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昏黄的灯火前,母亲絮絮叮嘱道:“外面不如家中随意。切记,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

    “好好好。”我听着她念经般的嘱托,哈欠连天地敷衍着。

    “还有,李家小郎君虽与你在一处,终究是外男。你是女儿家,断不可私自接近。”

    听她这么一说,我猛然一激灵。刚过来时还觉得年纪尚小,婚嫁之事暂且不用担心。但是见她白日里与周娘子交谈的样子,似乎是急着定亲,等一到年纪就把我嫁过去。

    先不论三从四德七出之条,我可是前不久才目睹了妇人生育的场景。既没有剖腹产,又没有止痛药,古人迷信,竟将兔脑兔皮视作保胎药。

    在如此落后的医疗水平下嫁人生育,就算不死也得折十年寿。况且看这架势,一个还不够,得一个接一个生。

    新的麻烦又出现了,我捧着头,也开始生无可恋起来。

    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坐到我身边,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不过她明显会错了意。

    “无需担心,只要勤学苦练,定能补上落下的功课。”

    “娘,要不我跟爹爹学经商吧?”我试着商量。

    “说什么胡话呢。”

    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敲。

    “一天别净想些歪主意,只管识几个字,往后相夫教子就行了。”她板起脸,眸中盛着薄怒。

    “可万一夫家靠不住呢。”

    她叹了口气:“你要温顺明理,他才会疼惜你。”

    “再疼能有我亲娘疼吗?”

    她一怔,随后板起脸,道:“不可胡说,让别人听到了笑话。”话毕又催促着我洗漱睡觉。

    一看就是说不过我了。她心中应该也清楚嫁女儿意味着什么,可“从来如此”的规训压在头顶,让人无可辩驳,只能选择性地忽略掉某些事实。

    自立门户肯定行不通了,我缩在薄被中,闭上眼,脑中飞快地思索一万种毁掉这门亲事的方法。

    有竹书院是由歧国公王珪主办,又有李家,赵家,周家出资合办,就读者皆为族中子弟。

    刚用过午膳,母亲就着急忙慌地催着我出门。书院在城南,是一处一进四合院,据说是李清照父亲李格非的故居。

    院中景致清幽,四面松柏掩映。五彩石子铺就的小道边,偶尔有花枝探出牵扯衣角。午后人静,暖阳散漫地洒落池中。数十尾鲤鱼,佁然不动,或往来翕乎,搅乱一池静水。

    士族子弟们为入太学,清晨日暮,寒暑不废,午饭也是在书院解决。

    相较于他们,女子便清闲了许多。虽与兄弟们同一处听讲,每日只开半天课。不为科举入仕,仅做怡情养性之用。

    我蹑手蹑脚地往西边走去,那是男子们的讲堂,门口悬挂一匾额,明伦阁。

    这会儿应该都在吃午饭,讲堂内空荡荡的。讲台正中摆着云足桌,下座四张课桌左右排开成两行。

    进门第一张桌上规整地摆放笔墨纸砚,桌旁边有一小巧提盒。其主人似十分爱惜,在外罩上花纹锦,上面还绣了自己的名。

    李迒。

    想必这就是我密州的那个李家小竹马。我围着桌子转了一圈,有些气不过,翻开桌面上的《史记》。这小子挺认真,工工整整地做了批注,只是力道不足,撇捺之间有股硬拗大人范儿的感觉。

    我刚想走,想起他家的态度又气不过,转身提笔在空白处画了王八,又依次画上小黄鸡,玉桂狗,Hello Kitty…...

    正画得起劲,窗外树影微动,交谈声声由远及近。

    我丢下笔,从另一侧窗户翻了出去,躲在树后窥视。

    少顷,两个男孩结伴走进学堂,个子稍矮的那个大约与我同龄,长得虎头虎脑。他蹦蹦跳跳地走到自己桌边,看到翻开的课本,笑容一瞬间凝固了。

    他先是愣了足足半分钟,然后一把抄起课本,气急败坏地往外冲。

    笑容转移到我脸上,我掩住嘴,硬生生将笑声咽了下去。

    不出片刻,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进了屋,其中一人正是李迒。

    他脸涨红成熟虾子,扯着稚嫩的嗓音质问道:“李铭仪,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

    怎么还有个姓李的?

    李铭仪挣扎着,脸也涨成猪肝色。

    “怎么就是我,你亲眼所见?”

