎着,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般配。

    “签这里吗?”

    “可以的许老师。”

    “好呀,你的延是哪个延?

    ……

    许姣签完把笔给江恕。

    江恕笔下行云流水,可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他对张延抬了抬眉:

    “签两份吧?”

    “?”

    张延回头,看到了不远处的洛妗,“啊。”

    可能是雪光刺眼,洛妗迟迟没有固定视线,直到三个人都开始看过来,她才应:“……不麻烦两位老师了,你们也很辛苦。”

    “洛妗,收着吧,我听说江老师一般不怎么签名的,我们真挺幸运!”张延一把拿过江恕手中的卡片,上面只落了江恕飘逸漂亮的字迹,许姣绕着头发,没有要签的意思,于是卡片就这么被塞在了洛妗的防护手指套上,“没想到两位老师现实生活中关系也这么好!”

    许姣:“是吧~”

    洛妗瞟了江恕一眼,对方嘴角牵着淡笑,拿出手机随意在翻,似乎看不出丝毫被恭维的喜悦。

    “诶,你是洛妗吧?”许姣似是突然想到,问。

    洛妗下意识看了一眼江恕,而对方漆黑的眼珠此时只像在等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突然相撞,洛妗感受到了心脏跳到喉口的瞬间。

    江恕漂亮到锐利的脸庞迎着日光,眸中情绪干脆到冰冷,说不清是漫不经心还是审视,洛妗心乱如麻。她收回视线,只对许姣慢慢点了点头。

    “果然是你,我们这有拿到一份文件,说是要交给你。”她在身上摸索,翻了几个口袋都没有看见。

    江恕没有说话,径直拿出文件直接递给了洛妗,顺便拿出一盒烟。洛妗还没来得及取,视线几乎是条件反射锁定在了即将可能出现在烟头的闪烁火星,被修长清峻的手指夹住。

    几秒钟。洛妗沉思如何开口。

    然而江恕轻一松手,那盒烟又原封不动落了回去。

    江恕的手指白皙修长,压住文件微微用力的指节突出,洛妗只接过,没有再多留意。

    文件一目十行看完,果然是拍戏的事情。在保护区拍戏需要环保督导,之前在2号区拍,现在要换到3号区,督导也得找新的。

    县防指干脆把同剧组对接的工作交给了她。

    ——“经沟通,督导人选由剧组方确定,人选必须具备护林员资格,具体对接事宜由117塔护林员洛妗负责。”

    张延必须要赶在日落前和指挥塔建立对接,洛妗还在看文件的时候,他已经向这边打了招呼离开。

    洛妗把文件对折,“明白了,剧组这边对接人员是——”

    “我。”

    江恕平淡应到。

    ?

    “哪有男主演自己跑这些后勤的是不是洛妗姐?”许姣开玩笑,她指上的素圈闪着碎光,和雪地很搭。

    洛妗愣了愣,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那剧组这边有什么要——”

    “哎!时间要到了,蒋姐说要我去试装的。送我去嘛?”许姣借着江恕的腕表看时间,手指攥着他外套。

    似乎没有人在意洛妗未尽的话语被打断,许姣语气里的撒娇试探轻飘飘,仿佛有着十足的把握。

    江恕没有说话,看了一眼洛妗,漫长的几秒钟过去,金色签字笔在指尖打转,对方依旧没有言语,他齿间释出一声轻笑,伸手扯下了额头上的透明防风镜。

    阳光投下来,镜边框住了江恕深邃眼窝。

    他转身朝摩托车走,双腿投下极长而模糊的影子。

    ——这举动就是答应了。

    许姣弯起嘴角,说谢谢的声音也甜美。江恕穿着马丁靴的长腿卡在摩托车两边,薄唇轻抿,似乎十分受用。

    许姣开心拍拍洛妗肩膀,“我的电视剧正在热播哦,洛妗姐多多关注,先走了。”

    江恕停下发动摩托的动作,只微微回头看了一眼,洛妗望过去时,只看到他分明的侧脸,在雪风中变得更加冷淡而遥远。

    洛妗看着江恕完全忽略速度般疾驰而走,惹得许姣尖叫后环抱住他腰。摩托的轰鸣无情远去,伴随着尾灯灯光逐渐消失在洛妗的视野里。

    回青岭的天是突然黑下来的。

    洛妗还是站在小屋前,整整半个小时。

    ——时间久到连衣领都开始结冰,她手中的卡片似乎还残留着幻想的温热,上面的字迹被水汽晕得模糊,带着锐利笔锋江恕二字却依旧清晰。

    终于,她转身进屋,小屋厚重的铜锁落下,敲在铁链上的声音发闷,然而洛妗咬着唇、眼睛也疼得发干,却是一言未发——她几乎是屏着最后一口气拖出用来生火取暖的铁桶,可能是太冷,点火都没有成功,再次尝试,终于擦出了迸开的的火星,明明灭灭的火苗很快连成一片,在她猜不出情绪的脸上不断投出阴影。

