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休沐,父亲也在。我去的时候,他们两人正面带笑意低声交谈。

    客座上有一中年妇人,身着藏青色褙子,黑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远远望去像顶了个锃亮的果盘。

    “来,见过刘妈妈。”见我来了,母亲放下茶盏,示意我向客人见礼。

    “刘妈妈万福。”我敛衽合手,膝盖还没弯下去,那妇人一个箭步起身,托住我的手肘,两眼放光,将我从头到脚扫描个遍。

    “小娘子果真是娴静淑雅,宜室宜家啊。”

    不会夸可以不夸。我咬着后槽牙,面上还是低眉顺眼的姿态,暗暗使力将手抽出来。

    她劲儿大得惊人,我抽了几下还纹丝不动,甚至还被拉着,在她身侧入座。

    接下来的一刻钟,她开始大夸特夸。从发缝疏密到螺髻弧度,从手指长度到指甲形状。就连袖口一朵粉白桃花,在她口中也成了花神女夷炫技之作。

    终于,终于,那妇人眼珠一转,图穷匕见。只见她状似无意地瞟了一眼我的裙摆,轻叹道:“小娘子姿容昳丽,美中不足的就是双足稍有些大。”

    还不等我做出反应,她又道:“只是这缠足往往五六岁为最佳,小娘子已满十二,按理说,是有些晚了。”

    “既然晚了,那……”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不过,妾身有家传秘方,即便是已经长成的脚骨,也有法子让它缩回去。只是……”她拍拍我的手,笑道:“小娘子要稍稍吃些苦头。”

    我心一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脱了钳制,靠到母亲怀中,她笑着顺了顺我的头发。

    “先前那婆子技术不精,说咱们贞媛年纪大了,只能裹着不让长。还好有刘妈妈。”轻柔的气息拂在头顶,顺着领子钻进后背,激起满背鸡皮疙瘩。

    “只需几月就能成型,你得忍耐。”父亲的语气带了不容置喙的威压,“趁天还没热,劳烦刘妈妈替我家姑娘束足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刘妈妈的方向推去。力道虽不大,却如芒针在背。

    “不要,以后路都走不稳,也不能干重活,我不要。”我一扭肩甩开他的手。

    父亲脸色一寒,想要发作被母亲拉住。

    “呵呵。”刘妈妈掩唇轻笑,“小娘子真会说笑。您有福相,将来许个高门大户,粗活重活哪儿轮得着您来干?再说走路,连官家都称赞公主们落步轻摇,有仙人之姿。您要是就任着这么长,往后裙摆一撩,哎哟,半截美人,那才叫大煞风景呢!”

    要不是去过三寸金莲博物馆,了解了裹脚的流程,差点就信了她的鬼扯。

    ——热水洗净双脚,在趾缝间撒上明矾,再将四个足趾慢慢往下勒弯,缠紧。还不算完,第二天就得解开,再次将蜷曲的趾头一一向脚后跟挪,以防脚尖太粗,如此循环往复。后还有裹瘦,裹弯等进一步塑形。更有甚者会特意放入碎瓷,使筋肉溃烂化脓,从而让关节更易扭折。

    博物馆地面故意设计的凹凸不平,走着时不时会趔趄。照片里的女人们踏着三寸锦鞋,面如死水。

    这一刻,我平生首次感到了恐惧。她们看着我,慈祥又无奈,颇为宽容地原谅了我的哭闹,反驳的话语被视为童言无忌。

    普通的撒泼无法引起重视,于是我砸了昂贵的茶盏,碎片飞溅割伤了刘妈妈的手。

    父亲将我关进祠堂,说是祠堂,那是个空旷屋子,稀稀拉拉供着几个牌位。

    我没有按要求思过,而是头枕在跪垫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期间竟做了不少梦,像是从前“赵贞媛”的记忆。

    似乎是还在密州,赵家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富商。赵彦之虽经商多年,心里却有个文人梦,常在府内宴请众人。席间若有唱和,则悄悄传信与其妻徐氏,请她代笔赋诗。

    “赵贞媛”就是那个传信之人。母亲会将和诗写在由蚕茧造就的纸上。那种纸名为“凝光”,正如其名,霜雪凝光。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嘴角噙着笑,丝毫未因纸上无名而失落。相反,见父亲因妙句赢得满堂喝彩时,甚至会露出满足的神情。

    ……

    醒来后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神龛前长明灯燃起。微弱火光映照下,灵位化作幽魂,笼罩着我,张牙舞爪地想将我吞噬。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响,是母亲走了进来。她细致地用手绢擦掉我眼角泪痕,又将碎发规规整整地别到脑后。

    “都快到了许亲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胡闹。”

    我别过头,半晌,听见身后一声轻叹。

    “还记得李家小郎君吗?从前在密州,两家虽口头定了亲,可过去多年,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

    她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从前的事,似乎“赵贞媛”在老家有一个青梅竹马。而后那家做了京官,门第上便有了些不匹配。所以只好在妇德上下功夫,以取长补短。