    李迒转头对着刚才与他一同进屋的男子道:“阿瀓方才与我一同,除了你还有谁。”

    “李瀓,你瞧瞧他多不讲理,没有证据的事也能赖我头上。再说了,院里不只有我们三人,还有王姑娘,李姑娘和赵姑娘呢!”李铭仪辩解道。

    一直不吭声的李瀓闻言道:“三位淑女皆是守礼之人,平日连面都少见。更不要说行如此……荒谬之事。”

    大意了,三人都姓李!

    我又透过缝隙,将那余下二人偷偷打量一番。

    两人皆是意气风发的年岁。李铭仪浓眉深目,英姿勃发。李瀓则是唇红齿白,清雅俊逸。

    都是美男,我看得入神,同时暗暗希望他们长大后不要被酵母入侵。

    屋内争吵还在继续,直到面目威严的夫子现身,两人才作罢,各自愤愤落座。

    我又看了几分钟,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们上课了,是不是意味着,我的课也开始了?想到这儿,背后一凉,是刻在骨子里的点到基因。我蹲着身,从学堂后绕了一圈,朝东面跑去。

    女子讲堂处于明伦阁正对面,名为【兰心阁】。

    “报,报告?”站在门口时,我下意识喊道。

    四道目光直刷刷投射过来,真让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扎,如鲠在喉。

    “是赵小娘子吧,快请进。”面目和蔼的夫子微笑着,向我指了个空位。与明伦阁不同,因男女之防,先生与学生之间垂了一片珠帘。

    座位在右后方靠窗,前面是李清照,左面是赵蕙蘅,斜前方应该就是岐国公的孙女王氏了。

    我刚屈膝坐下,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两手空空,我的书箱,似乎在翻窗逃离时忘了带走,遗落在明伦阁了!

    完了,这下完了,要是被发现,肯定会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可是眼下得先把这节课混过去,我戳了戳李清照的背。

    她目不斜视地往后移了一寸。

    “借支笔。”我说。

    挺得笔直的背微微一震,随后她从笔筒中抽出一支毛笔,反手递给我。

    拿到笔后,我又向左侧的赵蕙蘅轻咳几声。

    她也面不改色地往我这边移了一寸。

    “借本书。”我说,“随便哪本都可以。”

    她满脸不情愿,但还是趁着夫子低头时递了册书过来。

    有了笔和书,我装模作样地听起课来。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黄夫子念及此处,合眼抚髯,身体也跟着轻轻晃动。仿佛正置身江南春水之中,随波逐流,卧眠听雨。

    赵蕙蘅随手塞的是一本《金刚经》,又是熟悉的没有标点,我只能盯着《如是我闻》四字发呆。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正看到‘大比丘众’,忽感一道目光落在脑门,我暗道大事不妙。果然,下一秒,夫子慈中有威的语调,穿过珠帘,悠悠飘到耳边。

    “赵小娘子。”

    我下意识站起身,又飞快坐下。

    王氏回头看了我一眼,转身捂嘴窃笑。

    “你可知‘垆边人似月’一句,所用何事?”

    “可是‘卓文君当垆卖酒’?”好巧不巧,卓文君算是我老乡,我对她的事迹也略知一二。

    “正是。”他挑眉,继而道:“词也,用事最难,要体认著题,融化不涩。此句暗含‘文君卖酒’一典,熟事虚用,与全作浑然一体,自然流贯。乃用事,而不为事所使也。”

    他起身,在案前缓缓踱步。

    “《花间集》由后蜀赵崇祚编选,多为花间派词。自温飞卿而下十八人,凡五百首,乃近世倚声填词之祖也。虽文之靡,而长短句精巧高丽,情真而调逸,思深而言婉,可谓工矣。”

    “长短句遣词最难工,稍不如格,便觉龃龉。诸位可将此集诵读,领悟音韵句法,以宜文辞。”

    赵蕙蘅和王氏纷纷应声。李清照一手托腮,目光在书册上流连,直到夫子点到她,才如梦初醒般点点头。

    “赵小娘子?”他又微笑着看我。

    “学生定会反复诵读!”我朗声答道。

    “好。”他赞许地点点头,“不过小娘子入学晚,之前讲学落下不少,还请自行背诵《金刚经》第一品至第五品。”

    我一边应下,一边手不自觉地去抓发髻,怎么倒退千年还是逃不过背书的命。

    课后,王氏凑到赵蕙蘅身边,耳语道:“她是你谁啊?”