    直到一根柴彻底燃尽,另一根开始发出火星,半晌——

    一只手越过桶边缘,悬在了上空。

    白色纸片自上而下,缓缓坠落……

    猩红的火舌从白边寸寸吞噬到字迹。瞬间,旁边站着的人仿佛已经被逼迫临近精神承受的边缘,下意识不顾这火焰伸手抓去,然而彻底烧尽纸片的火焰瞬间燎高——

    哔剥声在耳边炸开,噔地一声,如同日落时的教堂晚钟。

    ……

    良久。

    一滴水珠落进里那团火焰。

    火焰发出嘶嘶的弱响。

    ……或许这才是她自己能勉强维持自尊的现实。

    -

    人睡着时不能生火。

    洛妗半梦半醒间被窗户的铁皮刮擦声吵醒,冷风顺着缝隙下降,丝丝钻进她被子。巴掌大的脸埋在被子里,苍白的呼吸只有微弱的起伏,精致无害的眉心微微蹙起了一道痕迹。

    是噩梦。

    “叮——!”

    对讲机呼铃突兀响起!

    铃声急促,随即女人的声音争先恐后挤了出来——

    “洛妗!洛妗!在吗?!你是在117塔对吗?洛妗!听到快回我!洛妗?!能听见吗?”

    ……许姣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

    “117塔,你在吗?洛妗?洛——”

    “117塔收到,是我。”

    “天呐!在就好!”对面舒了一口气,带着电流的声音传过来显得脆弱低沉,“……洛妗,我现在只敢联系你了,我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请求你的帮助。”

    这件事情如此紧急,以至于让这样一个大明星来找自己这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洛妗的眼皮跳动,心中的不安预想突地跳了出来——

    许姣声音适时响起:

    “江恕……他不见了。”

    !?

    “……什么意思?”

    “你比我想的要冷静很多,洛小姐,”对面停了一秒,说:“我猜你认得江恕,或许还是他的粉丝,虽然你安静得过分,但我还是能够从你眼神中看出来。如果你不否认,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听我说完……”

    -

    深夜里的铁皮碰撞声更加刺耳。

    一道白色光线从山坡处发出,在漆黑夜空里刺出昏暗的白昼。

    这样没有月亮、漆黑不见五指的夜晚,在深山老林里独自行走几乎是致命的,不仅是闻到人气蠢蠢欲动的野兽、迷宫般没有任何标志性指向的地形,仅连猎户曾掩埋着的捕兽夹、挖下的深坑,都足以让一个人在茫茫的雪地里求救无门。

    洛妗浑身上下只有一个便携罗盘,出门时扑面而来的雪花颗颗打在她身上,融化在她脸颊上只如同哭泣后的水痕。

    许姣的恳求声似乎还在耳畔。

    “一切都变了!从江恕来到这里时,我就意识到一切都变了!洛小姐。他可能已经离开五个小时了……”

    一声闷哼。雪中隐藏的石块将洛妗狠狠绊倒在地!树根处枯萎硬化的针叶欻地划过脸颊,一滴鲜红从眼下一路滚落到下巴,在雪地上砸出了一个细小的深坑。

    她只挣扎着原地爬起,月光极为缓慢地露出水面,察觉到灯光在这个林间的潜在危险,洛妗没有再用手电,全凭着记忆和惨淡月光摸索前行。

    “我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张回青岭的地图,上面用铅笔写着“雾山”,我、我找不到任何行踪,只能想着那里是他的目的地。

    江恕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我不知道他留下的这几个字具体指向哪里,我也知道我自己盲目寻找只是在送命,所以我请求你洛小姐,求求你……帮我去找找他。”

    记忆里脆弱的哭腔在空气里蒸腾,洛妗安慰着,却不合时宜地羡慕起对面的人的眼泪,至少都是光明正大的、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脚下已经不再是山道,路径的倾斜度开始不断上升,眼前树根旁突然一个远大于洛妗的动物掌印,她看不清晰,背上却已经渗出了层层冷汗。

    而江恕……又是为什么明明知道这里很危险,还是要独自一个人。

    “……我知道这个要求对于你来讲可能有些不可思议,回青岭的气候确实很差很差,为什么几个小时看不见就这么重要!但是希望你能理解,我无法告诉陌生人他的隐私。洛妗——”

    洛妗攀在树枝上的手掌发酸。

    当时许姣只沉默了一秒开口:“……洛小姐,我看过护林员的薪资,确实不高。如果你愿意,也能够保密,50万支票,我给你开。”

    洛妗猛喘了一口气,撑在树干的手指发抖,粗粝的树皮狠狠磨上她没有保护的手腕,内侧的皮肤立刻发涨红肿,看着可怖。

    “不同意吗?”

    许姣问。

    洛妗沉默,随后听见她自己的声音响起:

    “我接受。”

    -

    回青岭,根本没有叫雾山的地方。

    她是全凭着一丝朦胧的印象在跋涉,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完全在同江恕背道而驰。

    气温究竟负多少度,洛妗也已经分不清楚,长时间处于外部环境让她的太阳穴开始不住胀疼。

    这是身体受压的前兆。

    双膝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她脑子里不断浮现出江恕望过来冷淡凌厉的下颌线,对方冷淡的眼神不断在闪回。

    ……!