    恰逢神宗,哲宗两朝,以足纤细为美,公主们带头缠足,俨然成了时尚。就连苏轼也有一首《菩萨蛮?咏足》,赞其风姿。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

    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缠足,不仅是迎合此种审美,更是向夫家递上一份投名状。因为拥有纤足之人,无法走远路,干重活,留给她们的路只有一条:永远忠贞,永远驯服。

    我闭上眼,不搭理她。

    少顷,门在我身后合上。

    第二日清晨父亲推门进来时,一脚就踩在他爷爷的牌位上,周遭还零零碎碎散了一地供品香烛。迎面,我坐在供桌上,正在啃一块供果。

    他身形肉眼可见地一晃,随即指着我,怒不可遏:“赵贞媛,你在做什么。”又道:“你究竟怎么了,从前在密州时多么柔顺乖巧,怎么倒成了这副模样。”

    母亲听见动静也急急赶来,见气氛剑拔弩张,忙向我道:“快下来,向你父亲道歉。”

    “我有什么错?”我反问,反手将香炉也推了下去,沉闷的碰撞声后,祠堂白烟弥漫。

    就这样,关禁闭的时间被无限期延长,门从外面落锁,任何人不许探视。他似乎难以想象一向温柔乖顺的女儿为何性情大变,只是简单粗暴地归因于“慈母多败儿”。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最后一丝日光消散,黑暗再度降临。

    门外有人影闪过,随后,窗户前传来轻微的响动。

    我走到高了我两个头的窗前,半晌,上方探出个黑黝黝的头顶。

    “春琴?”我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姑娘,嘘。”她向我做了噤声的手势,接着,水果糕点稀里哗啦从上方落了一地。

    “姑娘,老爷和大娘子是为了您好,您不要与他们置气了。”以她的身高也够不着窗,应该是垫了凳又垫了脚。

    “为我好?指脚掌被掰断,从此做个废人吗?”我冷笑一声。

    她愣了一愣:“可是宫中也在流行,大家都说这样好看。”

    “说这话的人,自己裹脚了吗?”我问。

    她拧着眉头思索一番,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要真那么好,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做?”我道。

    她扒着窗沿,纠结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般,将手拢在嘴边,压低声说道:“我刚才听到的,老爷和大娘子商量着,趁姑娘熟睡时,让那婆子强行把脚裹了。”

    霎时,血液冲向大脑,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摸索着想撑住身体,可周遭空无一物。

    “姑娘,姑娘!”

    她似乎怕我摔倒,情急之下竟悬空半个身子身子来抓我的手。

    温暖的触感让我恢复一丝理智,同时又深陷绝望。

    道理讲不通,武力打不过,难道就真的要像照片里的女子,折筋断骨,从此生死由人吗?

    那不如去死。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同时一个主意也在脑中萌生。

    我嘱咐春琴帮我找些东西,一刻钟后她折返,从上方丢下来几瓶发油和一张脚凳。

    我将几瓶发油尽数倾倒在屋子四角,接着将蜡烛引燃门帘木桌。

    “姑娘,快。”火光蔓延,她在窗边焦急地呼喊。

    我踩上脚凳,加上凳子的高度,刚好能够到窗沿。

    她抓住我的手臂,双脚悬空,加上自身的重量才将我从那扇狭小的窗户拉了出去。然后,我们躲在树影中,屏息等候。

    四五月天干,加上屋内都是易燃物,不出片刻火光冲天而起,院内霎时亮如白昼。

    起初我只想吓吓他们,用极端手段,逼他们知难而退。可母亲的模样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衣衫不整,披发跣足,看到烈火的一瞬间,竟是不管不顾地往屋内冲。

    火焰燎到了发尾,浓烟在白皙的脸上留下黑印。不顾仪态,不顾安危,凭父亲与另外两人阻拦着,还是有好几次险些叫她挣脱。

    “贞—媛—”凄厉哭号盘旋在汴京城上空。

    不知为何我心口猛然一抽搐,尽管人格已经被调了包,这具身躯中残存的情感仍在作祟,让我无法对眼前女人的痛苦视若无睹。

    “娘。”我从树荫中走了出来,轻声唤她。

    她愣了一瞬,停下所有动作。

    “娘,我……”