    赵蕙蘅绝望地闭了闭眼,咬着牙关道:“……姑姑。”

    “啊,不会吧。”王氏拖长了音,“你们看起来一般年纪,而且她…...”

    我斜了她一眼,不要当着本人的面说坏话!

    赵蕙蘅提着书箱,脚步迈得飞快,头也不回出了学堂。

    王氏追赶了她几步无果,转头笑眯眯地对我道:“我叫王令娴。”又指了指李清照,“这是我表姐,李清照。”

    “幸会,久仰。”我说。

    李清照收拾好书具,淡淡道:“我去等舍弟放学,告辞。”

    说罢也一阵风似的溜了个没影。

    “等等!”我抓上笔和书追了出去,“你的笔。”

    她默默收起,对我一颔首,兀自向着西面走去。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到了明伦阁门口,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涂鸦的事似乎被抛诸脑后,三人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什么。

    李迒一看到我们就小跑着过来,贴在李清照身侧。

    “咦,是你?”他很快发现了站在一旁的我。

    “我们见过?”我问道。

    “你不记得了?你还落我家池塘里了呢。”他说。

    话音刚落就被李清照轻拧了一下。

    李迒撇撇嘴,问:“你来做甚?”

    方才我扫视一周,发现那提箱正落在东边窗下,被帷幔盖着,暂时没人注意。

    我越过他慢慢往窗边挪去,同时思考着借口。

    “我来赏牡丹。”我指着窗外一簇艳色花朵。屋内三人又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我。

    李迒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当即笑道:“那不是牡丹,是芍药。”

    该死,本想分散注意力,没想到反而把他引了过来。眼下隔着这么近,稍有动作很容易就被察觉。他万一发现我才是罪魁祸首,会不会打起来。不过我个子比他高了半头,就算打起来优势也应该在我。

    这么想着,顿时多了几分底气。

    我正色道:“非也。敢问小郎君,‘芍药’二字,其音其形,与此花可有直接关联?”

    李迒歪着头眨了眨眼。

    看他被唬住,我继续忽悠道:“‘芍药’二字,只是在机缘巧合下与此花相连,后经人口口相传定著下来。如若当时,取名之人唤其‘牡丹’。那么今时,‘芍药’便是‘牡丹’。而取名之事,皆由人定,千百年前的人能称此花为‘芍药’,此时此刻的我又为何不可称其为‘牡丹’呢?”

    他疑惑地眨眨眼,又打量我一番,末了眼中竟带了几分同情。

    “快走,阿姊。”他飞速收拾好书本,去拉李清照的袖子,同时悄声道:“可能是那日把脑子摔坏了。”

    我松了口气,走到窗边,伸手去提书箱,提到一半,书箱岿然不动。

    怎么那么重,没放多少东西啊?

    一转身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手正按在书箱盖子上。

    “你是…...”

    是方才见过的二人之一,但一下想不出名字。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姿挺拔修长,较我高出半个头,一抬头,正正好能看见妃色的双唇。

    我向来认为好看的人眉眼应当最突出,没想到嘴唇也有四两拨千斤之效。正巧面前的少年就有这样一双唇。像是水墨画中唯一一笔亮色,唇角蕴着笑,像随时被无形之力托举,大约是老天也不忍让他面露烦忧吧。

    好色乃女子之本性,尤其对清秀俊美的少年。我看得出神,一时没能回应。他俯身,手背在我眉心蜻蜓点水的一掠。同时,我听见耳边传来低语。

    “是你做的吧?”

    我猛地抬头,手下意识用力往上一提,哪成想他也暗中发力,两股力量一冲撞,书箱不上不下地悬在空中。

    “不是我,我没有,别乱说。”

    “我还没说是何事呢。”他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笑望着我,“你与阿越有过节?”

    我尴尬一笑,他又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乃君子之行。”

    被这么一说教,我心中顿生一股无名火,一把搂过书箱,威胁道:“我是小人。小人报仇一天到晚,你敢说出去,以后睡觉别闭眼!”

    他微微瞠目,将我重新打量个遍,复又开口:“贞媛妹妹,你,你…...”

    “别叫那么肉麻,我俩不熟。”我没好气打断他,昂首阔步出明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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