    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洛妗突然扶着树干站起,眼睛直直看向了前方的垭口,右侧山坡陡峭向上,簇拥起明镜一般的火山口玛珥湖。

    ——她想起来了。

    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缓冲的时间,洛妗顺着垭口向上爬。

    片片雾凇悬在头顶,脚下的雪层却十分松散,产生不了任何抓力,完全野生的路道,她每走几步都不得不向下滑。

    深夜,洛妗的视线模糊,然而月光已然两堂,她咬着牙却依旧控制不住心悸的颤抖,回过神来已经是满脸的泪。

    -

    雾山天池是一个极为遥远的名字。

    古书记载这座山峰曾经云雾缭绕,探索的人全都迷路而返。一次,天地降下毁天灭地的雷暴,一把劈开了雾山浓雾,也让山脚下的村落成了方圆百里唯一的幸存地,于是此山便被逐渐尊为山神居所,世代供奉。

    然而世异俗迁。上世纪末,就连外星人的探索都已经成了一笔烂账,山神之说早就已经不被人记起,没有人记得雾山的名字,回青岭这一带也因为保护和开采的问题闹得不可开交。

    闹得最厉害的人坚信自己亲眼看见过山神,理由无非是治病和显灵。他说他院子里栽种着一个黑乌的弯枝,这是山神赐予他的,治好了他的脑梗,从此他不再打猎、不再挖药材,随天地起时而居、息时而眠,只为拜谢山神。

    可一心求发展的村民根本不能接受这个荒诞的故事,推土机第二天就开始轰隆隆滚上了山坡。他独自一人拿着那根乌枝拦在机器器,钢铁的尖齿几乎要卡进他喉咙。

    而就在这时,千年未见的雾爬上山坡,再次笼罩了这片区域,他的眼前不再是钢铁厚重的喘息,而是:一颗被雷劈过的树。上面的黑色纹路斑驳,布满全身,顶端一个缺口,在浓雾里影影绰绰。他鬼使神差般拿起手中乌枝,同缺口严丝合缝。

    第二天雾散开,人们在山脚下发现了他的尸体。

    几十年来,这座山坡没有被任何人开发过。火山熔岩堆积在旁,空中俯视天池,只如同一面水镜。

    ——这是江恕为自己选的亡所。

    是他自然山雪间的墓地。

    洛妗心神俱碎地想起来了。

    -

    “江恕!”

    第一次开口,洛妗嗓音都是嘶哑的。

    “江恕!!”

    眼前已经是终年不冻的天池,她顺着陡坡向下滑,眼睛尝试捕捉着四方任何黑色的身影。

    “江恕!!!”

    “你在这里吗?咳咳——”她用过度的喉咙开始发痒。

    失温、溺水、感官失调,哪一项都能咬下人命!洛妗不敢深想,只是笼着嘴大声喊了一遍又一遍。

    “江恕?”

    在这里吗?究竟会在哪里呢?!!

    地下的地形并不平坦,熔岩产生的气口日积月累下形成岩洞一样的内凹,她终于打开了手电开关,可依旧在阻碍中寸步难行。

    “江恕……能听得到吗?”

    几十米宽的天池已经走过一半,心跳敲起擂鼓,每跳一次她的脚步就会加快,最后直接飞奔了起来!

    她不敢停下!

    不敢停下。

    又绕过一块石头,突然!洛妗眼前出现一个黑色的背包,紧靠在天池一侧,水几乎要接触到布面。

    “江恕?!!”

    她连忙跑过去抓了起来,手套碍事她干脆脱掉,打着手电一把拉开了拉链——

    看到手中的东西,洛妗缓缓瘫坐了下来……

    手中的卡片从她指尖漏出了半张清峻绝俗的脸,底下缀着一行熟悉的数字。

    ——是江恕的演员工卡。

    眼前湖面平坦,再也没有地形阻碍。

    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洛妗手指攥紧,泪水湿透了衣襟。

    “喂——”

    漫不经心的低沉声音乍然从身后传来。

    洛妗猛地转头。

    手电径直打上了对方侧脸。

    “啧,”她听见对方避开灯光上前靠近,眼睫几乎要扫到她脸颊,“别动。”

    “我突然想起你是谁了,”江恕漆黑的眼珠盯着洛妗,他突然伸手,极为轻柔地抚过对方晕红脸颊上的泪珠,然后缓慢靠近——再靠近——直到两人几近嘴唇相贴。

    洛妗手指僵硬着,胸膛逐渐起伏不定,而就在她坚持不住眼睫颤抖着将要闭上时——

    江恕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身子,握住了她垂在雪地冰冷的双手。

    洛妗被这温热刺得一激灵时,耳边传来他轻飘飘的问句:

    “洛——妗,”她的名字被缓慢地从江恕齿间滚过。

    “毕业时在所有人面前对我告白的人,是你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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