    后半句还没出口,她几乎是飞扑过来,将我紧紧地箍在怀中。

    有点喘不过气,手臂上的伤口也被摩擦得火辣辣的痛。

    “娘,我没事。春琴帮我从窗户翻了出来。”在这窒息的拥抱中,我竟生出一丝愧疚。

    她仍是失了魂般,裸露在外的皮肤凉如寒冰,眼泪却滚烫,一滴一滴,顺着衣领滑进颈窝。

    到了后半夜,火才被完全熄灭。我大大高估了木质房屋的防火性,以至于好好一宅子几乎被烧了大半,连邻居的院子也险些遭殃。

    好在东边的书房未被波及,母亲带着我卧榻,父亲则在外面打地铺。

    折腾了大半夜,我也是筋疲力尽,一沾床就睡了过去。天不亮时,却被一阵啜泣惊醒。

    她紧紧搂着我的,似是一夜未眠。

    我轻轻动了动,她立马抬手拭去满面泪水。

    “抱歉,贞媛,吵到你了吗?”她声音沙哑,身躯还在颤抖。

    我缄默着,不知为何联想到二十多年,某个景区,我被人贩子下了迷药,晕乎乎地跟着走了十来步。那天夜里醒来时,也是在这样一个冰冷的怀抱,头顶是急促的呼吸和灼热的液体。

    想到这儿,我鼻端一酸,也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头埋进胸口。

    “娘。”我闷声道:“我好怕,那时差一点,差一点就出不去,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环住我的手臂又紧了一分。

    “娘,若是我裹了脚,那往后再遇到这种事……”

    感动归感动,正事儿不能忘。

    果然,闻言她静默半晌,突然起身,披衣走出房门。片刻后,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第二日我难得睡到日上三竿,洗漱时春琴告诉我,刘妈妈已经被好好送走了。

    母亲走进来,又拿起木梳,利落地替我盘了个垂螺髻。她的脸倒映在铜镜中,眼肿得像桃,眼下一片乌黑。

    “吃早饭吧。”她轻声道。

    厨房也遭殃开不了火,所以今日早饭是点的“外卖”。梅花包子铺的小厮提着密封的长形食盒,稳稳当当地走街串巷,将热腾腾的食物送到食客手中。

    “快吃吧,你爹爹点的,都是你爱吃的。”她坐在桌边,却不动筷子,只静默地注视着我。

    各种内馅的包子,配上煎肝,煎鲚鱼,醋鲞,拌萝卜等佐菜,连面条都足足点了五六种。

    燃眉之急解决了,加上饿了几顿,我立马左右开弓大吃特吃。吃到一半,有女使通传,母亲随她离开了。

    我朝门口的春琴招手,她懵懵懂懂地跑到我身边。

    “干得漂亮!”我轻捶了她一下,将桌上的包子塞了几个给她,她咧嘴欢天喜地地跑出门,迎面还与王妈撞了一下。

    “这孩子。”她佯装恼怒地瞪了春琴一眼,又转向我,说道:“姑娘用好了就去正门吧,有客人来了。”

    正厅已经被烟燎得黢黑,只能在外面临时摆了一套桌椅,这位可怜的客人正在院里吹风。

    我刚一走近,那华服妇人就起身搂我。我下意识闪避,由于刘妈妈的前车之鉴,对这种热情有些抵触。

    她也不恼,笑着轻拧了我脸蛋:“贞媛,我是你伯母。”

    我看向母亲,这才一会儿工夫,她就搽脂抹粉盖住黑眼圈,只是眼皮还是肿着。

    母亲向我点点头,于是我规规矩矩问好。

    “好孩子,好孩子。”她笑靥如花,转头对母亲道:“婉月,这孩子像你,生得标志。”

    “大伯嫂说笑了。您的三位公子才是玉质金相。”母亲将我拉到她身边,“导甫媳妇有喜了吧,还未恭喜大伯嫂。”

    “哎哟。”那妇人笑逐颜开,“看肚子是个姑娘呢。”又转头问我:“贞媛想不想和小侄女儿一起玩?”

    什么时候又成姑姑了,这人又是哪门子亲戚。我又递了一个求助的目光,母亲也在对我使眼色。我以为是要说些客套话,于是点头道:“想。”

    “这就对了。”她转身执起母亲双手,语气诚恳,“哪儿有一家子分两处住的道理?再说了,贞媛这个年纪,总得有个玩伴呀。蕙蘅与贞媛同岁,刚好可以作伴。”

    完了,着了套了,敢情是在用我当幌子。而且听她这说法,是要让我们跟父亲那边的亲戚住一起?

    母亲面色为难,她喜静,家里女使加上洒扫的都只有三四人,多半不喜欢跟一大家子凑一起。

    “再说,你不为若夫考虑,总得为贞媛考虑吧。”她笑道,“贞媛如今是该读书的时年纪,正好可以一同入书院。那可是王家李家跟咱们合办的,教书夫子皆是太学博士。”

    如果学《女诫》的话,我就不参加了哈。

    母亲听闻倒是精神一振。

    那妇人见她神色松动,赶紧趁热打铁,一拍她的手,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挑个日子,早些搬回来吧。”

    “可是若夫……”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她压低声音道:“老太太也是觉着对若夫有亏欠,才如此安排的。况且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血脉相连的一家人,难道还真能老死不相往来吗?”

    母亲仍不作答,但是明显被说动了。

    “等若夫回来,我再同他商量商量……”

    “哎,好。”她见目的达成,爽朗地笑开,“屋子早就收拾好了,随时都可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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